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書 名:過誡

作者: 陳枰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0年10月1日

【內容簡介】

一個曠世悍婦,一場千古奇冤,一條河的兩岸有着怎樣的仇恨與糾葛?

一個表面祥和的大家族又有着多少難以啓齒的、陽光下的罪惡?

當人們登上欲望號火車,那些有毒的誘惑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無窮無盡。

楔子

夜太靜了,動一下身子,衣裙的聲響驚得人汗毛倒豎。

秦氏相信她能聽很遠,可是她想的人和想她的人誰都不張嘴跟她說話。

秦氏哭了,她哭了很久,從來沒有這麽翻江倒海地哭過,身子都哭軟了。哭泣使她身心舒暢,郁積的憂悶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秦氏仔細整理好衣衫,用手把落下來的頭發挽回去掖好了。擡頭看着門框上有個現成的木橛子,回手揀了幾塊磚摞放在腳下。她要等坐地虎出來開院門的時候,再把自己吊在門上。這樣既送不了性命,還能吓掉那潑婦的半條命……

這會兒,秦氏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死,她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想得很周全。坐地虎開門出來的時候,她吊上去,坐地虎肯定會馬上把她救下來。院子裏的腳步聲往門口走的時候,秦氏緊張地連扔兩次才把繩子挂在木頭橛子上。她拎着裙擺,腿顫抖着踩在磚頭上,腳步聲在院門口停住了,秦氏慌慌張張地把腦袋塞進了繩套裏。“嘩啦”一聲院子裏的人拉開了門栓。秦氏沒有理由再磨蹭了,她咬着牙,一腳踹翻了磚頭。開門的人卻突然改了主意,轉身回屋了。秦氏追悔莫及拼命撲騰,越撲騰,脖子上的繩索勒得越緊……

“人生本來就辛苦,為啥還要添些個紙上的凄涼?”

趙福那在黑夜中甩出的話,像一顆顆生鏽的鐵釘。只是,她再也沒有機會鑒定自己在那些日子裏,到底是讓趙福當了畫看呢?還是當了字讀呢?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故事還要從韓則林的一口棺材講起……

壹 納妾

六十年前,韓則林從娘肚子裏爬出來就天天滾在壟溝裏,看着種子出土、發芽、抽穗、結籽、脫粒、進倉。六十年的風吹日曬,身上的水分蒸發幹了,他幹癟黧黑,背着手站在那裏,像一截燒焦了的老樹樁子。

四十歲是韓則林的分水嶺。四十歲以前他讨飯、幫工、給人做佃戶。四十歲的那一年,他買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塊地。從三畝田擴大到八百畝田産,韓則林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

韓家人歷來短壽,往上數四代,祖輩裏沒有一個人能活過四十四歲的。韓則林認命,四十三歲的時候為自己準備了後事。四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他穿好壽衣躺在棺材裏睡了一夜,第二天,他睜開眼睛就下地割稻子去了。摸爬滾打了整整一年,沒病也沒災,順順當當地爬過了短命的坎。韓則林感恩戴德,一年一遍漆,把棺材祖宗一樣地供了起來。

韓則林從來不做壽,做壽幹什麽?不就是找茬吃一頓嗎?上面香香嘴,下面臭臭屁股。韓則林吝啬,是個拉屎擦完屁股還得嘬一下手指頭的主,花錢往別人嘴上抹香油的事情堅決不幹。棺材裏睡了一夜,他開了竅,以後的日子都是白撿來的,撿夠三百六十五天,他就穿上壽衣在棺材裏躺一會兒,心裏高興,嘴一松,老婆孩子們也能借機會混上一碗長壽面吃。

今天是韓則林的六十歲大壽。天一亮,他就把七層領的壽衣一件一件地穿好,當着全家人的面從從容容地躺下,看着棺材裏面襯着的綢子,摸着身子下面鋪着的緞子,聞着柏木和油漆散發出來的香味,韓則林快活得眼眶子都濕了。一個甲子一輪回,他要讓自己以後的日子過出點響動。

棺材立在西廂房裏,半人高,四寸厚,一年一遍好漆,整整刷了十七遍,紫黑锃亮,清清楚楚地映出來棺材旁邊家眷們的影子,長長短短足有七八口子。他們給老爺子行過大禮後,垂手立在棺材旁邊。韓則林從棺材的角落裏,掏出來糕點、花生、蠶豆等幹果食品,按照親疏一樣一樣地分給大家,算是賞給晚輩們的一份榮譽。他坐起來躺下,躺下又坐起來,咂巴着嘴感慨道:“好壽材,真是好壽材,躺在裏面一年比一年覺得寬敞。”

老婆馮氏是個龅牙,笑的時候門牙在外面呲着,不笑的時候門牙也在外面晾着,她說:“不是壽材寬敞了,是人縮水了。”

“縮水了好,省地方,省衣料。”

此刻,韓則林用拳頭輕輕敲了一下棺材板,仔細聽着幹透了的柏木發出來的悅耳響聲:“聽聽這動靜。”

穿着嶄新淺色團衫的馮氏說:“它也就是個壽材,要是兒子,咱伺候了它十七年好歹該養咱老了。”

韓則林說:“你看它是壽材,我看它不是。若是沒有它在這裏擋着,閻王爺十張帖子也給我發了。你看老六,他要是聽我的……嗨!”

馮氏嘆了口氣:“唉,人是有命數的,你就是叫他重新從娘胎裏爬出來,也躲不過短命的坎兒。”她下意識地用手抻了兩下身上穿着的綢子淺色團衫。

老六是韓則林的弟弟,排行老六,比韓則林小二十歲。娘死的時候,老六不滿十歲,是韓則林一手把他拉扯成人的。十八歲上給他娶了房媳婦,兄弟倆分家,讓他獨挑門戶自己過去了。老六跟韓則林是兩路人,韓則林喜歡在田裏跑,老六喜歡在賭桌上泡。幸虧老六臉兒黑又不好嫖,否則他那還真有一副“幫閑”的架勢。“白面郎君,學會了介鬧,勿圖行止只圖介錢。”所謂大明朝“無藉之徒,不務生理”的游民。因此,分家時落到他手裏的地,讓他陸續轉手押給了贏家。老婆孩子要吃要喝,老六厚着臉皮跟哥哥借錢花。韓則林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他:“你還算個人嗎?兔子長那倆耳朵都比你的耳朵管用。從你開始賣第一塊地的時候,我就勸你,莊稼人賣啥都不能賣地。咱們韓家從逃荒的混到今天,還不是因為別人把地賣了,我們買了?我置家,你敗家,野鬼索命一樣地追着別人賭,輸光了錢輸地,要是舌頭能咬下來當籌碼,你也敢押在賭桌上。”

老六說:“我以後再也不賭了,你借我二十兩銀子,我緩過手來就還你。”韓則林态度堅決地搖搖頭。

“十兩。”

“一兩都不借。”

“我連本帶利還你。”

“你拿啥還?”

老六掰着自己肥短的手指咂巴了一下嘴沒說話。

韓則林說:“寧扶竹竿不扶井繩!老六,你就是一根扶不起來的井繩。”

話說得狠,該伸手幫忙的時候還得幫,誰叫他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呢?韓則林可不是那“花鄉灑鄉,處處随心賞。蘭堂畫堂,夜夜笙歌響”的商賈,他就是一小地主。所以,他颠來想去把河邊的十畝地借給了老六種,期限一年,糧食收進倉再把地還回來。

“往他身上點種,真是瞎了那塊好地。”馮氏心疼那塊地。

“他是我親兄弟,我不借地給他種,就得出錢幫他養活他一大家人。你掐指算算哪個合算?”

馮氏不說話了。

自打太祖以農立國,推行了重視農桑、重用富民的政策,像韓則林這樣的以地為命的農戶是确确實實地得到了實惠。

這不,開春泥河一解凍,韓則林督促着韓老六犁地撒種。稻苗拱出了土,見風就長,厚厚實實地讓人看到了好收成。稻子抽穗了,幾個月沒上牌桌的韓老六心癢難忍,背着兄長偷偷摸摸地上了賭桌。一夜鏖戰下來褲子衣服全都輸光了,他光着屁股跑回家,一推門鼻口蹿血地栽到了地上。韓則林趕來的時候,韓老六兩眼圓睜,已經駕鶴西去了,連句囫囵話都沒給老婆孩子留下。韓則林傷心又生氣,他長嘆了一聲說:“我們兄弟六個數他的壽短,連四十歲都沒過去。”

馮氏說:“天生福小命薄,閻王爺叫他去,他怎敢不去?”

韓則林指揮家人打制壽材,馮氏帶領女眷們給死人縫壽衣,給活人縫孝帽。匆匆忙忙地把老六的喪事辦了,三十天前韓家老六躺在棺材裏被埋進土裏,三十天後韓家老大躺在棺材裏慶祝自己白白撿來的又一個三百六十五日。

韓則林摸着身上的緞面壽衣,聽着自己的糙手在面料上劃過的時候絲綢發出來的細微嘆息聲。

他問:“老六的壽衣幾層領?”

馮氏說“三層。”

“少是少了點兒,不過他也別覺得委屈,我要是不出銀子發送,他得光着屁股去陰曹地府給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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