第58章 :神來之筆

? 等管家去保和堂抓了藥來給小王學士端來時,她已經是連吞咽都困難了,其他學士在一旁看了,都忍不住傷心流淚。

陸夫人看她鼻翼翕動,知道人一多她就呼不上氣,就把人都打發到正屋等候着;又使喚兩個仆婦進來,把藥給她強灌進去,囑咐仆婦們眼睛不眨地每一刻盯緊了,有什麽事情立馬去禀報。

待回到正屋,衆人都昏昏默默的,一位學士抽泣起來,滿屋子的人也跟着號泣悲傷不已。

陸夫人太陽穴疼得直跳,聽到滿屋子的哭聲更是心中郁結。她使勁揉了揉胸口道:“這是劫數啊,誰承想會發生這樣的事呢?好好的喜事轉悲事,也就是一眨眼的時候。”

秦學士眼淚簌簌地流下,她手中捏着的帕子很快就濕透了。她傷心道:“小王學士一直想去看看誇官,早上興高采烈地去了,下午就被人擡回來……”

她這話又引得一片哭聲,連最年長的魏學士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道:“往年誇官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禍事。長安門前面那麽大的地方,怎麽就能把人擠死?”

陸夫人長嘆一聲道:“聽說是有人乘機作亂,不知道是誰這麽心狠手毒,連平頭百姓也不放過。真是造孽啊。”

大王學士平素最是與小王學士交好,如今驟見慘象,簡直是肝腸寸斷。她只惦念着床上的小王學士,流淚道:“如今她是連口水都咽不下去了,可見不僅傷到了氣管,怕是食道一并傷了,還不知能不能活……可憐她半生伶仃孤苦,還要受一場這樣的苦痛折磨。”

這話說得傷痛,連陸夫人也情不自禁流下淚來。

還沒等衆人哭過一場,陸炳便回來了。他一看滿屋子的人,頓時皺起眉頭喝到:“你們都沒事幹了,坐在一起嚎喪嗎?”

陸夫人見他發了火,忙揮手讓學士們各自回去了,又上前親自為他摘下帽子,捧來巾布為他擦了臉,方才問道:“外頭如何了?”

陸炳罕有地煩躁起來,把手中的巾布狠狠掇在地上:“踩死了一百七十三個人,還有人想放火,抓住了一個還沒審呢,就咬舌自盡了。”

“那就是一點線索也沒了?”陸夫人道。

“也不是沒有,”陸炳望着燭光緩緩道:“在他身上發現了一朵蓮花。”

陸夫人驚呼:“白蓮教?”

陸炳閉上眼睛道:“看起來是白蓮教的妖人作亂,但我總感覺不對勁。”他摩挲了一下手指:“時機太巧了,就是欲蓋彌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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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夫人嗤笑一聲:“能在三年一次的誇官上大費心思、狠狠打了陛下的臉面,可見怨憤之深。我看不外乎就那幾個罷了。”

陸炳不說話,陸夫人便道:“白蓮教算一個,鞑靼的細作也有可能,不過我覺得,更有可能是哪位藩王的精心算計。”

陸炳嘆口氣道:“夫人想得沒錯,只是陛下就不會這麽想了。”他用撚子挑了一下燈芯,低聲道:“當年宮變之後,陛下心裏就一直存着疑,覺得是白蓮教的人混進了宮裏頭。如今這事情又查出了白蓮,恐怕陛下要大動幹戈了。”

“怎麽大動幹戈?像成祖爺一樣讓尼姑還俗了,不也找不到個唐賽兒嗎?”陸夫人不以為然道:“白蓮教信徒既多且廣,聽說江南那邊都公開拜起了彌勒佛,皇上要怎麽辦,派大軍圍剿嗎?”

陸炳靜默了良久方道:“不是外頭,怕是宮裏要清洗一遍了。”他眼睛眯起來:“不過這樣也有好處,省得我費一番心思了。”

陸夫人知道他自有計策,也不多問,只道:“小王學士怕是不太好。陳院使過來瞧了,也沒把握。要是、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記得她還有一個堂弟,你把他找到了,送到錦衣衛裏給口飯吃吧。”

陸炳點了點頭,又問道:“鳳姐兒無大礙吧?我聽繹兒說,她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陸夫人也是慶幸:“她也是有運道,只擦破點皮肉、受了驚吓而已。等我好生開導一番,讓她緩過去再說。”

陸炳沉吟道:“你現在就把她叫過來,我有話要問她。”

陸夫人便打發人去請李彩鳳了,乘隙又問道:“我記得你說過,她認得幾個字但沒怎麽讀過書?”見陸炳點頭,她便把詩會的事情說了,又道:“你看那句‘葉落無時有興衰’,不僅能把韻腳壓整齊了,更有一種大氣和了悟世情在裏頭。若真是她心裏想的,可見夙慧。”

陸炳也道:“我挑中的人,自然有一番不同尋常之處。”

說着丫鬟便領了李彩鳳拜見,陸夫人扶起她,看她仍是怔怔地打不起精神,也忍不住憐惜道:“姐兒是平白受了一場磨難,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姐兒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陸炳也安慰了她一番,又問道:“你在人群裏是如何逃出來的?聽你大表哥說,似乎是有人沖進去救了人。”

李彩鳳聽到這句,腦海裏一下子就浮現了當時騎在馬上的那人的形象。她抿嘴道:“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穿着衛所士兵的常服,手裏拿着鞭子,騎着馬沖進來,人群被他撞開了,才能活命。”

李彩鳳又道:“他的帽子掉下來,我看到他左邊腦袋上,”她指了個地方,道:“有塊銅錢大的疤,不生毛發。”

陸炳一聽這個就明白了,道:“原來是他。”

李彩鳳急忙問道:“這人是誰?”

“他是成國公的庶子,名叫朱時令。”陸炳對老妻道:“你得空給她講講這些。”

陸夫人自然明白,點頭應允了。

這時候,一個丫鬟在門外道:“老爺、夫人,小王學士不太好了。”

陸夫人啊地一聲起得猛了,一陣眼暈向前栽去。李彩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陸夫人定了定神,對陸炳道:“老爺,好歹是服侍你一場,你也去看看吧。”

陸炳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絲毫。

陸夫人也就不再說話,由李彩鳳扶着出去了。

李彩鳳覺得自己的手顫地厲害,陸夫人的腳步也是七扭八歪的,還是兩個仆婦過來從李彩鳳手中架起了陸夫人,一起往後院趕去。

小王學士的臉是紫脹的,她長大了嘴巴想要吸氣,可是胸膛卻幾乎沒有起伏。李彩鳳驀地就想起自己在人潮裏被推擠時,也是這樣竭盡全力地張嘴,卻呼吸不上一口氣。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會時間,可是她永遠也忘不掉窒息的恐懼和苦痛。可是小王學士已經熬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每吞咽一口氣,就能看到胸腔往下癟一分。

她一定對我是怨的,為什麽她要死、我卻能活。

李彩鳳鼓起勇氣對上了她的眼睛,可惜小王學士目光已經渙然了,看着李彩鳳也不知道她是誰。

陸夫人走過來,悲傷地不能自抑,只握着她的手泣道:“我把你弟弟找到,決不讓他受凍挨餓,你就安心吧。”

小王學士似乎沒聽懂,不過她顯然認出了陸夫人,嘴巴嗬哧嗬哧地想要說什麽。陸夫人聽了半晌,還是沒能分辨出來。

李彩鳳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只見她的眼裏流出企盼的光來,伸手抓住了陸夫人的衣角。

李彩鳳明白了,這是實在捱不過去了,想要求個解脫。但是即便陸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也不能真的做什麽。這種折磨要一直捱到最後。

李彩鳳實在忍不下去了,她的手顫抖着伸向半空。

這時候,陸炳卻走了進來。

他一巴掌打掉李彩鳳的胳膊,坐到床沿上看了幾眼小王學士,一下子把她的喉管掐斷了。

李彩鳳的神經也如同被他一同掐斷了一般,腦袋裏一片空白。她能感覺到兩邊太陽穴裏如同兩只鐵錘敲打着,胸中呼出來的氣也好像是來自山洞的風聲。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床上坐的人,想要再看一看小王學士的臉,卻被陸夫人喊了人進來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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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精舍內。

看到眼前堆積的一摞奏折,嘉靖帝問道:“都是一樣的嗎?”

黃錦把頭低得不能再低:“是。”

嘉靖帝勃然大怒,把手裏的玉磬擊了個粉粉碎,道:“好啊,他們真是好得很,總算是讓他們找到了一件可以攻讦朕的利器了。”

“說朕不敬上天以致災禍降臨也就罷了,‘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無益之地,糜費甚多,乃不自省察,罔體民艱’,瞧瞧這話,”嘉靖帝怒道:“早怎麽不說呢?現在倒是一窩蜂地全都說朕的不是,知道朕現在動不得他們,有恃無恐啊。”

黃錦揮退了撿折子的小太監們,自己蹲在地上一本本地拾起來,心裏卻在想,也難怪外廷的言官們像打了雞血似的,一天幾百本的奏折往宮裏頭遞,什麽話也敢說了,就是知道現在皇帝動不了他們。天災人禍,都是上天對帝王為政的警示,只有帝王躬身自省的份,是不會因言罪人的。

偏偏這時候,一個小太監驚慌失措地走進來,見到滿地的折子,登時吓得匍匐在地,抖如篩糠。

黃錦暗道一聲沒眼色的東西,正要喝退他,卻聽那小太監顫聲道:“陛下,霜眉、霜眉登仙了。”

嘉靖帝越老心性越古怪,根本聽不得“老”、“死”這樣的字眼,所以黃錦專門和他們一幫小太監再三分說,避開這些字眼,不要觸了陛下的黴頭。

黃錦一聽得此話就覺得不好,這簡直是雪上加霜,還不知道依着陛下的性子,要發一場怎樣的火氣呢。

他正要小意勸解幾句,卻見嘉靖帝的臉色反而慢慢陰轉晴了。

這回黃錦的心怦怦跳起來,他不敢張嘴了。只聽嘉靖帝悶哼了一聲,道:“霜眉是朕最心愛的貓兒,陪朕過了這麽些年,朕不能不給它個體面。”

嘉靖帝站了起來,嘴角挂着一絲莫名的笑:“傳旨,制金棺,葬其于萬歲山,追贈五品,覆以蟒袍玉帶。”

黃錦驚得目瞪口呆。為一只貓兒追贈五品的官銜,古今未聞!這簡直是神來之筆,狠狠地打了外廷言官的臉面啊。

都察院禦史和六科給事中們多大的官銜?很少有超過五品的,一般都是六七品罷了。官身低,但權力大,任誰都可以彈劾。

如今望而不得的五品官銜、蟒袍玉帶,卻都被一只貓兒得了。

黃錦真不敢想他們知曉後,是怎樣一副嘴臉,反正他是不想去當這個冤大頭的。這活計,就交給陳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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