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朝暮暮
? 等李彩鳳回到別院的時候,徐姑姑竟然站到門口等她,眼裏的擔憂顯而易見。李彩鳳看得心頭一暖,急忙上前拜見,被她拎着前前後後細看了一會才罷。
“怎麽住了這麽長時間?可是出了什麽事?”徐姑姑問道。
李彩鳳抿嘴道:“是有一件事,不過也過去了。”她轉頭對仆婦吩咐道:“把車裏的東西拿出來歸置好,都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陸夫人在她臨走時十分舍不得,為她帶了滿滿一箱子衣服首飾,這樣還嫌不足,要開了庫房再取一些好事物來,被李彩鳳阻了才罷了。
其實李彩鳳心裏對能離開陸府是由衷高興的,一來她一進來就有了白事,心下不安;二來陸府也确實不适合她常住。對外說是表姑娘,可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且陸府頗好詩文,她時時繃着神經,也着實疲于應付。
所以頭七過後,她就迫不及待地向陸夫人請辭,陸夫人留她不住,只好允了,歡喜地她當下就想套馬車走,被陸夫人強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出門。
等進了正房,徐姑姑和李彩鳳才坐下來敘話。李彩鳳便把這幾日發生的種種都告訴了她,一并說了自己的迷惑和陸夫人的解釋。
徐姑姑聽了便道:“可見陸夫人通達明慧,世事看得再明白不過。”又問道:“你如今想通了嗎?”
李彩鳳笑道:“我被自己自以為是的一點同情心,困擾了三日。如今煙消雲散,不知是不是真的明心見性了。”
徐姑姑笑道:“說明心見性,你還差得遠呢。頂多是參了一個道理出來罷了。”
兩人說了一下午的話,之後李彩鳳便早早睡下了。等到她發現院子裏的嬌嬌不在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李彩鳳尋了一圈,發現連庚叔給它搭的窩也不見了,不由得驚訝萬分。徐姑姑道:“昨日陸大人來了一趟,帶走了嬌嬌,說是這貓兒身上有蟲子,不适合你再養了。”
李彩鳳聽得半信半疑,她雖然知道有些貓兒身上确實有寄生蟲,但她也想過,這貓兒既是宮裏飼育了幾代的,應該不會如同野貓一般渾身是病才是。
不過,貓兒已經被帶走了,她就是懷疑也無濟于事。
因此她怏怏了幾日,心裏不痛快。雖然看着陸夫人送來的首飾盒,這價值不是區區一只宮廷貓能比的,但是到底是像被奪了心頭所好一般,連吃飯也失了以往的味道。
有一天早上的課業結束後,徐姑姑忽然問她:“你在長安門外的那場劫數裏,差點就逃脫不得,你當時害怕嗎,有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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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鳳道:“我當時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那種感覺不想再體驗一次。”
徐姑姑點頭道:“這就對了,須知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她複又悵然道:“這也是我至今無法參悟的,我能感覺這是我的門檻。”
看到李彩鳳呆呆地望着自己,她便道:“任何一種信仰,亦或是學說,在個人修習時都會遇到自己不能輕易解開的地方,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心魔。”
李彩鳳道:“姑姑尚且年輕,為何要參悟生死之事?”
徐姑姑嘆道:“這個疑問在我心中很久了,剛開始只是惑然,到最後确實已經迷障了我的心智。我想趁着年紀還不算大的時候悟出了,就不用到最後皓首時還在糾結着,這與道觀裏天天夢想着白日飛升的道士們有何區別?”
“不參佛法,卻依然會有心魔。而自己的心魔只能自己解開,任何人都是這樣,無有代者。”徐姑姑道:“将來你也會有心魔,它也會時時刻刻困擾着你,你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被蠱禍了去。”
李彩鳳悚然,她回想到自己來到這裏的日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魔也許就是自己的前世。
每當我為自己的見識洋洋得意時,其實我離我的心魔更近了一步。
徐姑姑道:“與你說這些,其實是我執拗了。”她道:“你也不需要現在就想個明明白白,許多人就這樣一輩子過去了,也沒有發現自己的心魔。”
李彩鳳點了點頭。
後來的天氣越來越好了,因是到了四月,徐姑姑看她天天被拘在書房裏學這學那,唯一能平添幾分樂趣的貓兒也被抱走了,便請庚叔他們在院中搭了個秋千,希望李彩鳳不要一直悶在屋子裏。
在和風中蕩起秋千,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能看到庭院中的蔥蔥綠意,看到外頭街市的熙熙攘攘,當然也能看到很遠很遠處的紅牆綠瓦,那就是她今後要去的地方。
李彩鳳坐在秋千上,心裏想着以後的事。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滿心惶然去過的嚴府、陸府,卻是這輩子她唯二見過的世面。也正因為嘗盡了世間辛酸,她從此不再軟弱,遇事也不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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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永寧宮。
永寧宮即是後世的承乾宮,只不過現在還沒有更改名字,是如今內廷之首的皇貴妃沈氏居住的地方。
自嘉靖二十六年方皇後病逝後,嘉靖帝便把後宮的權柄交給了她,由是總攝六宮。因沈貴妃能體貼上意,對待宮嫔又和睦,所以得了十分的尊敬,後宮也少生是非。
此時的沈貴妃剛剛核對完內官監新打做的一批圍屏的數量,就聽身邊的一個宮女來報:“娘娘,陳公公來了,說是有事要奏。”
宮裏的陳公公很多,但能奏事、有權勢的只有一個,東廠廠公陳洪。
沈貴妃略微擡了一下眉毛,放下了手中的筆,緩緩道:“請他進來。”
過了一會陳洪走進來,跪倒地上行了禮。沈貴妃賜了座,又讓宮人上了一盞茶,才笑道:“陳公公也是許久不見了,到還是往昔模樣。”
陳洪恭恭敬敬放下茶盞,道:“娘娘說笑了。老奴承蒙陛下信任,管着廠子裏萬八千號人,日日不敢懈怠,如今頭發也全白了。”
沈貴妃慰勞道:“公公老成持重,能為陛下解憂。”說着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用帕子沾了沾嘴角,道:“也不知公公此番前來,所為何事?若是陛下有何吩咐,你也只管叫底下人來走一遭就行了,怎勞你親自來?”
陳洪微微嘆了口氣,道:“不知娘娘能否再挑一些宮女子出來,送到西苑裏去?”
沈貴妃訝異道:“公公,我記得半月前才送進去了一批宮女子,怎麽如今不夠使喚,還要挑人?”
陳洪也是沉默了半晌才道:“陛下的霜眉上月去了,貓兒房送來的新貓兒雖然乖巧,但有個不乖的地方,就是不讓我們這些腌臜的閹人抱。陛下讓宮女子進西苑,就是為了把貓兒照看好。”
沈貴妃點頭道:“這我知道,那批宮女子如何了?”
陳公公低下頭:“前些日子有一個宮女子給陛下端了一杯茶,陛下晚上就夢魇了,說是夢到了那些賤人又犯上作亂,”陳洪沙啞着嗓子道:“就把她們都杖斃了。”
沈貴妃啞然。旁邊伺候打扇的宮女手一抖,扇子掉到了地上,登時把她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地磕頭。
沈貴妃無心計較,揮手讓她退下,又道:“公公,說實話,前些日子宮裏頭人心惶惶的,陛下要整肅內帷,我們自當服從。可是如今各局各司的宮女子們都不夠用,一個人兼着兩三個人的活,”她看了看新擺上的圍屏,道:“連我這宮裏的宮女子,都派下去使喚了。”
确如沈貴妃所說,如今宮女子的人數銳減,這還要從半個月前長安門外的□□說起。
自那日□□後,陛下就龍顏大怒,不僅派了錦衣衛去查,還出動了府軍和團營,一時間風聲鶴唳。
而在宮牆之內,嘉靖帝發動了一場異常殘酷的排查清洗。
他是越老疑心越重,在唯一抓住的暴徒身上發現了白蓮教的标記,加之一直懷疑當年的宮變有白蓮教的影子,就越發覺得周圍都是虎伺狼圍,越發睡得不安穩。
于是嘉靖帝決定要肅清內帷。所有宮女子的祖籍故鄉被仔仔細細地核查了一遍,只要是山東的,統統送到倪衣局裏,任其自生自滅,再不多問。
饒是沈貴妃在宮裏二十多年了,大風大浪都經過,見此情景也不禁心悸。
她勉強開口道:“公公,如今宮女子人少,而距離上次采選也已經過了六七年了。我想着,是否派出中官去各地采女?公公你是陛下身邊親近的人,還請公公探一探陛下的口風。”
陳洪想了想,道:“娘娘所言甚是。老奴這便去提一提,看看陛下的意思。”
嘉靖三十五年四月末,皇貴妃沈氏上奏,以宮女子多病亡故,請充實內帷,以備嫔禦。帝善之,诏準。
大幕拉開了,但是演出結束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而同一時間,裕王、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這些數不清注定要出現在這舞臺上的人兒,都罕見地感到了一絲命運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