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隔舊年
? 五月末的天氣真是很熱了,太陽照在殿前的石板上,都能泛出一層粼粼的銀光來。
悶熱的午後,李彩鳳和武招弟不由自主地回想到了上次吃過的甜碗子。
武招弟嘻嘻哈哈道:“李姑娘,上次的甜碗子真好吃,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我還想吃呀。”
宮女子之間互相稱呼姑娘,不能姐姐妹妹的亂叫。就像華嬷嬷說的那樣:“只有妃嫔娘娘們之間才稱呼姐姐妹妹,你們都是服侍人的,在主子面前要自稱奴婢,私下只能稱姑娘,明白嗎?”
李彩鳳明白的,因為她見了沒有按照華嬷嬷說的小宮女子們,被宮正司的嬷嬷們提起裙子打了十下。
李彩鳳彈了她的額頭一下,道:“就想着吃,你怎麽不學寫字了?”看着臉紅的武招弟,又道:“那碗甜碗子,是周典藥的份例,人家沒動,都被你舀光了。你以為下次還有?知足吧你。”
武招弟不好意思地又撓了撓頭,被李彩鳳一巴掌打掉,才讪讪道:“周典藥不是說她不愛吃涼食嘛,我就、我就幫她吃了。”看着李彩鳳瞪她,她馬上保證:“下次絕對不會了。我第一次進宮,沒吃過這麽些好東西,姑娘就饒我這一回吧。”
看着她憨憨的樣子,李彩鳳也不好再說她,只道:“武姑娘,宮裏的好吃的很多,但是都有自己的份例。幹多大活,享多大福。”
“幹多大活,享多大福”是李嬷嬷說的,李彩鳳把它牢牢記在了心裏。
武招弟胡亂點點頭,又道:“嬷嬷的話,我記得了。”她忽然又問道:“李姑娘,嬷嬷說的那個‘離開宮門,打死不論’是真的嗎?”
李彩鳳怕她生出其他的想法,馬上道:“是真的。宮裏都不讓亂竄,你還想出去嗎?別忘了,‘左腿發,右腿殺’,不是玩笑話!”
武招弟也很害怕,嘟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爹說了,一進宮去,就別想着回來了,再見到爹娘,就是爹娘來收屍骨的時候啦。”
李彩鳳怔了,不由自主問道:“你爹這麽說,你恨他嗎?”
“我原先恨的,恨他們只記得弟弟,我好似不是親生的一般,”武招弟喃喃道:“但是進了宮,我就不恨他們了。宮裏有吃的有喝的,都是原先想也不敢想的,還有漂亮的衣服穿,我就覺得他們讓我來享福了,我不恨他們,我就是氣他們當初賣了我,卻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李彩鳳靜靜地聽着,覺得很是說不出的滋味。
“李姑娘,李姑娘在嗎?”一個高亢的聲音傳來,接着就是蹬蹬地腳步聲踏在石板上的聲音。
“哎呀,楊大炮來了。”武招弟手忙腳亂地起身笑道:“這嗓門,果然是大炮一般,那麽遠傳過來,把人耳朵都震疼了。”
李彩鳳不知道她的來意,忙迎上去行了禮,笑道:“楊姐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楊翠英,也是今年新入宮的小宮女,只是年紀稍微大一點,十四歲了。她嗓門高亢洪亮,被別的宮女戲稱為楊大炮。
因她這個嗓門的問題,倒是得到了尚宮局嬷嬷的另眼相看。為何?
因為這尚宮局底下有一個司言司,是幹什麽的呢?原來是掌宣傳啓奏之事,凡遇外命婦朝賀中宮,則為傳旨。
傳旨,自然是要嗓門洪亮的去傳,要不然你蚊子一樣的聲音哼哼唧唧的,誰聽得到你說話?
楊翠英被尚宮嬷嬷看中了,她又識得字、念過書,嬷嬷再滿意不過了。沒想到考校的時候一問,人家又會打算盤,會用算籌算數!
這可不得了了。
新來的五百個宮女子們,找到識字的也僅僅只有七個,別說碰上個會算數的了。宮裏的事務紛繁複雜,最大的就是賞賜度支這一項。
像宮中的掌宮中衣服、飲食、柴炭,還有賞賜和宮人名籍什麽的,都需要會算數的宮女子掌管。要是不會算數,想管都管不好。
本來各司都缺人,指望着從今年的選女中挑人呢。這一看楊翠英,各司的嬷嬷們都不讓了。
且不說司言司了,司薄司的嬷嬷先說了:“我們司掌宮人名籍及廪賜之事,最是需要這會算數的了,這人分到我們那裏才行。”
可是司供司的嬷嬷也不讓:“我們司掌宮中飲炭薪柴之事,前頭的兩個小宮女就是因為不會算數,把賬記錯了,挨了好一頓罰。這回我們也要挑個會算數的來。”
後來司計司的嬷嬷也插了一腳:“要我說,還是我們司計司的才最急需。兩位嬷嬷啊,把她舍給我,你們再挑一個去。”
這三位為了楊翠英的歸屬問題,争了一個下午,還是尚宮嬷嬷發了話,讓她到司計司去,但是同時也兼着司供司和司薄司的活計,反正都是要用度支問題,都是要用算盤的。以後看她想去哪裏,由她自己決定。
這樣,楊翠英混成了新進宮女中最吃的開的人,得到了嬷嬷們的精心培育,不僅掌宮中衣服、飲食、柴炭度支之事,還掌宮人名籍及賞賜發放的重大差事,可謂香饽饽一個是也。
這楊翠英性子爽朗大方,和所有宮女嬷嬷們都處得來。聽說尚功局的嬷嬷們很喜歡她,要她再過上一二年,就提拔她當正八品的掌計,俨然是升遷有望。
這樣的人,李彩鳳當然也有心交好,因着益母草賬目的事情,兩人算是有了一些交情。
“唉呀,我忙了一早上,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要來你這裏的差事,我趕緊出來松快松快。”楊翠英笑道:“就是問你要藥酒壇子的數目,前面的賬本出了差錯,還得從頭核對一遍。”
李彩鳳讓她進了殿裏,吩咐武招弟倒了一杯茶來奉上,又親自從架子上取下來藥酒的配方單子,翻過一遍,總算找到了壇子數目:“楊姑娘,一共是三百八十七壇,都存放在窖子裏,先前撥了四百壇的例,但是脹破了七壇,還有六壇是搬運的時候打破的。”
楊翠英喝了幾口茶,笑道:“嬷嬷們定是選錯了人,應該讓你李姑娘去司計司才對,這數目可比我清楚多了。”
李彩鳳抿嘴笑了笑,道:“我這裏度支都是周典藥親自做的,我才來多久啊,連湯頭歌都還沒背會呢,連周典藥都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了,真是羞死我了。”
楊翠英哈哈道:“還說你不容易,你且看看我,一天都不得閑,剛做完司計司的活就要被拽到司薄司去打算盤,一天到晚噼裏啪啦地,手指頭都要斷了。”
李彩鳳把賬目謄了一份交給她,道:“你是能者多勞。”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差點忘了,周典藥要我問問楊姑娘,三月份暹羅進貢的烏香,怎麽還沒分到司藥司來?”
楊翠英想了想,道:“這個我知道,是先給了太醫院的老大人們去驗,馬上就能送過來。”
這烏香,李彩鳳先前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以為是一種藥材。後來周典藥給她指了醫書裏的畫,李彩鳳看到圖冊上附的字才明白,就是罂粟做的鴉片罷了。因為顏色是黑的,吸食時散發香甜氣味,因而得名。
這玩意,自唐時起,屢屢進入中土,唐時名叫阿芙蓉,宋時稱作罂粟,到了現在就是烏香。
本朝把烏香列為藩屬“貢品”,作為藥物使用。因為較難得,所以沒有造成廣泛吸食的惡果。
李彩鳳知道鴉片的危害,但是她不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而且她聽周典藥說,嘉靖帝不愛抽烏香,反倒是後宮曠怨已久的西六宮的妃子們偶爾抽一兩支,倒也沒聽說誰抽上瘾的。
告別了楊翠英,武招弟從角落裏走出來,問道:“李姑娘,她既然忙,為啥不讓其他宮女子來一趟呢?聽說給她分了三四個差遣的宮女子啊。”
“她是想出來透透氣,老是打算盤,會把腦袋弄昏的。”李彩鳳解釋道。不過她在心底又道,恐怕更多的是楊翠英想看一看其他分到六局裏的、會讀書識字的宮女子有沒有勝過她的而已。
唉,還沒好好幹活呢,宮裏頭的彎彎繞繞就來了。
不過這件事也提醒了她,讓她更加留心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話,她可不想被別人抓到了把柄。
就像宮外頭的官員一樣,官做得越大,越愛惜羽毛。就是害怕自己稍不留心說出的話、做過的事被有心人抓到,成為攻讦自己的利器。
外廷有禦史言官,宮裏頭有宮正司的嬷嬷,專門挑你的錯處,抓到就不能輕饒了。
哦,宮外頭,李彩鳳擡頭望了望天,原來自己自己已經和外面隔絕了。以前從宮外頭望着裏面,現在卻不能從裏面望到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