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四篇:(5)

,只那樣子看着我。血從他嘴角、鼻下、耳中滲出,他神色很痛苦,痛苦得幾乎發狂。我也快發瘋了!那時我還不會醫術,只有眼睜睜地看他死!

“師兄咬着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聲對我說:‘小葉子,我喜歡你。但你……還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歲,才告訴你的……可現在不成了。’他聲音抖得厲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從沒有想過啊!為什麽會這樣?”

“我只覺得師兄的手在一點點冷下去,我拼命地哭,喊着他,說他如果不扔下我一個人,我一定長大嫁給他。師兄突然笑了笑,問:‘小葉子,你真的肯嫁給我?’我點過了頭,仍是哭。

“他突然拔出了劍,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開外,大笑:‘很好,很好。我岳劍飛這一生也算來過、活過、愛過,總算沒留下什麽遺憾!’他反手把劍一橫,就、就……!”

“全結束了……師兄死了,我也死了,世上不會再有‘小葉子’這個人了。我也不回雪山派了,我帶了師兄的骨灰到處流浪,無論走到哪兒總把他帶在一起。師兄活着時我還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卻又太遲了。”

話音漸漸低了下去,終于游絲般斷于風中。風砂不再說什麽,背對着兩人坐在石上,雙肩微微顫抖。

任飛揚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這驚心動魄的往事中,這時才吐了一口氣,按劍而起,胸中熱血沸騰,再難抑制,不由仰天長嘯道:“世上還有這般好男兒!江湖中一定還有這樣的人,我久居于此,也該入江湖結識一下英雄,闖蕩出一番事業了。”

荒雪原·二稿(中)

但高歡似乎絲毫不為所動,他倚在樹上,拈着幾片草葉,神色依舊平靜而冷淡。只是他的目光,頻頻落在任飛揚的劍上,臉色極其複雜地變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寶劍一觀?”他突然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任飛揚一時反應不上,怔了一怔,才随手将劍抛去:“你看就看吧,也沒什麽奇特的。”

高歡神色肅穆,反手緩緩抽出劍,一眼看到了劍脊上那兩個字——“問情”。一絲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閃過。他放好劍,淡淡道:“任公子,這劍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使用。”

任飛揚奇道:“是麽?我從小用到大,除了比別的劍快一點,也沒什麽特別嘛!”

高歡笑了笑:“何止快了‘一點’?若不是此劍鋒利絕世,劍氣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劍截斷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彈劍脊,一陣清越的龍吟。“此劍乃是一百年前的鑄劍大師邵空子所鑄,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夢想得到它——怎麽,令尊沒有提起過麽?”

任飛揚撇撇嘴:“我爹早在我七八歲時就死了,從小他什麽也不教我。”

“那你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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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我偷偷照劍譜練呗!反正都一樣。”

高歡點頭,又問:“那令堂……也沒說起過麽?”他神色有些奇怪。

任飛揚靠在樹上,抱着胳膊冷笑:“我娘眼裏只有我爹,根本顧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個月就跟着去了。那些人欺負我年少無知,個個想踩到我頭上去……哼哼,他們兇,我比他們更兇!從小到大,在這白鹿城內我就是老大,誰敢再欺負我?”

紅衣少年臉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間卻閃着一絲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罵我是惡少……也沒什麽,反正我從小就沒娘教。”

高歡仿佛沒聽他說,低頭反複弄着手中的草,突然擡頭又問了一句:“這麽說,令尊令堂已仙逝很久了?”

“不錯。”任飛揚回答,然後忽然驚覺,奇怪地問,“你今天怎麽話這麽多?問這個幹什麽?”

高歡笑笑,不再說什麽。

“姨,叔叔,快中午了,咱們回天女祠吃飯麽?”驀然間,小琪他們奔了過來,“我們肚子餓了!”

一進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院內一片狼籍,牆邊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具屍體,想是強行闖入時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壞殆盡。

“奶奶的!好霸道的神水宮!”任飛揚劍眉一揚怒道。“高歡,咱們聯手去把它鏟平,你敢不敢去?”他回頭目光驚電般落在高歡身上。

高歡似乎早已料到這兒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說什麽。

見他沉默,任飛揚很是不滿,再次問:“你去不去?不去我一個人也去幹了!”

高歡這才回過神來,淡淡問:“哦,去神水宮?這可不是玩的。”他沉吟許久,目光中突然閃過一絲殘酷而冷漠的光,斷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任飛揚大喜,一下子跳過來用力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會去的,你這家夥雖然一副冷冰冰愛理不理的樣子,可也是一條好漢子!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了!這個……是不是結義都要有信物的?”

抓了抓頭,實在想不出什麽東西可以相贈,任飛揚幹脆解下佩劍,送了過去:“你不是挺喜歡這劍麽?就送給你好了!”

高歡驀然擡頭,目光閃過一絲震驚:“你……送給我?這怎麽可以!”

任飛揚以為他不好意思收,便勸解似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過意不去,就用你的劍跟我換吧!這一來誰也不欠誰了,是不?”

高歡注視着他,目光變得很奇怪,緩緩問:“你不後悔?”

“當然不後悔!”

“那好。”高歡解下腰間佩劍,遞給任飛揚。

這把劍已經很舊了,劍鞘的鯊魚皮磨破了好幾處,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鑒人——顯然已伴随了高歡多年。任飛揚反手抽劍。淡青色的劍,沒有嵌寶石珠玉,甚至沒有刻上字。光滑的劍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跡。

仿佛淚幹之後留下的痕跡。

任飛揚看不出這劍有什麽特別,便佩在了腰間,笑道:“高歡,從此後咱們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經驗不行,你可得好好提點我。”

高歡笑了笑,他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絕對的冷酷!

他轉過身走了開去,看着手中的問情劍,輕輕嘆了口氣:“天意,真是天意麽?”他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靜與冷酷,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卻只是轉瞬即逝。

“高公子,怎麽還不進去坐?”當他擡頭時,他就看到一雙沉靜如水的雙眸。風砂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靜靜看着他。高歡立刻再次轉頭走開——

不知為何,他覺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這雙眼睛看見。

───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飯,高歡一個人留在庭中,好動的任飛揚已和孩子們玩開了。孩子們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與這個大男孩似的叔叔相處得很好,女孩子在一邊笑吟吟的看着,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腳的爬到了他身上。

風砂坐在窗邊,看着庭院中熱鬧的一群,眼前不斷浮現的卻是方才高歡的眼神。

那冷酷眼中的一抹,仿佛是冰川裂開後湧出的岩漿!這個人……他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麽?

看着獨自坐在中庭角落裏月桂樹下的高歡,她終于走了過去。

還未走到他身邊三丈,并沒有回頭看,高歡卻淡淡開口了:“葉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麽?”他問的很奇怪。

風砂一時怔了一下,搖頭苦笑:“我想是沒有。”

“你錯了。”高歡緩緩轉身,走了過來,把一片葉子放在她手上。細細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圓形葉子呈“十”字型展開。四片葉子的三葉草!

“哎呀!”風砂又驚又喜,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問:“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高歡微微笑了一下:“就是從小飛那堆草裏揀起來的——有時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沒有發覺,才把它丢棄了……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其實并不難找。”

風砂擡頭,發覺他這一次微笑的時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種溫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連他平日冷肅嚴峻的臉也柔和了不少。

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陣暖流升起,不知怎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把它送給我麽?”

高歡的手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又緩緩回過了頭去。他的目光在急劇地冷下去。

“你喜歡就留着好了。”他淡淡道。

風砂沉默了一下,伸手從懷裏掏出一物遞過來:“你送我三葉草,就收下這個吧。”

高歡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绺青絲,被編成了細細的小辮。正是日間他從風砂頭上用劍削下的那一绺。他冰冷的指尖輕觸着柔光水滑的發絲。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風砂才問:“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宮?”

“嗯。”高歡只是應了一聲,不再回答。

“可你的腿上的傷還……”她的聲音确實焦急而關切的。

“沒關系,皮肉外傷而已。”高歡的聲音依舊淡漠而平靜。

風砂沉默良久,終于嘆息般地回答:“你們……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

高歡沉默。沉默之中,他突然又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其實你的師兄也很自私。”

風砂臉色變了,冷冷道:“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他在死前終于還是向你表白了心跡,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會死去,永遠無法陪你一世,卻還是告訴了你,讓你痛苦了一世……”

“他若是真的愛你至深,就不會為了讓自己‘來過、活過、愛過’而讓你一生背上這個包袱,他本應該守着這個秘密,一直到他死,好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的……”

高歡一邊說,一邊已緩緩走開去。他說得很平靜,很從容,似乎已想過了很久才說出這番話來。

風砂看着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哭倒在月桂樹下。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卻漸漸悄無聲息地開了,一個夜行人閃電般地沒入了黑暗,穿林渡水。

“小高,你來得很準時。”黑暗的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很冷、很低,但卻帶着說不出的氣勢,仿佛是天生的主宰者,“一切都順利吧?”

“是的。任飛揚和葉風砂什麽都沒有發覺,明天就可以下手了。”高歡的聲音,亦已變得不帶絲毫感情,冷得仿佛來自地獄!

“很好。”這一次響起的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同樣的冷而高傲,卻也帶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那個聲音一字字道:“明天完事之後,你可以回去把經過當面向葉風砂解釋一遍。知道麽?”

高歡在黑暗中沉默了一小會,立刻又斷然道:“遵命!”

但短短的兩個字中,卻已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

“回去養足精神。完事之後回總舵來見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要他去向葉風砂當面解釋?”那女子聲音過了一會兒,緩緩問,“你沒聽出來小高似乎很痛苦嗎?……你還要逼他?”

“我這樣逼他,還未超出他忍受的極限。”那男子淡淡而又斷然道,“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殺手交易——小高是我得力手下,我不願讓他如今就失去價值——我要他自己把這件事徹底完結。”

那女子很久沒有說話,只幽幽嘆息了一聲:“我們走吧。”

“阿靖,你……是不是又覺得我做的過分了?”那男子緩緩問,“有時候你的心總比較軟一些。”

那女子苦笑一聲,不再說話。

───剛剛破曉,在郊外,冷風吹到臉上簡直如刀子一般凜冽。

“喂,高歡,去神水宮報仇,也不用急成這個樣子嘛!”任飛揚與高歡并騎而馳,臉上雖然都是第一次将臨大敵的興奮,卻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來,連風砂也沒告訴一聲就走了,她會擔心的。”

高歡一臉平靜,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到了一處岔路口,突然飛身下馬,掠進了路邊的一家小店。

“對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計了。”任飛揚苦笑下馬,也走了進去。 兩人叫了一些小菜,開始對酌,任飛揚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不停的問高歡。可高歡的話似乎異常的少,神色也異常的冷肅。

任飛揚飲幹了杯中的酒,問:“高歡,以後咱們倆聯手闖蕩江湖,是不是天下無敵了?”

“不是。”高歡沉沉開口了,又悶聲飲盡了一杯。

“那還有誰?”任飛揚問,滿懷不信。這個從來沒有出過臺州府的少年,對自己的武功和高歡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高歡繼續飲盡了杯中的酒,轉頭看着外面陰沉的天際,嘆息了一聲:“這世上,有兩個人,是永遠沒有人能超越的。”

緩緩說着,他的神色,突然變得充滿了崇敬和嚴肅。

“哇……連你都說得那麽神?那兩個人是誰?”任飛揚問。

高歡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一字字道:“他們……是一對人中的龍鳳。”

人中龍鳳!任飛揚眼睛一亮——值得高歡這樣推許的人,一定不會尋常。

可高歡卻仿佛不願意多說,酌了一杯酒遞給任飛揚,神色嚴肅:“我們這一次去神水宮,兇險異常,還不知能不能生還。先喝了這一杯吧。”

任飛揚接過一飲而盡,大笑:“好,有你同行,咱們就拼它個天昏地暗!”

高歡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極度冰冷的笑意。

那一杯酒喝下後,他不再開口說什麽,只是自顧自的站起來結帳。

“五錢三分銀子。”小二報出數目來。高歡從懷中掏出碎銀,拈了塊六錢的給了小二。

“咦,這是什麽?”任飛揚眼疾手快,撿起了同時從他懷中落下的東西。

一绺編好的青絲,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風砂談了那麽久。”任飛揚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別看你冷冷淡淡,可手腳還挺快的麽!”

高歡從他手中拿過發絲,目中驟然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一言不發地上馬。

“說真的,風砂可是一個難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會試一試的,”騎在馬上,任飛揚的紅衣随風揚起,他英俊年輕的臉上有戲谑的微笑,“高歡,這一次去神水宮,你可千萬的留條命回來,否則風砂可又要傷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師兄第二吧?”

高歡沒有絲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馬奔了開去。

“喂喂,你幹什麽,等等我呀!”任飛揚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還不好意思什麽呀!”

在馬奔馳的一剎那,高歡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痛苦和悲哀!他心中的苦難與折磨,是永遠無法讓別人明了的。

到了一處深山谷中,高歡放慢了馬,任飛揚從後面追了上來:“你把我累死了!”

兩個人并辔緩緩而行。高歡一直不語,他目中的殺氣越來越盛!

“任飛揚,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劍叫什麽?”他突然問。

任飛揚不在意搖頭:“這把劍也有名字麽?”

“有的。”高歡看着他,一字字道:“它叫淚痕。”

任飛揚立時想起了劍脊上那一道淡淡的痕跡,不由失聲:“這就是淚痕劍?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鑄,與問情、離別齊名的淚痕劍?”

高歡颔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師一爐鑄出三劍,第一把劍便是問情。他深知相劍之道,見此劍鋒芒清澈,卻非絕世之上品,仍不免堕入紅塵愛憎,是以名其為‘問情’。此劍流落江湖一百餘年,直至落入你父親任風雲之手,每一代主人均歷經大喜大悲,難逃情劫。”

任飛揚有點聽得發怔,不由問:“這麽說,這是一柄不祥之劍啰!”

高歡嘆了口氣,信馬由缰走了開來,淡淡道來:“第二柄鑄成之劍,就是淚痕。”

“劍剛出爐之時,天地風起雲湧,一片肅殺。邵大師心知此劍殺氣太重,世間又将有不少冤魂将死于此劍下,不由動了憐憫之心,一滴淚墜上劍脊,留下了痕跡。故此這把劍也被稱之為淚痕。最後得到這把劍的人,是我父親高漸飛,他一生歷經波折,但為人俠義不曾多殺無辜。終究因為淚痕滴上了劍身之故,劍上的殺氣也弱了下去。”

任飛揚插了一句:“你也不是無行之人,淚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俠義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會胡亂殺人。你放心好了。”

高歡的目光變得有些奇怪起來,欲言又止。

任飛揚卻等不及了,又問:“那還有一柄劍,是否就是離別?”

“離別,離別……”高歡喃喃念着,竟有些癡了,“它又名離別鈎。因為邵大師在鑄劍的時候出了一點差錯,劍的尖部被鑄彎,看上去仿佛是鈎一般。昔年離別鈎的主人楊铮……唉。‘它若鈎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離;它若鈎上了你的頭,你的頭就要和你分離。但我用離別鈎,卻只是為了能與你相聚,永遠的相聚。’……”高歡嘆息了一聲,不再說什麽了。

“那麽,如今這離別鈎,又在誰手中?” 那些江湖掌故,聽得任飛揚悠然神往,忍不住的問。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處。楊铮死後,他仿佛也與世人‘離別’了。”高歡的目光停在自己手裏的劍上,突然又道:“我再講一段傳說給你聽——”

“傳說這一百年以來,淚痕劍下殺人無算。但若淚痕主人過分殺戮,終究也難逃一死。而且殺死‘淚痕’主人的,必定是‘問情’的主人。這兩把劍,一把是‘情’,一把是‘恨’,這兩柄劍,必定世世相殘,……你相信麽?”

任飛揚聽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這怎麽能信?難道你我也會相殘?”

高歡驀然回頭,一字字道:“我本來也不相信,可如今卻不得不信了。”他的語聲如披冰雪,湧動着無比的殺氣!

任飛揚渾身一震,擡頭,卻看見了高歡的眼睛——殘酷、冷漠,湧動着殺氣,與他平日所見的截然不同!他不禁勒馬失聲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高歡冷冷地笑了,“你們不是都稱我為‘大俠’嗎?錯了,全錯了!我真正的身份——

“只不過是一名殺手!”

“殺手?”任飛揚不可思議地問,在他印象之中,“殺手”還只限于幾天前在天女祠邊遇見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勁,貪生怕死,“你……你這種人,也會是殺手?”

“殺手有很多種,幾天前那不過是三流的殺手。而我們聽雪樓的殺手,卻是一流的。”

“聽雪樓?那是什麽組織?” 任飛揚訝然的脫口問。 “是目前全武林勢力最大的組織,也是我為之效命的對象。”高歡立刻不再往下說了,他知道這本是不該說的——即使對着一個即将死去的對手。

任飛揚無奈的嘆了口氣,拍拍馬頭,看了他一眼,問:“好吧,你到底為什麽要殺我?”

“因為三年前我接了一份契約,契約上要我去殺一位名叫任風雲的人及其全家。我接了,但卻一直找不到這人的下落,直到我聽說‘問情’曾在白鹿城出現,我才趕來調查。”高歡道,神色卻是淡定的,輕塵不驚,“起初我不敢肯定你就是任風雲的兒子,直到我仔細看了你的劍,又看了你的出手,才下了決心殺你。”

“誰要你殺的?”任飛揚不可思議,蹙眉問,“我父母似乎從未惹過江湖人物,而我自小就在白鹿城,也沒有涉足過江湖——是誰非要殺我們?”

高歡搖頭:“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決不透露主雇之名。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人已經死了。這張契約,是她臨死前交給我的。”他頓了一下,忍不住嘆道:“這真是個可怕的人。她內心充滿了仇恨,發誓要滅你全家——真不知當年你們怎麽結怨的。”

當然已沒人知道。二十三年過去了,當然任風雲、驚鴻與驚夢之間的恩怨情仇,早已被人淡忘。可唯一不滅的,是仇恨——驚夢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可怕的仇恨,終于把血債傳到了下一代。

任飛揚已恢複了常态,哈哈一笑躍下馬背,反手抽出淚痕劍:“那好,高歡,我早就想與你一比高低了,來吧!我才不信這見鬼的傳說。”

他下馬駐立,右手執劍貼于眉心,左手拈着劍訣。山風吹得他的大紅披風與黑發一齊飛揚,但他卻穩定如石。

高歡沒有動,他仿佛在等什麽。

突然,一絲冷笑從他唇邊溢出,他頭也不回地冷冷道:“倒下!”

語音未落,任飛揚臉色巨變,身子晃了幾晃,不由自主委頓于地!

“你……你竟下毒!”他終于忍不住嘶聲道,眼睛都變了顏色,“你,你居然用了毒藥!”

高歡不再看他,淡淡道:“不錯。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已下了毒——畢竟你江湖經驗太少,居然絲毫沒有覺察的喝了下去。”

任飛揚盯着他,冷汗一粒粒從他額上流下,他臉部已痛得抽搐起來,但他的心卻比肉體更痛!他用力咬緊了牙,用力的嘴角流出了血來,嘶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與我放手一戰,而要用這種卑鄙手段!”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如果戰死高歡劍下,或許還是一個痛快,但是如今這般死于毒藥,卻讓他萬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了,我不是俠士,我只是個不擇手段的殺手。”高歡看着他痛苦地掙紮,冷冷道,“本來我也想給你一個痛快,可很不幸,我的主雇已經規定了你的死法。所以我才會下‘九天十地、魔神俱滅’這種毒。”

他又補了一句:“也許你還沒聽過這種毒,但我可以告訴你,在毒發的時候,你一定會恨自己為什麽會生到這世上來……沒有辦法,受人所托而已,一定要讓你嘗盡這種劇毒的痛苦。”

任飛揚已說不出話來,冷汗一滴滴順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連他的汗,都已成了詭異的淡藍色!看着站在眼前,白衣玉立的無情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滿了怨毒!

高歡拍了拍手中的問情,嘴角居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意:“那天你提議交換佩劍時,我問過你後不後悔……可惜你一口答應不翻悔。看來,傳說是可信的——淚痕的主人……的确會死在問情之下。”

他轉過身去,上馬:“你就在這兒慢慢等死……我不陪你了,我已經按契約讓你喝下了這種毒。”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淚痕劍,嘆了口氣:“這把劍……就給你陪葬吧!”

高歡一身白衣如雪,撥轉馬頭,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你最後還有什麽話好說?”

任飛揚艱難地開口,喘息着:“如果……如果風砂看到你這副樣子……她會比……比師兄死了……還傷心……”片刻不到,連他的聲音都已嘶啞不成聲,毒藥藥性之烈可見一斑!

高歡登時一震,伸手入懷,他冰冷的指尖觸到了柔順的發絲。他面色一變,殺氣全消,默默離去。

任飛揚只覺體內有如烈火焚燒,又如群蟻噬體,簡直讓他瘋狂、讓他失去理智!他瞥見了手邊的淚痕,摸索着握住了劍柄:“他畢竟,畢竟還為我……留着這柄劍!”

他已無力抽劍自刎,便把劍支在地上,往劍尖倒了下去。

他沒有倒在劍上。一只手已及時拉住了他,同時拿開了劍,一只纖秀而堅韌的手。

在他因為劇毒而昏迷前,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嘆息:“小高果然不讓人失望!只是……唉……”嘆息未落,那只手已點了他全身十二處大穴。

──風砂在院中修剪着花木,但她卻有些心神不定。一早高歡與任飛揚的不辭而別,讓她隐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想起了高歡冷漠如冰的眼神,以及偶爾閃過的痛苦——

“這個人一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從懷中取出那片三葉草,細細端詳着。手中握着這片草葉,一陣無言的暖流湧上心頭。

不知道他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然而,他卻是第一個把“幸福”交到了她手心的人。

“姨,高叔叔回來了!”驀然,孩子們在院外歡呼起來。

風砂驚喜地擡頭,快步迎了上去,正見到大步踏入院中的高歡。

“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風砂上前,驚喜地問,“任飛揚怎麽沒一同回來?”

高歡沒有回答。風砂注視着他的雙眼,看出了他一剎間的退縮和逃避,更看見了随之而起的冷酷、殺氣、痛苦和殘忍!她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血腥的目光。

終于,她仿佛什麽都明白了。

她的臉色轉瞬蒼白,顫聲問:“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可怕的事?”

“不錯。我把任飛揚殺了!”高歡不再回避,一口說了出來。

那片三葉草從她指尖飄落!

“為什麽要殺他?為什麽?”

“我是一個殺手。來這兒,殺他,是我的任務。”

“那你為什麽還要結交我們,還要幫我們?”

“不靠近目标,下手怎麽會有把握!”

“很好,很好……我本來還一直在奇怪,一個俠肝義膽的人,怎麽會有你這種冷如冰雪的眼神——如今我總算明白了。”

“你明白得太晚了。任飛揚已被我下了‘九天十地,魔神俱滅’的毒。”

風砂目光在一霎間雪亮!她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樣的一種毒!

看着懷抱問情劍,冷酷而漠然的高歡,她拼命壓制的感情終于失控!

“你居然對他下這種滅絕人性的毒?你簡直是個畜生、魔鬼!”風砂瘋了一般地嘶聲喊,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袖,搖晃,“你手上還拿着他給你的問情劍,嘴裏還叫着兄弟,居然轉身就殺了他!”

高歡仍舊不動聲色,看着她淚如雨下,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我本來只是一個殺手,無親無戚,無情無義,甚至連這個名字都不是真的……說句老實話,用這種方法殺人,我早已用過幾十次了。只有你和任飛揚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才會上當。”

風砂呆住,因為極度的震怒和驚異而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高叔叔……你真的殺了任叔叔?”驀然,一個稚氣的聲音問。一大群孩子不知何時已圍了上來,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盯着高歡。

“高叔叔是個大騙子!”“高叔叔壞極了!”“打死他!”孩子們撲了上來,哭着圍着他又踢又咬。

高歡神色不動,任憑孩子們厮打着他,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忽然冷冷對風砂厲聲道:“快讓他們住手,否則不要怪我對小孩子動手!”

他殺氣逼人的語聲,讓風砂不自禁的撲上去攔住了孩子們:“你們快回屋裏去,不準胡鬧!”

孩子們不敢不聽她的話,悻悻散了開去,然而,臨去之時的回眸中,那些本來明亮天真的眼眸中, 居然有那般深刻的仇恨——或許,這是第一次将那些仇恨種入那樣幼小的心靈中吧?高歡心神有些恍惚,突覺有人扯他衣襟,低頭,卻見小琪仰頭輕輕地問:“高叔叔,你真的……殺了任叔叔嗎?”

在小姑娘那樣明亮如水的眼眸中,心冷如鐵的殺手徒然也是一痛!

但他仍是淡淡點了點頭。見他承認,小琪目光立刻充滿了憤恨,哼了一聲轉頭就走:“高叔叔壞死了!我永遠不原諒你!”

這時,剛走開的小飛又折了回來,對着高歡一字一字道:“高叔叔,遲早有一天,我學會了武功,會找你為任叔叔報仇的!你記住!” 小孩子握緊了拳頭,認真的看着他,許下諾言。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高歡嘴角再次泛起,他木然地看孩子們離去,這才擡頭看了風砂一眼,從懷中取出那绺長發,抛還給她:“戲已演完,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砂觸電般一震,淚水已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她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從地上撿起那片三葉草,也抛了過去:“還你!”

高歡看也不看,忽然反手拔劍!

問情劍的光芒縱橫滿空,那孤零零的一片葉子轉瞬被攪得粉碎。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風砂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癡癡地看着漫天飛舞的葉片。

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她的“幸福”……已如葉般破碎而飄落了。

她終于伏在樹上放聲痛哭!

“只會哭的女人,永遠只是廢物。”一個冷淡而傲氣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風砂擡頭,淚水立刻止住。淚眼之中,她看見院中竹下站着位白衣女子,臉罩輕紗,正靜靜端詳着自己。她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靈魂深處。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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