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四篇:(4)

他抱。

高歡發現剛才那個聲音是小琪發出的,那個賣海瓜子的小女孩正用一雙無邪而歡樂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對她伸出了手,說了一個字:“走!”

小琪遲疑了一下,卻搖了搖頭:“這兒我最大,先讓弟弟妹妹們走吧,高叔叔!”她誠懇地請求。

高歡目光泛上了嘉許之色,這個小姑娘只有十一、二歲,可是她的風骨,已是第二次讓他感到驚訝了。他更不遲疑,左手抱起一個孩子,右手執劍,已提氣掠過水面。到山坡上,一放下孩子,孩子就撲入風砂懷中哭叫:“姑姑!”

“誠誠乖,誠誠長大了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不能哭鼻子哦!”風砂柔聲道。 那個叫誠誠的孩子果然忍住了淚,仰起小臉,抽泣着:“對,我長大了是個大大的英雄……就象高叔叔一樣!”他側頭望着高歡,可高歡已不在了。

又有一個孩子被送了過來。風砂忍不住問:“你累不累?”

高歡搖搖頭,又飛掠了回去。

一個、兩個、三個……圍在風砂周圍的孩子在漸漸多了起來,而高歡本就有些蒼白的臉色,也漸漸越加發白了。

到他放下第五個孩子時,在他彎腰之間,風砂發覺他的鞋上已浸了水——

這證明他已不能象剛開始那樣來去自如了。畢竟抱了一個孩子,再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同時又時刻提防着四周的暗算,的确非常辛苦。

風砂本想勸他歇一歇,可一見到激流中被困的剩下的兩個孩子,她又開不了這個口。與孩子們的性命比起來,高歡累一些在她來說實在是不足道的。

第六個孩子送到時,高歡的腳步已有些沉重。風砂注意到他綁腿上已濕了一片。

“高公子,歇歇吧!”她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高歡笑了笑,沒有回答。

風砂第一次看見他笑。他不笑的時候已經很好看了,笑起來時更加動人。他的笑容,就象春風拂過雪封的荒原。

可風砂的感覺卻有些不同,只覺得他的笑容中有什麽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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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起了在大街上他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徒然間明白了——是他的眼睛!那麽冷酷,那麽鎮定,仿佛千古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時候,也唯有眼睛是不笑的。

那是絕對的冷酷。

“這等俠風義骨的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冰雪般的目光?”

等她從沉思中擡頭時,高歡又已不在了。他已到了被水淹沒的土丘上,從水中抱起了最後的小琪。

小琪手中還抱着一個青磁小壇子,一雙明如晨星的眼睛盯着高歡:“現在輪到我了,高叔叔!”她孤身一人圍在滔滔大水中,至始至終不曾有絲毫怯意。

高歡俯身用左手抱起她,手竟有些軟了。畢竟他已背過了六個孩子,體力消耗極大,而且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也實在不輕。

這一次他沒有掠過水面,因為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絕對過不了。他把小琪托在肩頭,一手執劍,慢慢走入水中。水漸漸沒了上來。水很急,若換了別人,早已立不穩腳跟了。

從土丘到山坡只有五丈的路,可他卻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他右手動了,小琪只見一道電光擊入了水中。

“不要看!”高歡低叱一聲,她忙乖乖地閉上了眼不去看。水中湧出了殷紅的血,大股大股的,同時,一個黑衣人已從水底浮了上來。一個沒有頭的人。這邊風砂也及時令孩子們轉過頭去。

現在連風砂也看出來了,他之所以走得慢,是因為他全身正處于極度的緊張防備之中!面對着周圍看不見的環伺的殺手,他的每一步都沒有破綻,讓人無懈可擊。

────這時,只聽上游一聲巨響,一道極其淩厲的劍光驚電似地橫空一閃,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楊樹已轟然倒下,正橫在一丈寬的決口上。

一劍截斷巨木,那是何等驚人的一劍!

巨木倒下之時,風砂看見那顯眼的大紅披風高高揚起,在晨曦中更加鮮豔如火。任飛揚顯然也是經過激烈的搏殺才走到那邊的——因為決口附近的水也已經變紅,紅得就像他的披風。

任飛揚仍在與那些敵手纏鬥,他不是沒能力殺他們,而是他實在想試試自己的武功有多高。從小到大,他沒有出過白鹿城,只聽別人一直誇他功夫好,可沒找武林人比試,他心中始終半信半疑。

如今這幫人顯然就是什麽“江湖中人”,任飛揚來了興致,準備好好試試自己到底有多少水準。

那黑衣人共有四個,都一身勁裝,臉紮黑巾,手持短刀,圍住了他。

任飛揚穩穩站在堤上,目光落在了一個身上。這個人看起來是四個人中的頭,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好,我先用十成功夫。”他心念一動,劍已刺出。他這一劍是虛招,算準了對方會向右躲避,故一劍出手後就準備在右邊再出劍。

可不等他使完虛招後轉動手腕,這一劍竟直直插入了那人心口!

“怎麽一回事?”任飛揚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還是對方太臭。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剛才出手一劍,雖是虛招,可出手之快已讓這些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閃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試試。”他剛剛想定了念頭,對方兩名黑衣人已一前一後同時撲了過來。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揚起劍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隊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雙目,而背後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斬向他的後心。誰都以為他只有向左右閃,可他偏偏閃電般往前把眼睛往刺上送!

他向前的一沖之時,右手長劍已從臂下穿過,毒蛇般準确地刺入了身後那人的心口。這時,他才抽身急退,長劍自下而上斜斜削起,那兩柄峨嵋刺連同兩只手就飛了出去。

這時他也感到了雙目的微痛,剛才那兩柄峨嵋刺幾乎劃破了他的眼睑!只差千分之一秒。可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他喜歡速度,也喜歡冒險。正如他喜歡穿大紅的披風一樣。

高歡托着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水漸漸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風砂在山坡上急切地等他前來。

這短短一段路,仿佛長得沒有盡頭。

只有小琪,抱着那青磁壇子,仍無憂地向對岸的夥伴們招手歡笑。

高歡終于到了坡地旁邊。風砂跪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伸出了手:“把小琪遞給我,你再上來。”

高歡沒有動,臉色蒼白。風砂被他目中閃過的冷利目光所驚住!

他什麽話也沒說,全身象僵住了一般。

風砂擡頭向他身後望去,臉色亦已蒼白。激流對面的山坡上,茅草唰唰分開,幾十支勁弩已對準了高歡與小琪!

高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劍,一手托着肩上的小琪。他若不動,全身都處于嚴密防守之下,并無一處有空門,甚至連案上的風砂都在他的保護之下;可他只要稍動一下,幾十支勁弩便會立刻射殺他于箭下!他還護着一個孩子,不能冒這個險。

這一下,連風砂都不敢再動了。小琪是個聰明孩子,看見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動了,便也乖乖地抱着壇子不聲響。

風砂跪在石上,高歡站在水裏。兩人的目光同樣鎮定而從容。

他們在等,等任飛揚回來。只要他一回來,這危險就可以解決。

可正殺得興起的任飛揚,少年心性,絲毫不知這邊的極度險情。

風砂跪在石上,看着下邊激流中的高歡。他就象一尊石像。

水還在慢慢上漲,從他胸口漫到了下颔,又從下颔漫到了嘴邊。高歡仍一動不動,連眼都沒眨一下。他的神經,仿佛是鐵絲做成的。

風砂也沒有動,跪在石上,始終保持着剛才的姿勢。

水漫過了他的嘴,他的鼻。他已無法呼吸!

風砂看着高歡沒入水中,目光始終不變,同樣的鎮定、冷靜。高歡看着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漲。

終于,洶湧的流水徹底把他吞沒!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來。

“閉嘴,別動!”風砂惡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溫和。小琪立刻被鎮住了,不敢再說一句話。她以為高叔叔死了,可又發覺托在她腰間的那只手,依然穩定如鐵,沒有絲毫放松。

半柱香過去了,水下的高歡沒有動靜。沒有動,甚至沒有呼吸!

連風砂的眼中都有了擔憂之色。

突然間,水聲大動,小琪如箭般從水面抛起!

“嗖嗖嗖”幾十支勁弩立刻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她再次落到水面時,已萬箭穿心!

風砂閃電般擡頭,看見紅衣如火般掠過!紅色的披風如席般卷到,幾十支勁弩悉數被包住。任飛揚!那個少年心性的家夥終于玩夠返回了!

與此同時,水底的高歡已如騰蛟般躍起!

“讓孩子們轉身!”他厲聲喝道。

任飛揚右臂輕舒,抱住小琪落了下來。人未着地,左手一揚,巨大的紅披風已罩住了孩子們的臉。

高歡已到了對岸的另一處。劍光閃出!

風雷之聲夾着慘叫,令人心顫;而沖天而起的血柱和殘手斷足更構成了觸目驚心的血圖!劍光只閃了一下,對岸已沒有了人聲。

殺氣好重的一劍!仿佛來自于地獄!

連任飛揚都有些呆住了。這樣淩厲而血腥的一劍,連他自問也使不出來!“好厲害,好厲害……”他喃喃道,“想不到這家夥殺起人來可真不含糊……難怪不讓孩子們看了。”

所有的屍體已被踢入水中。高歡回到山坡上時,面色已極其蒼白,連向來筆直的腰身,也有些彎了下來。他實在太累了。

“喂,剛才那一劍叫什麽?好霸道呀!”任飛揚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服氣地問倚樹而坐,閉目養神的高歡。

高歡仍閉着眼,淡淡道:“叫地獄雷霆。”

“果然恰當!”任飛揚嘴角扯了扯,甩了甩滑到肩頭的黑發,道:“我什麽時候也想領教領教。”

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女孩聲音傳來:“任叔叔,你的披風。”

任飛揚低頭,只見小琪捧着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風,踮着腳奉上來。她看着他時,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與防備,帶着欽佩而天真的光,定定的看着他。

任飛揚被這一聲“叔叔”叫得渾身不自在,拍拍她的頭:“小丫頭,叫我任飛揚好了,別叔叔長叔叔短的。”

“可姑姑讓我們叫你叔叔——她說你們兩個救了大家,要對叔叔恭敬一點!”小琪眨着眼睛,天真地問,“可好好的,為什麽發了大水呢?”

任飛揚撇撇嘴:“看這場仗打的……連我也莫名其妙。”他回頭問高歡:“喂,你知不知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高歡倚樹而坐,只搖了搖頭。 這時,一直跟在小琪後面的男孩子終于鼓足了勇氣,怯怯喚了聲:“任叔叔。”

任飛揚沒好氣道:“別叫什麽叔叔,行不行?又有什麽事?”

那個男孩子低頭道:“對……對不起,任叔叔。”

任飛揚奇道:“有什麽對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誠誠,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頭,不安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姑姑說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負了小琪,我和誠誠就……想、想……”

任飛揚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不由火氣往上沖,忍不住就往這孩子臉上抽去。那孩子下了一跳,可任飛揚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飛揚一掌到了他面頰寸許之處,突地手腕翻轉,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大笑:“這小家夥,可真該死!不過我可不打小孩子。”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任飛揚的腿,歡叫:“任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這麽高的本事,教教我嘛!”

任飛揚正被他纏得無計可施,只聽一個沉靜柔和的語聲道:“小飛,別鬧,回來。”小飛似乎很聽話,立刻放開了手,十二萬分不情願地走了開去。

風砂坐在水邊,攬着一群孩子,不知在幹什麽。

她一身湖藍衫子,長發水般披了下來,幾绺已拂到了水面。她的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子似乎也有些單薄,可她雙眸中那沉靜的溫柔,卻帶着一絲幽怨鎮定的神色,又讓人對其不敢小觑。

旭日東升,她一身藍衫,坐在碧水之旁,長長的秀發在風中翻飛,在水面輕拂。色彩之明麗和諧,靜中又有動,簡直如塵世外的仙境中人。

“居然這麽美,”任飛揚忍不住贊嘆了一聲,他搖了搖頭,“我以前可從沒想過這世上居然有這麽美的東西。”他沒有說“這麽美的人”,是因為他以把人融入了景中,在他眼裏,只有這整幅畫,才是最美的。

高歡倚着樹,亦已睜開了眼睛。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卻閃動着複雜而讓人費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他也正在看着風砂那邊。不過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風砂身邊,卻凝視着仍在漸漸上漲的水面。水流仍急,“嘩嘩”地沖撞着,卷起一個個漩渦。

高歡不語。突然他目光一變,大呼:“小心水裏!”

喊聲中水面突然破裂,幾只手閃電般從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風砂垂落水面的長發,把她拉下水去!

高歡手一揮,一道白光箭般射出。只聽“唰”地一聲輕響,白光過處,風砂那一绺長發已被齊齊截斷!高歡與任飛揚已同時飛身掠出,在白光墜入水面一剎間,高歡已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劍,同時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與此同時,任飛揚的劍亦已殺了兩位已沉入水中的殺手。

高歡正欲挾着風砂掠回,但突覺真氣不繼,半身已沒入水中。他心知方才體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風砂推入任飛揚懷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斷後!”

任飛揚沖天而起。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拉!高歡一眼瞥見,右手反削過去,黑索齊斷,任飛揚沖天而起,挾着風砂掠向岸邊。

高歡一劍削斷了黑索,突然發覺水流有異,本能地在水下雙腳踢出。只聽水下幾聲模糊的慘叫,兩名黑衣人浮了上來,在水上一邊拼命掙紮一邊抓着自己的咽喉。咽喉上的血泉水一樣地湧出來。

高歡飛身掠起,長劍橫貫長空,劍氣逼人。他每一劍出,必有血湧出。

這時,剛落到岸邊的風砂驚叫了一聲:“大師兄!”語聲中的驚恐與焦慮讓人不忍卒聽。她方才歷經驚險,始終不曾有半點慌亂,可這一聲驚呼——

高歡與任飛揚同時回頭,已見風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夠那只方才從她懷裏跌落的青磁小壇子。可壇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卷走。風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瘋了?”任飛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水下殺機重重,你不會武功,下去死定了!”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來!”仿佛瘋狂一般,一向冷靜的女子忽然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

“真是麻煩啊……你等着!”任飛揚無奈的嘆息了一聲,他話音未落,人已閃電般的掠出。

掠至壇子上方,他閃電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可一剎間,壇子從水中直沖而起,撞向他的右肩!任飛揚處亂不驚,往左一閃,手已抄住了那個壇子。可在同一時間,水中一雙蒼白的手,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

任飛揚這一下可着了慌,他未出江湖,武功雖高,臨敵經驗卻幾乎為零,在對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腳腕時早把什麽劍法腿法忘了個一幹二淨。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壇子往上一抛,大叫一聲:“高歡,接着!”

高歡此刻也被三名殺手纏鬥得急,他眼看壇子抛過來,不顧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間的峨嵋刺,如驚波般躍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間,鋒銳随着他的躍起,一下子沿腿外側創至足踝!

鮮血流滿了腿部,可他終于接住了那個壇子。想也不想地,立刻雙腿反踢而出,足尖點中了那兩名殺手的咽喉。他縮回腿時,血已從咽喉中噴出。他足尖靴尖上,兩截利刃閃閃發光。借這一踢之力,高歡向前貼水掠出,到方才任飛揚沉入之處,一劍刺下!

只聽水下一聲短促的叫聲,血水湧出,水面分開。任飛揚濕淋淋地從水中掙紮着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高歡救命!我不會水!”

高歡看見他身側浮上那具屍體,便一足點着屍體的胸口,渡水過去拉起了紅衣少年。

他激戰良久,已無力拉任飛揚返回岸邊,只有以浮屍為筏——他應變之快可見一斑!

臨近岸邊,任飛揚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來,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頭,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難受。不過他在最後一刻,終于刺中了那名殺手,與此同時,高歡已及時趕到,也一劍從後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來。

風砂見高歡靠岸,忙伸手扶他:“受傷了麽?”

高歡臉色蒼白,擺了擺手,同時避開了她的扶持:“沒事。”

他一步跨上岸,突然足下一軟向前栽去!他忙伸手撐住地面。風砂跪在岩上,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見他右腿整個血流如注,染紅了一大片。

“你還說沒事!”風砂微微氣急,一手按他在地上坐下,另外一只手已從懷中掏出一個扁長的白玉匣子。打開來,裏面是一格格的東西,氣味各異,色彩缤紛。風砂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許,抹在高歡的創口上。

這藥十分靈異,抹到之處流血立止,反而有些涼爽之感。風砂上好藥,又撕下衣襟為他裹好傷。

“這一來你三天內可別亂動了,小心又破了!”風砂擡頭道,突然目中湧上了淚,“真不知該怎麽謝你們,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

高歡只是笑了笑。風砂發覺他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給你。”他遞過那只青磁小壇子。風砂目光一亮,象看見親人一般把壇子擁入懷中,顫聲低喚: “大師兄……是大師兄呢!終于回來了。”

淚水湧出,流過她秀麗沉靜的面容。一滴淚水滴在他的手背,他的手竟難以覺察地顫了一下。

淚,居然是熱的。那滴淚滑過高歡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劍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舊的劍,青色的劍脊上沒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跡——仿佛是淚幹之後的痕跡。

看見她哭成那樣子,高歡依然沒有問什麽,只靜靜地看着。目光複雜而莫測。

“喂,難道這壇子裏面是你大師兄麽?別開玩笑了!”反而是喘過氣來的任飛揚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問道:“這倒底是怎麽回事?這些人和我們希裏糊塗拼了一場,你究竟什麽地方得罪了他們?”

風砂漸漸止住了淚,回頭看看任飛揚,嘆息了一聲,俯身看了看岸邊那具浮屍,嘆道:“果然是神水宮的大執法……他們、他們終究不放過我。”

“神水宮?是什麽東西?”任飛揚好奇地問。高歡的臉色卻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問風砂:“你是怎麽跟他們結怨的?”

風砂背過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绺落在水面的長發,突然長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嘆息中包含着種種難以言表的凄涼和滄桑,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難都在這聲嘆息中吐出盡。

她擡頭看向天際,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這事,也整整過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歲?”任飛揚失聲,“那這些孩子……”

“是我收養的孤兒。”風砂淡淡道。她仍低頭拂着水面:“五年前我才十六歲,還是雪山派柳師殘門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高歡點頭:“姑娘擅長醫藥,想必是雪山派門下的得意弟子了。”

葉風砂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那時候我年紀幼小,不懂人情世故,喜歡到處逛,一見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輕狂不羁,也不知在外闖了多少禍……”

說到這兒,她擡頭看了任飛揚一眼,繼續道,“幸好我有一位待我極好的大師兄。他武功高,脾氣也好,無論我闖了多大的禍,無論他是多麽的忙,他總是幫着我。他年紀雖輕,可為人灑脫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兩道都賣他面子,從不過分為難我這個小師妹。”風砂說到這兒,臉上微現笑意。

高歡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師兄,是不是叫做岳劍飛?”

風砂驀然一驚,擡頭問:“你怎麽知道的?!”

高歡點頭低嘆:“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劍飛最負盛名,我也見過他幾次。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蹤,當時武林中很多人還未這個人的消失嘆息了很久。”

風砂看着他,目光漸漸露出親切之意,癡癡道:“原來……原來你見過他……不錯,沒有誰知道他的不知所蹤的原因……那是因為五年前我闖了彌天大禍——

“我無意中殺了神水宮宮主唯一的女兒!”

任飛揚對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宮是何方神聖。可高歡臉色卻變了變:“神水宮當時勢力之盛在西南方一時無兩,你居然敢冒大不韪,也夠大膽的。”

風砂道:“因為那個時候……那時我也不知那醜女居然是神水宮的人啊!”

“那個醜丫頭……出手那樣惡毒,專以毒藥毀去絕色少女的面容——她動到我頭上,我少年氣盛,自然立刻還以顏色。”她頓了頓,臉上突然微現懼色,“我殺了那丫頭,可她在斷氣之前,瞪着我詛咒道:‘你殺了我,懲罰會比死更殘忍!’”

“當時我只是冷笑,壓根沒把她的恐吓當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師兄回來,一見到她的屍體,臉色立刻變了:‘小葉子,你居然殺了她?!’……我從來沒看見師兄的神色那樣驚懼過,忽然,我心裏也開始怕起來!”

“師兄雖生我的氣,可還是幫我把她埋了,又毀了一切證據,對我說:‘千萬不要再提起這件事,知道麽?’我點了點,發現大師兄心裏其實也很害怕——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風砂一邊緩緩說着,一邊把撈上的一绺長發編成小辮子。

“事情終于還是瞞不住。神水宮找上門來了,要雪山派給一個交代……雖然我殺那個妖女确實是替天行道,師父卻不想與神水宮為敵,于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給他們處置。”

聽到這兒,任飛揚忍不住詫道:“那你大師兄難道不管你了?”

風砂悠悠嘆了口氣:“他當時不在幫中,若他在的話,神水宮若想帶走我,除非殺了他。”她低頭苦笑一聲:“那個時候他對我如此,我當時卻從未放在心上過,只覺得他寵着我,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心如刀割,後悔莫及。”

“那是因為你才十五六歲,并不是如今的你啊。”高歡淡淡插了一句。

風砂點點頭,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被押到神水宮後,我天天盼着大師兄來救我。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神水宮有多麽可怕,一心以為只要大師兄來,一切事都能解決……”

她的話如同風一樣柔和悠然的蕩漾在空氣中,然而,小琪卻領着小飛跑了過來,打斷了三個人的談話。小飛手中捧着一大堆草葉,翹着嘴問風砂:“姑姑,你不是說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麽?為什麽我找了這麽久卻一片也沒找到?”他把手中的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丢。

風砂含笑刮了刮他的臉,柔聲道:“世上是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你想‘幸福’會這麽容易找到麽?”

小飛嘟着嘴不說話,小琪拉着他的手,責怪:“我說過要你別來吵姨和叔叔們,你偏要來。咱們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兩人拉着手跑了回去。

風砂笑了笑:“終究是小孩子,這種傳說也信得跟真的一樣。”

高歡擡起頭,反問:“你信不信?”

風砂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任飛揚在一邊笑了:“當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麽會靠一根草來決定?你想要什麽,就得自己去拿——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笑容開朗而燦爛,不住的催促着風砂:“喂,接着往下講啊,你師兄最後來救你沒有?不過我想他一定會來的,換了我也一樣。只不過……”他笑了幾聲,嘆氣:“你這樣到處惹事,你師兄遲早會被你害死。”

他語音未落,風砂全身一震,臉色轉瞬蒼白如雪。

任飛揚吓了一跳,忙收斂了玩笑語氣:“喂喂喂,我只随便說說,別生氣!”

風砂苦笑:“我怎會生氣。因為你說的本來都是實話。”她語聲在微微顫抖,“師兄果然在一天半夜裏來救我了。可我一見他就呆了——他身上好象受了很重的傷,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我并不知道,他為了闖進來吃了多少苦頭。他還是象以往那樣什麽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開繩子帶我走……”

說到這兒,她語聲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說不下去:“我們……逃不了多遠,就被神水宮發覺了。他們……他們武功高得讓當時的我不可思議,很快我們就被困住了,寸不難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她臉色雪一樣白,連單薄的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那時候神水宮主出來了,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看見我們兩個,突然笑了笑,說他很佩服我大師兄的膽色,敢孤身一人闖入神水宮救人。看在這一點份上,他願意給我們一個活着的機會……”

“他擺了十杯酒,說其中只有一杯無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宮的天一神水。他要師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僥幸是沒毒的,我們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師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來。這天一神水之毒,絕對是滅絕人性的!”

“十分之一的機會,好家夥!”任飛揚抽了口冷氣,“沒的選了——幹脆就跟他賭了這條命!”

風砂又不禁擡眼望了望這紅衣黑發、意氣飛揚的少年,仿佛看見了師兄的當年。她低下頭,繼續道:“我都快急死了,師兄還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後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宮主問:‘你看我運氣怎麽樣?’”

“神水宮主看了他一會兒,見他臉色不變,終于嘆了口氣:‘我算服你了,年輕人。’他揮揮手,讓手下放行。”

任飛揚舒了口氣,笑道:“你師兄果然運氣不錯。”

“不會這麽簡單。”高歡淡淡說了句,便了低頭信手拈着地上那一堆草。

風砂沉默了一下,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還一直興高采烈地說着,誇師兄運氣真好。他什麽話也沒說,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見他什麽也不說,有點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發覺他也在看着我……”

她仰頭閉了一下眼睛,繼續道:“一路上他什麽也不說,就這樣看着我。那種眼神……那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還不懂,只隐隐有些害怕,拉着他問出了什麽事。師兄低聲要我別回頭,扶着他快點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讓人看出異樣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滲出血來。我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杯酒是有毒的!師兄為了救我,才拼命忍住了不說。”風砂一邊述說,一邊已失聲痛哭。

“好小子,撕心裂肺的痛,難得他能忍這麽久!”任飛揚不禁脫口贊道,眼神也熱了起來。

高歡卻沒有說一句話,嘴角掠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風砂流淚道:“到了山下,我只覺得他倚在我肩上的身子越來越重。師兄讓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劍刺了自己三劍。我知道他是難受極了才這麽做的,我只盼能替他身受這種罪,可……師兄還是這樣看着我,但我發現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種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來,我真的怕極了!師兄卻還是那樣什麽都不在乎地笑嘻嘻,他說:‘小葉子,以後可別再惹事了,師兄再也幫不了你啦!’我大哭着說我一定會乖乖聽話不再鬧事,求他千萬別留下我一個人。師兄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他是想留下來,可老天爺不讓了……”

“我吓壞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師兄心煩了,便罵我:‘死就是死,哭什麽?就當師兄出遠門去了。’我說師兄出遠門,無論去哪兒總有回來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師兄這才怔了一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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