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娘祖宗磕頭。”

“咱家在他身上搭的銀子足夠打個金人了。”

“金人就別指望了,別把稻子糟踐了是真。韬兒!”

站在旁邊的韓韬忙答應了一聲:“爹!”

韓則林說:“地是咱們家借給你六叔的,他不在了,地裏的稻子收回咱家倉裏來,給你嬸他們把口糧留夠了。”

韓韬說:“行,明天我就帶人去收。”

韓韬的兩個兒子,忠兒和旺兒,嘀嘀咕咕地交換着爺爺給的食物。多的換少了,甜的換苦了,兄弟倆翻了臉,動手打起來。忠兒吃了虧,扯着嗓門哭起來。

韓則林忌諱他躺在棺材裏的時候家裏人在旁邊哭,到底是過壽?還是送殡?他橫着一雙三角眼,狠狠地擂了兩下棺材板。馮氏怕孫子挨打,急忙把忠兒拽到懷裏,她沖外面喊了一聲:“彩荷!”

丫鬟彩荷一溜小跑進來,她挽着袖子,兩只手濕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

馮氏問:“就那麽幾件衣服,還沒洗完?”

“洗完了,正在晾呢。”彩荷把手在衣襟上使勁擦了擦。

馮氏沉着臉說:“屬貓的?c你脖子兩下,你呼嚕的肚皮都要朝天了,是屋裏沒活,還是院子裏沒活?”

“房間收拾完了,院子打掃幹淨了。”

“手閑嘴空沒營生可幹了?”

“奶奶,有我沒看到的活你告訴我。”

“我是和你磨牙費嘴的人嗎?”馮氏問。

彩荷看着馮氏,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馮氏的手指點在彩荷的額頭上:“你急得人耳朵裏面都能冒出腳來,還不快把忠兒和旺兒帶出去?”

彩荷一只手拉着忠兒一只手拉着旺兒轉身往外走。彩荷穿着一件紫色滾淡綠色邊兒的粗綢子袍衫,腳上是一雙珍珠面的棕鞋。沒施朱粉,只淡淡地勻了面。但,韓則林還是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腦袋裏像刮過了一股清風異常清涼,他使勁“咻”了兩下鼻子,想不出來這是什麽味兒。他一骨碌坐起來:“那誰,你等一下!”

彩荷轉過身,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韓則林心裏一驚,這丫頭怎麽這樣看我?直戳戳的,心裏不知道害怕嗎?

彩荷看着身穿壽衣的東家,想起來過年的時候在布牆上耍的皮影人,差點笑出來。彩荷喜歡笑,她笑起來天真爛漫,肆無忌憚。馮氏說她的笑是浪笑,下三濫的女人才這樣笑。為了這個笑,彩荷沒少挨打。臉上的紫手印還在,一轉身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馮氏恨得咬牙切齒,罵她是老母豬錯投了人胎,怎麽掙巴都出不了人形。

彩荷是外鄉人,八年前跟着爹娘逃荒來到這裏,娘病死了,爹用她給娘換了一口薄皮棺材,一走八年不見蹤影。彩荷在韓家野草一樣長着,野花一樣開着,挨打受罰從來不記仇。馮氏罵她,屁股眼子大得把心都拉出去了。彩荷長得俏,花一樣的臉上有兩個深陷的小酒窩。她脖頸細長,發髻濃密,沒錢做香囊繡在身上,可走起來身上仍帶着一股好聞的香氣。到底是什麽香?韓則林分辨不清楚。他突然覺得餓了,肚子裏“咕嚕”響了一聲,松弛的下嘴唇裏汪出來一兜口水,他聲音很大地咽了回去。彩荷到底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她知道闖了禍,慌忙扯起衣袖堵住了嘴。

馮氏豎起兩條禿了半截的眉毛罵她:“言不妄發,身不妄動,說了多少回你都不長記性。”

韓則林問:“這個丫頭,你叫什麽來着?”

“回老爺,我叫彩荷。”

“彩荷……彩荷……”韓則林把這兩個字在嘴裏咂巴了兩個來回,他看着馮氏說:“你叫彩荷給我縫雙厚襪子。”

馮氏心裏“咯噔”一下,她問:“縫襪子?”

“嗯。”

馮氏說:“這丫頭手笨,幹點粗活還湊合,針線活她拿不起來。襪子還是我給你縫吧。”

韓則林的臉“哌嗒”放了下來。因為窮,韓則林三十歲上才娶了老婆。馮氏從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就怕他,一怕就是幾十年。韓則林整天埋頭在地裏幹活,很少跟馮氏說話。只要張嘴,就是金口玉言。去年糧食收下來,韓則林到縣裏去了兩趟,回來曾露出口風說,要納個小妾回來暖腳。馮氏嫁給他三十年了,聽到這樣的話還是頭一回。她的男人是屬蚯蚓的,腦袋紮在地裏,除了泥土什麽都吊不起來他的胃口。老了,老了,怎麽突然跑起騷了?馮氏愁得腸子套了結,摸不着頭,拽不出尾,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那個面目不清的小妾在腦袋裏“咣咣”地跺腳,踩得她腦門裂開了一道縫,涼氣“嗖嗖”地往外冒。疼痛使她警醒了。納妾是要花錢的,丈夫摳門,家裏的每一文小錢都串在他的肋條骨上。撸一個下來,能疼出來一身汗。幾百兩銀子撸下來,還不要了他的老命?錢是他的命,命和女人誰輕誰重?他比誰都清楚。馮氏把心放回到肚子裏,這件事就撂下了,韓則林也沒再提起來。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想到今天冷不丁地又殺了出來。時間、地點選擇得很到位,口氣也是不容商量的。納彩荷為妾,是一步高棋。既省了錢,又解了饞。不讓步,吃虧的是自己。讓步,吃虧的還是自己。馮氏的心掉進了五味缸裏,酸辣甜鹹苦蟄得她渾身哆嗦鬧不清楚是冷還是熱。韓家的好日子怎麽來的?是她跟在丈夫的屁股後面,一鋤頭一鋤頭刨出來的。這一輩子她什麽苦都能吃,就是不能吃虧。城裏的女人金貴,娶回來屁股坐在她頭頂上不說,還得好胭脂好粉,好茶好飯地伺候着。那她才是甜去苦來,好日子到頭了。彩荷是誰?是她手裏揉到了功夫的面。抻長了是面條,擀圓了是餅,裏面塞上餡,兩手再一擠就是餃子。怎麽吃,自己說了算。還是順着老爺的心思,把彩荷給了他吧。省下了銀子,還落個人情。

馮氏一肚子惡氣,四顆門牙把薄嘴唇拱起來老高,她笑着說:“彩荷從小跟着我,我帶了她整整八年。這丫頭心眼憨,聰明事一件也做不了。洗洗衣服暖暖腳,這事還能伸得上手。老爺若不嫌棄,從今天開始就讓她伺候你吧。給你鋪床疊被,做個箕帚之妾。”

馮氏的話準準地按在韓則林的穴位上,他舒服地“哼”了一聲,從棺材的角落裏掏出來一把蠶豆遞給彩荷。韓則林手裏的蠶豆連二十顆都不到,但這是韓家人才有資格享受的殊榮啊。

彩荷懵了,看着蠶豆發呆。馮氏提醒她說:“東西金貴,白嘴難吃,記住這是我們韓家給你的恩。”

走順腳的路突然拐出來一個彎,慣性把彩荷甩了出去,她兩眼發花,膝蓋發軟。她暈頭轉向給韓則林行了個大禮。雙手捧着紅火炭一樣的蠶豆轉過身,她的目光跟馮氏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馮氏的眼睛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目光陰冷,讓她想起來豎起身子的蛇。涼氣順着脊梁爬上了頭頂,彩荷哆嗦了一下,腳脖子軟了,差點給馮氏跪下。

馮氏伸手扯住了她,說:“一家人客氣啥?”她在彩荷的耳邊蛇吐信子一樣放出來“咝咝”的聲音:“你是我前因前世的祖宗,為這個我得造個佛龛把你好好供起來。”

彩荷頭發懵,木頭一樣豎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回她的話,更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韓韬和媳婦垂着眼皮誰也不看她,老爺子的這一招叫他們猝不及防。

韓則林對馮氏說:“跟滿生說一聲,讓他多做一碗長壽面。”

馮氏一愣。

韓則林又接着說:“再給她卧一個雞蛋。”

馮氏深吸了一口氣把冒出來的火頂回到肚子裏,她對彩荷說:“你去跟滿生說吧。”

聽到吃,彩荷的身子熱了。這丫頭從小貪吃,碰到看不清想不透的事,就狠狠地嚼一頓,逮什麽吃什麽。“長壽面”這三個字裹滿了香濃的汁液,引得彩荷喉嚨裏差點伸出一只手來。她點了下頭緊閉着嘴,唯恐口水像韓老爺子那樣流出來。彩荷轉身往外走,跟剛進門的鄧恩撞了個滿懷。

鄧恩說:“跑啥?鬼在追你嗎?”

馮氏壓低了嗓門提醒他:“今天是老爺的壽日,不能鬼呀怪地渾說。”

鄧恩說:“閻王爺送帖挑日子嗎?挑了他就不叫閻王爺了!”

他沖着棺材裏的韓則林大聲叫:“等你這碗壽面等得我從黃豆變成豆腐渣了,怎麽還不讓吃飯?是不是打算餓死我漚糞肥田?”

韓則林氣不打一處來,他說:“吃不夠填不滿,簡直是餓死鬼投胎。”

鄧恩說:“人活着就為一張嘴,嘴是人一生一世的全部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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