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小的時候,很讨厭彩荷,因為她饞。她在廚房裏吃到的所有東西,都是從爹和他的嘴裏一點一點地摳出來的。她多吃一口,滿生就要少吃一口,愛和恨都熬不過日子,日子長了,讨厭的事逐漸變成了習慣。爹死了,滿生和爹一樣繼續拿東西給彩荷吃。怎麽喜歡上她的?滿生說不清楚,這是一個青菜湯變成雞湯的過程。從清湯寡水到濃香撲鼻,這道美味的湯是滿生用心口一天一天煨出來的。如果有一天,彩荷沒有到廚房裏來,他心裏就空落落的,丢了東西一樣坐立不安。等再看到她,他就會加倍地對她好。廚房的油水滋養了彩荷,她一天天細膩豐腴起來,乳房在衫子裏鼓起老高,一走兩顫。滿生恨不得自己變成兩枚鐵釘,飛過去牢牢地釘在那裏,誰要是敢往那裏看一眼,就紮瞎了他的眼睛。滿生認為,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報的。他一口一口地喂大了她,煮熟的鴨子突然飛了,落到他架着梯子也夠不到的高枝上去了。你看她那樣子一點都不傷心,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滿生鼻口生煙地把手掌裏的面當成彩荷,他使勁地揉着,使勁地摔着。摔了幾下又心疼起來,他兩只手捧着面團,想哭卻找不到眼淚在哪兒。
朱永茂和兒子朱勉帶着家人站在河邊韓家的地裏估算着收成。朱永茂是泥河對岸平陽縣的地主,這個人有兩個特點:一、勤勞。農忙搶收的時候,永遠沖在前面做打頭的。二、好賭。農閑的時候摸起牌來,黑天白日連軸轉。朱永茂賭運好,十賭八贏。他的六百畝田産有一半是靠賭贏來的。過年前韓老六和他在牌桌上賭,韓老六接連慘敗,把河邊的二十畝地押給了朱永茂,他本想打個痛快的翻身仗贏回來。不料他越賭越輸,差點光着屁股回家,韓老六一口惡氣悶在肚子裏,毒火攻心,暴病身亡了。二十畝田就這樣劃到了朱永茂名下。
韓家這塊田靠着河岸,土質肥沃,地裏的莊稼迎風搖曳,收獲就在眼前。這一把牌和得賺大發了,朱永茂心裏痛快,他背着手邁着大步丈量着腳下的土地。
“從東往西四百步,從南往北二百二十步……不對,錯了,我再重來一次。”
韓則林和韓韬氣喘籲籲地跑來時,地裏的莊稼已經被踩倒了一片。韓則林急了,大聲地呵斥道:“你們是哪兒來的?在我地裏禍害啥?不知道這會兒的稻子一碰就炸芒嗎?”
朱永茂停住腳扭過頭上下打量着韓則林問道:“你的地?”
韓則林指着地頭地尾的四塊界碑說:“看到界碑了嗎?這塊地姓韓。”
朱永茂說:“知道這塊地姓韓,主人是韓老六。”
韓則林說:“不是韓老六,是我。”
朱永茂愣了一下問:“你?”
韓則林說:“韓老六是我兄弟,這塊地是我借給他種的。”
“借?”
“期限一年。”
水到渠成的事,突然半路跳出來一個截流的,朱永茂盯着韓家父子的臉半晌沒說話。
韓則林看見被踩在泥裏的稻谷粒很心疼,他彎腰去撿。
“韓老六沒跟你們提過這件事嗎?”朱永茂問韓家父子。
韓則林直起腰看着他問:“啥事?”
朱永茂說:“韓老六把這塊地賣給我了。”
韓則林覺得耳朵不好使了,他兩只手攏住兩只耳朵使勁往前送,眼巴巴地盯着朱永茂的嘴,希望他再說一遍。
朱永茂說:“我是河對岸平陽縣人,姓朱,名永茂。你兄弟欠了我一筆債,寫了字據把這塊地押給了我。如今限期已過,我來取地契收地。”
一股血腥氣從嗓子眼撞上來,韓則林眼前發黑,耳朵裏像有蒼蠅“嗡嗡”地扇翅膀。老六啊!老六!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我借給你地救你的命,你竟敢賣它要我的命!太陽穴處的血管“砰砰”地跳出了擂鼓的動靜,韓則林使勁晃了下腦袋,眼前朱永茂的臉漸漸清晰起來。這個人下巴很短,黑眼珠往外鼓着,稀疏的胡子讓韓則林想起了偷雞吃的黃鼠狼。雜種!你要是黃鼠狼,我就是猞猁,看看咱倆到底誰活剝了誰?
韓則林咬着後牙槽子問:“老六欠了你什麽債?”
朱永茂說:“賭債。”
韓則林一怔,狗日的,他敢明火執仗地讨賭債,肚子裏沒塊鐵坨他怎麽能站這麽穩?
“謊扯得太癟了,以後不好往回圓。”韓則林冷笑。
朱永茂賭咒發誓:“我要是扯謊天打五雷轟。”
韓則林耷拉着眼皮用鼻子哼了一聲。
“韓老六好賭,你不知道?”朱永茂問。
韓則林說:“我們分家單過,他的事我不過問。”
朱永茂說:“這塊地是正月初八他在賭桌上押給我的,期限半年,今天正好到日子。”
韓則林說:“他押沒押地給你,這事你說了不算數,你讓他親口告訴我。”
朱永茂一怔:“死人怎麽開口說話?”
韓則林說:“你把他從墳堆裏刨出來,讓他賣了壽衣和棺材還你的債。他耍無賴,你就拖他去見官,閻王縣官随你挑。他不去你敲斷他踝子骨,他的命歸你,你就是把他人腦袋打成狗腦袋我都不會替他還一下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道理吃屎的孩子都懂。”
朱永茂遇到了茅坑裏的石頭,臭得他七竅冒煙,他問:“這是你的地?”
“我的地。”
朱永茂冷笑:“你叫它一聲,它答應嗎?”
韓則林說:“你是客人,你先叫,你叫它,它答應了,我拱手讓地給你,再饒上兩畝我都不起急上火。”
“天一尺地一尺,狠話說多了小心噎死自己。”朱永茂說。
“死了埋在我的地裏既肥田又養苗。”韓則林跺了一下腳說:“記住,這是我的地。我叫它,它答應不答應地契也在我手裏。”
“我有韓老六簽字畫押的借據。”
“借據算個屁!”
朱永茂氣得渾身發抖,他一把扯住韓則林的衣袖:“走,咱倆去見官。”
韓則林問:“告我何罪?帶頭聚賭嗎?”
朱永茂心中一凜,暗自罵了一聲:“老東西,竈坑裏燒王八它處處拱火!”
明朝政府為了整頓社會風氣,頒布《大明律》昭告天下。《大明律》裏有一道禁賭令,凡是犯賭博罪的人,一律砍手。“賭頭”重治,家産沒收,成年的子孫要被罰做苦役,或者發配充軍。
德慶縣和平陽縣遠離京城,法律頒布下來力度已經削弱了不少。朱永茂曾經收斂過一陣子。沒多久他就又偷偷摸摸地設起了賭局,越賭膽子越大,直至公然四處索要賭債。他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欠賬者也是賭徒,他們是一根繩子上拴着的兩只螞蚱,一旦事發,誰都脫不了幹系。眼前的事有些麻煩,欠賬人死了,地契在韓則林的手裏。這事真的鬧到官府去,姓韓的頂多罰點銀子,朱永茂是賭頭,會吃多大的虧,他心裏非常明白。這事斷不可硬來。
朱永茂指着界碑沖手下的人說:“按照這個碑的大小,弄好石料回去給我重新鑿四塊,刻上朱字,嵌上紅漆,馬上把這四塊石頭給我換了。”
韓則林“嘿嘿”冷笑:“我點燈熬油等着,看看你是怎麽把豹子膽揪下來生喝到肚子裏去的。”
朱永茂說:“你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等着吧。”
他率領一行人“呼呼拉拉”地往外走,成熟的稻子被踩在腳下,發出痛苦地響聲。
韓則林追着朱永茂罵:“瞎了眼的狗東西!有你們這麽糟蹋糧食的嗎?”
怒氣蹿進了氣管,他蹲在地頭上拼命地咳嗽起來,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臉漲成一塊紫豬肝。在剛才的那場争吵中韓韬沒說過一句話,朱永茂的話被他一字不落地收到了心裏,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否則那才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嘴。
吃午飯的時候,彩荷被安排坐在了馮氏旁邊,第一次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她脖子發硬,胳膊發僵,手伸出來不是掉了筷子,就是翻了碗,氣得馮氏在下面用腳踩她。彩荷的鼻子尖上滲出了一層汗,她咬着筷子尖不敢出聲。
韓家吃飯男女不同席,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們一桌。男人們的飯桌上除了一壺酒,還多了四個菜,一碗紅焖肉,一盤小蔥炒豆腐,一盤涼菜,一盤腌菜。韓則林沒有動筷子,上午河邊地頭的事,在他的心口堵了一個疙瘩。地是他的命,要他的地就是要他的命。活到這把歲數,閻王爺見他都網開一面,姓朱的老小子竟敢把索命繩往他脖子上套。韓則林越想越生氣,他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摔,罵了一句:“豬拱狗刨的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