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看到彩荷手裏的蠶豆,他抓過幾顆扔進嘴裏“嘎巴嘎巴”地嚼起來。

“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小人我就是餓死鬼托生的。”

鄧恩是韓則林的遠房表哥,年輕的時候是莊稼地裏的好把式。韓家的創業史裏有他功不可沒的一筆。韓則林為了籠絡他,曾經許願,說等置地置夠了五百畝的時候,就把河邊那塊鄧恩親手墊起來的河灘肥田賞給他。現在韓則林有地八百了,許願的事閉口不再談。鄧恩提起來,韓則林必是你有來言,我有去語。鄧恩一口氣悶在心裏,生了一種怪病,他睜開眼睛就餓,吃多少都沒夠。越吃身子越單薄,走起路來腳打晃,更別說下地幹活了。韓則林嫌棄他,礙于別人的眼睛,又不能把他趕出去,只好留在院子裏幹些雜活。誰料,舊病沒好,他又添了新毛病。說着話走着路,他會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除了吃,這倭瓜真是百無一用。鄧恩骨頭軟了,脾氣倒硬了起來。為了河邊那塊地,天天圍追堵截,就連六十歲大壽都不讓韓則林過痛快了。

韓則林沉着臉從棺材裏爬出來:“稍瓜打馬去了半截,你總是這樣蹬着鼻子上臉,我真沒法給你臉了!”

鄧恩嚼着蠶豆說:“八十歲的婆婆嫁人家,是圖生還是圖長?嘁!你那張臉還不如鞋底子寬,我要它能種麥還是能插稻?”

“你吃的是我田裏的米,穿的是我地裏棉花紡的布,喝的是我倉裏糧食釀的酒。我給你吃,給你喝,養着你的老,咋就換不出來個良心來呢?”

“夜壺鑽個眼,漏尿了不是?韓老大,別一口一個你的,韓家的八百畝田,哪一畝不是我下死力侍弄得溝是溝壟是壟,花是花朵是朵的?為了韓家我熬得燈幹油盡,你給我的那點吃喝,抵得了河邊我的二十畝肥田嗎?你把田還我,我分出去過,省得費口舌。”

韓則林放軟了口氣說:“你這個人就是杠頭。你說你沒家沒業的,身子骨又差,吃口飯累得滿腦袋淌虛汗,分出去你能幹什麽?扛鋤頭幹活?還是讓鋤頭扛你吧。地你是伺候不了了,總不能讓它荒着吧?”

“伺候不了,我租出去。”

“地已經租出去了。”

“那是你租的,你租地給老六的時候沒有告訴我,收回來的租子你也沒給我。”

“糧食沒進倉,還沒到收租子的時候,我拿什麽給你?”

鄧恩說:“韓老大,財有兩種取法,有善取有惡取。只有做得妙才是手段。大風裏掉了下巴,你嘴趕不上了。這回你就是把天說出一個窟窿來,我也把它當成穿堂而過的屁來聽。”

韓則林剛要說話,鄧恩攔住他的話頭:“別給我說明日,明日複明日,熬到你那個明日,我的骨頭都可以拿去敲鼓了……”

話未說完,他的舌頭忽然硬了,身子往前一傾,他伸手去抓離得最近的彩荷,彩荷本能地往旁邊閃了一下。鄧恩一頭栽在地上,他牙關緊咬,眼睛翻了上去,樣子很吓人。彩荷惶恐地回頭看着韓家的人。

馮氏說:“別管他,一會兒他自己就起來了。”

鄧恩很快醒了,躺在地上迷茫地看看四周,他認出來彩荷,沖她伸了伸手,彩荷蹲下身把他扶起來。

鄧恩埋怨彩荷說:“你這丫頭怎麽不扶我一把?看看摔得我這個疼。”

彩荷幫他撣身上的浮土。

“剛才我說什麽來着?”鄧恩問。

彩荷說:“你說地的事。”

鄧恩直起腰翻着眼睛想了一會兒,他跟韓則林說:“對,我是要跟你說河邊那塊地的事。”

韓則林沉着臉不搭腔,他從壽材裏爬出來,一件一件地往下脫壽衣。

鄧恩說:“有幾個人一大早就在那塊地裏亂踩,怎麽吆喝都不聽,那架勢比你像主子。”

韓則林聽到有人禍害莊稼,急了問:“誰啊?”

鄧恩說:“不認識,看樣子不是咱縣的。”

韓則林穿好平日裏的衣服跟韓韬說:“走,到地裏去看看。”

貳 賭債

滿生不在廚房,看見水缸旁邊沒有水桶和扁擔,彩荷知道他挑水去了,她站在路口等他。滿生挑着水走過來,他個子不高,敞着衣襟,褲腿和衣袖都挽着,腿肚子上的腱子肉随着腳步上下跳動着。看見彩荷等他,他趕緊快走了幾步。彩荷的臉越來越清晰了,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瞪着,鼻孔張得很大,像被追急了的母馬。看見滿生,彩荷的厚嘴唇張開了又閉上,她心很亂,不知道該怎麽說。滿生惦記着廚房裏的活,擔着水急匆匆地在前面走,彩荷一路小跑跟着他。

“滿生哥。”她叫了一聲。

“啥事?”

一群孩子拿着竹竿木刀拼命追趕着一個跑在前面的孩子,邊跑邊喊:“尿炕精,尿炕精,娶個媳婦不點燈。”他們從滿生的身邊沖過去,撞得滿生一個趔趄,桶裏的水差點灑出來。滿生兩手抓住水桶的提梁,沖着一個孩子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被瘋狗咬了?”

男孩子被踢出去老遠,他捂着屁股回過頭罵滿生:“瘋狗亂呲牙,小心咬着你老婆,生出一串小瘋狗追着你叫爹!”

滿生放下水桶抽出扁擔去追那個孩子,孩子們麻雀一樣“哄”地飛散了。滿生漲紅着臉走回來,他眉毛擰着嘴角卻挂着笑。

滿生的父親是韓則林出了五服的遠親,荒年他帶着兒子投奔到這裏,因為腌得一手好菜,做了韓家的廚子。彩荷剛賣到韓家的時候,瘦得像只猴子,手和臉上長滿了凍瘡。滿生爹可憐她,只要她來廚房,總要塞一口吃的給她。彩荷喜歡往廚房裏跑,傳老夫人的話是借口,喜歡吃滿生爹腌的菜是真的。滿生爹腌的菜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家的感覺。在她有限的記憶裏,娘身上就是這個味兒。

滿生十六歲的時候爹死了,韓則林讓滿生接管了廚房的活。彩荷還像以前一樣喜歡往廚房跑,叽叽喳喳什麽話都跟滿生說,想起什麽說什麽,攔都攔不住。今天突然變成了悶嘴葫蘆,到底出了什麽大事,把她難得嘴都張不開了?

“出什麽事了?”滿生問。

彩荷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很怪。

“到底怎麽了?”

彩荷說:“老夫人說,中午的長壽面多做一碗,裏面也要卧一個荷包蛋。”

“就這事?”

“不是。”

“還有啥?”

彩荷不吭聲。

“老乞婆把你的嘴縫上了?”滿生心裏着急。

彩荷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滿生兩條濃黑的眉毛前面交織在眉心處,後面插在鬓角裏,嘴唇上和腮邊的汗毛又黑又重。這些胡子是什麽時候長出來的?彩荷看着他脖子上的喉結,心“嗵嗵”跳了兩下,脖子和臉一陣燥熱,浸出細密的汗珠。

“說啊!”滿生催促她。

彩荷垂下眼睛說:“老爺……老爺要把我收房。”

“啊?”

彩荷的話像從天上砸下來,一下子把滿生砸進了河底,他的耳朵裏像是灌滿了水,彩荷的聲音變得遙遠沉悶,滿生聽不清楚她還說了些什麽,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力氣瞬間跑了個精光。滿生全身癱軟陷在噩夢裏,他告訴自己說,只要身子動一下,我就能醒過來。動一下,趕緊動一下啊!他看見自己的腳尖在地上艱難地挪了一下。滿生擡起頭,臉上浮出來一層寡白。他挑起了水桶,瞪着兩只眼睛瞎子一樣跌跌撞撞往前掙紮着。兩只水桶沒有節奏地晃悠着,水潑灑了一路。

“滿生哥!”彩荷喊了一聲。

滿生沒有回頭,他怕被噩夢招回去。

可這不是夢,彩荷真的被老爺收房了。彩荷得了一枚團花式樣的鑲金綴珠側簪,權作娉禮了。這主意是馮氏出的,她得做回“菩薩”。韓家上上下下都在議論這件事。

馮氏的語氣很平靜,她說:“我一手把彩荷拉扯到這麽大,照理說應該許給外面的人換些銀子糧食回來。我們韓家不缺這點錢,再說我是在菩薩跟前許了願的。年紀一年一年大了,要積些功德,多放生,否則我不會放她走。看看你們将來誰比彩荷有福?都好好幹活吧,誰腳下的路走得穩當,我就賜一個好男人給她。”

好男人就像是她種在壟溝裏的蘿蔔,随手就能拔一根出來賜給丫頭婆子們。韓韬媳婦心裏想着,她垂着眼皮不說話。馮氏看出來她心裏在冒水泡,馮氏走到堂屋中間的那把太師椅前,撫摸着椅子背說:“做菩薩容易,做主子難,誰有本事熬到這兒坐一坐,就會知道我有多難。”

滿生覺得渴,一瓢一瓢的涼水灌進了肚子。水在肚子裏“滋啦滋啦”地開了鍋。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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