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仁之所謂
? 且說小王學士去了,陸府為她治了喪,陸夫人把她的未作完的手稿全都悉心整理了,刊印成一本《眉山居士集》,在她靈前焚化了。
如今十八學士已去其一,餘下的,都物傷其類,把平日的詩詞應和都省了,日日哀悼不已。
于是陸炳忙于公務,陸夫人專心治喪,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情,似乎只剩下李彩鳳,無所事事般成了閑人一個。
她每日為小王學士焚上三炷香後,就坐在一旁細細地籠着香灰。她不知道做這個事情有什麽樂趣可言,但是不這麽做又無法靜下心來想事情。
也許我有了一點心裏障礙,李彩鳳終于承認道,我不想回想起那日的經歷,也無法直面學士的死亡,又存着一點可笑的、自以為是的仁慈,其實就是虛僞。
這就是災後的應激心理障礙,如果我自己不能開導自己,這個潛意識裏的小苗苗會越長越大,直到有一天成為真正的、過不去的障礙。
她這樣想了一天,直到晚上陸夫人請她過去說話。
今夜是陸夫人和褚學士值夜。陸夫人看她來了,就帶她去了旁邊的西廂房裏。
“梓耳說,你這兩天統共沒說過幾句話,是不是那日看到了小王學士,”陸夫人嘆一口氣:“把你吓着了。”
李彩鳳無神地盯着眼前的草席:“沒有,她活着也要受苦痛,死了才解脫。”
陸夫人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好半晌才道:“你真是這麽想的嗎?為什麽這幾日又很少來靈堂呢?”她緩緩道:“其實你伸出手去想要結束了她的痛苦,可是真見了她這樣死了,又接受不了。為什麽?”
李彩鳳被她的話紮得渾身都疼,可她越發想要靠這根針把膿水紮破。
李彩鳳咬了牙,逼自己把心裏話說出來:“我就是覺着,眼睜睜看她掙紮,我受不了,還不如給個痛快的,讓她走得安詳;可是最後做了的人不是我,我就覺得換了我的其他人動手,都是罪惡的,我感覺,只有我動手,才是沒有一絲其他企圖的,是真心為她的;其他人,都是、都是……”
“其他人,也都不忍見她掙紮,也都是真心的、沒有一絲企圖。”陸夫人仔細看着她,道:“你的心思很奇怪。你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也堅持相信自己的想法和作為才是正确的。一個人的天性不會如此,告訴我,是什麽改變了你?”
李彩鳳覺得自己這趟來的對,她需要陸夫人這劑猛藥。
她便把李大哥的事情說了,雖然很艱難。是的,她從未忘記過嚴氏加諸于她身上的痛苦,這種恨意雖然深埋于心底,但到底是一日一日改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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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他們,如果沒有他們,我家不會骨肉分離,我也會老老實實呆在家裏,不會親身經歷這種人間慘劇,更不會直面死亡,”李彩鳳道:“可是這樣算來,這種恨也不是純粹的恨了。我把自己無能為力的羞惱理所應當地加到了他們身上,這是一種遷怒,我為自己不恥,可是不這樣想,我就更難受。”
陸夫人默默地聽着,她目光也很複雜,覺得自己不能把她再當孩童看待了。
陸夫人便道:“原來你心裏頭,最不忿、最不能接受的是,你自己不能去救人,你無能為力,你眼睜睜看着那麽多人死亡,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陸夫人眼光深邃起來:“是什麽讓你有這麽大的責任感,讓你直覺自己一定能救得了他們呢?”
李彩鳳差一點就守不住心房,差一點就要說出心底最大的秘密了,可她嘴皮哆嗦了半晌,還是忍住了。
見陸夫人灼灼地看着她,她只好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見不得。”
陸夫人便道:“你似乎有一顆仁心,你想救他們,但是你是廟裏的佛爺嗎?就算是廟裏的佛爺,雖說是普度衆生,卻也只幫他們認為的有緣人。”
“仁心,從來都是令人望而卻步的東西。至聖先師有了它,便一生颠簸;陽明先生有了它,命途多舛。仁是什麽呢?就是要顧及到所有人,一個人的心有多大,能裝得下所有人?”
“宋神宗施行新法,為天下人畫了一張大餅,這不可不謂之仁。可是後來文彥博告訴他,你是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和百姓。你看,居于廟堂之高,就要舍棄了仁。名将白起坑殺降卒四十萬,天下人都指責他不仁。可是從古至今殺俘之事不絕,所以,仁也是不存在軍旅中的。”
“那麽仁在哪呢?”陸夫人微微笑道:“仁,其實只在真正身體力行的君子心中,這樣的君子是獨立于世的。所以每出現一個,都值得我們仰望贊美。我們喊了一千年的仁,就是因為它從來無法達到而愈加崇高。”
“所以你這種仁,不是真的仁。你是不能眼見世事、又希望世事洞明的悲憫之心,這種悲憫之心其實人人都有。”陸夫人看着她,語重心長道:“你見着了乞丐,也要生一生這樣的心,因為他的苦,讓你覺得可憐。”
“所以你不是自責救不了他們,你是可憐他們,你的心是這樣講的,只是你沒有好好想過。”
李彩鳳覺着自己好像懂得了一點心學的道理了。心學,不是讓你順着心恣意妄為,而是通過每時每刻觀察自己的內心,達到聖人所說的仁。
李彩鳳點了點頭:“我是可憐他們的,其實我更應該可憐自己。但是我把我可憐自己的那一份都加到了他們身上,所以他們受的苦千百倍地還到了我身上,這才是我真正的心。”
這才是我真正的心。
李彩鳳覺得自己像是卸了萬斤重的包袱一樣,她總算露出了一個笑容。
而對面的陸夫人卻陷入了沉思。她心裏在想,這個孩子進宮,真的是像丈夫說的那樣,做個宮女,然後伺機扳倒嚴氏嗎?
前面一句話她完全不信;後面一句話,她只敢相信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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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府中。
徐階和張居正面面相觑良久,徐階才悠悠道:“陛下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吶。”
張居正也嘆口氣:“聽說十幾個言官都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已經遞了辭呈了。”張居正道:“您已經再三跟他們交底,讓他們別摻乎進去,可是還有人置之不理,偏要捋一把虎須。”
“言官,其實是最好用的刀子,”徐階道:“他們又不能往上升,只求一個名聲罷了。偏偏這道理咱們講了不算,只有他們說了才算。”
“可他們并不怎麽聽您的話。”張居正提出了疑問。
“他們要是都聽了我的話,我才死無葬身之地了,”徐階道:“不過說回來,咱們對言官的掌握确實弱了一些。”徐階道:“重要的不是數量,是那幾個精英,其他的都是人雲亦雲。”
徐階确實料對了,他将來就是用了這幾個言官中的精英,給了嚴氏父子最致命的一擊。
“你說他們捋虎須,我看不是,他們是碰了龍的逆鱗。”徐階把茶杯放到桌上,道:“陛下最恨什麽?最恨一幫臣子逼迫他。從大禮議就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沒有別的道理。”
張居正若有所思,點頭道:“是。”又忍不住道:“可是那畢竟是一只貓兒,陛下給它五品的官銜,确是太過了。”
“沒有什麽過不過分的,”徐階道:“咱們這位陛下,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有些人還真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張居正默然。
徐階看着他,笑道:“你才剛出了河北,又被我召回,來回奔波不易吧,”徐階道:“也是為師方寸大亂,以為嚴嵩要對我下手了,沒想到是嚴世蕃的拙劣把戲。”
張居正擡起頭來道:“嚴世蕃确實心思龌龊,為人不齒。不過還是老師技高一籌……”
徐階笑道:“你還是別拍我的馬屁了。”他又正色道:“此番脫困,非我之能,全賴有貴人暗中相助。”
張居正看着徐階手指的方向,恍然道:“是他?”
徐階颔首:“我在府中閉門不出的時候,從宮裏傳來消息,陛下在我的致仕折子上批了‘勉從所請’四個字,可見是真要我退下去了。”他嘆道:“可那位貴人進宮了一趟,出來時,陛下就改了主意。”
張居正道:“可見他是真心要助您了,只是嚴嵩知道嗎?”
“也許知道了,也許不知道。”徐階微笑道:“那又如何?已是撕破了面皮了。”
張居正憂心道:“您和他過早擺明白了,您可就是活生生的靶子了。”
“撕破了臉,天下的人心就在我這裏了,”徐階垂下眼睛道:“這也是個好處吧。”
張居正又提了個話題:“那您的孫女呢?她如何了?”
徐階面部無一絲動容:“嚴府給她建了個小佛堂,她就天天念經拜佛吧。”徐階突然嚴厲地看向自己的學士:“你也是,既然走了仕途,趕緊把那兒女情長都舍了,要不然就是給你的敵人能傷害你的利器。”
張居正也覺得這話沒錯,點頭應了。
徐階早都不在意徐苓的生死了,在他眼中,這也只是一枚早都舍棄的棋子罷了。
徐階對陸炳心思的揣摩才是最讓他費神的:“陸炳的态度很奇怪。他雖然與我站到了一起,卻不依靠我們,對我也有很大的疏離。”徐階作出了一個判斷:“他是有後手的,只不過我猜不透,他到底為自己留了哪一步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