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篇:(7)
樓主放小的一條生路,甘願為樓主做牛做馬,赴湯蹈火!”
似乎早料到有這樣的回答,蕭憶情唇角露出一絲漠然的笑意,微微點頭,淡淡道:“你這樣的人才,殺了也太可惜。”
風砂眼睜睜的看着孩子一個個無辜慘死,恨不能食兇手的血肉,而如今聽蕭憶情之意,居然還要重用這個劊子手。再也忍不住,不顧對方是如何的人物,她厲聲道:“殺人必須償命,豈可以暴易暴!”
蕭憶情微微一笑:“我殺人已多,難道我也要償命?”
“現在沒人能殺你,但上天有眼,殺人者必将為人所殺!”風砂毫不畏懼,直視着這個武林霸主,冷漠尖利的回答。蕭憶情左右已面色大變:居然、居然有人敢在樓主面前如此說話!
蕭憶情咳嗽了幾聲,只是淡淡點頭:“很好,很好。”
話音未落,他已拔刀!
刀光一閃,凄迷如煙,轉眼又沒入袖中。這兩刀不是殺風砂,而是斬向那名擒獲的刺客!
刀一橫一豎,一刀割開胸膛,另一刀直剖開腹腔。兩刀俱恰倒好處,是以雖開膛破腹,可那人卻尚未氣絕,兀自慘叫不休,凄厲而痛苦。
刀落之時,蕭憶情已退身,這一腔血便沒有濺上半滴,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掙紮的血人,他只是冷冷道:“不錯,你的确是個人才,我很想重用你。可惜,你不該傷了阿靖……”
他回頭,已有手下之人擡來兩架軟轎。蕭憶情親手扶阿靖上了轎子,才自己上了另一架軟轎。起程之時,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突然回頭,淡淡吩咐手下:“備轎,帶葉姑娘同行。”
風砂看見這蕭公子冷酷無情的出手,已是幾乎嘔吐;可聽他的吩咐後,卻漸漸若有所思。
人中龍鳳……那就是傳說中的人中龍鳳!
荒雪原·二稿(下)
三擡軟轎,在聽雪樓人馬的嚴密監護下,向洛陽急速行來。
然而,風砂再也沒有機會和阿靖說上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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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蕭憶情身邊的她,仿佛恢複到了一貫的冷靜淡漠,沉默而幹練,連中午用膳時,手上都是拿着幾封剛剛到達的飛鴿傳書,一邊啓封,一邊和聽雪樓主低聲的商量着什麽,摒除了外人。
“将飯菜送到樓上雅座裏去,樓主和靖姑娘不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了。”
幾乎每一次進路邊客棧歇腳時,在開飯前,領隊的叫江秋白的高個子年輕人都那麽說。仿佛早已經習慣最高層的行為,所有聽雪樓的屬下都默不作聲,然後,各自歸位吃飯。
那兩個人,偶爾也會下樓來,和手下們說上幾句,然而神色卻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絲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聲響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會靜下來,然後垂手、退開。
雖然都是身懷絕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這個病弱的年輕人時,任何一個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仿佛看着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們的樓主……那個君臨天下的武林神話。
蕭憶情不能算寡言,他經常要對于他那樣巨大的組織負上謀策的責任,從他嘴邊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時候,時間仿佛就變得特別的長——所以,在外人的感覺中,他實在是一個話說得太少、太內斂的人。
呆在他那樣的人身邊,似乎無時無刻不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包圍,那種被人自上而下俯視的感覺,讓人渾身不自在。或許,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無其事的相随在側。
在風砂眼裏,聽雪樓主人的臉色、平日裏幾乎都是蒼白的,咀唇卻是反常的紅潤;他的目光寒冷而飄忽,仿佛暮色中明滅的野火——連他的一雙手,也是清瘦而修長,蒼白得隐約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
無論如何,他也不像一個霸主……這個年青的男子只是一個病人。
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卻可以讓這世上絕大多數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轎!”一日中午,正在趕路,靖姑娘的聲音卻忽然響起在隊伍中,三擡軟轎立時止住。
風砂也不由揭開簾子探出頭去——因為,她也聽見了風中傳來的咳嗽和喘息!
“樓主、樓主?”緋衣的女子走下了轎子,來到了蕭憶情所在地軟轎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讓他們退開三丈,然後低低的隔着簾子問裏面的人。
沒有回答。
風砂只看見簾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只修長的手半伸着,痙攣地抓着簾子上的絨布,指甲上已經轉為詭異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發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她脫口驚呼了出來,不自禁的走出了轎子,準備過去一盡醫者的本份。然而她還沒有走近轎子一丈,阿靖用目光嚴厲的阻止了她,那樣充滿殺氣與戒備的神色、讓風砂片刻間幾乎神為之一奪!
阿靖彎下腰去,握住了那只手。
蕭憶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極其穩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顫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隔着簾子,他只是痙攣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緋衣女子略一猶豫,立刻回頭吩咐:“江秋白,帶人嚴密護衛樓主軟轎!進入方圓五十丈內的外人一律殺無赦!”那一剎間,她臉上有冷漠而淩厲的表情,壓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屬下齊齊下跪,領命。
簾子一動,阿靖閃電般的探身入內,轎中的人沒有說話。轎外的人各司其職,一時間,官道旁的林地上,靜的連風的聲音都聽得見。
風砂站在自己的軟轎前,怔怔的看着前方簾幕低垂的轎子。
裏面沒有聲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氣中原來那種喘息和咳嗽漸漸低了下去,終歸于消失。
一盞茶的時間後,一只秀麗的手緩緩掀開了簾子的一角,面紗後,緋衣女子露出半邊的臉,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啓程了……我和樓主同轎。風砂姑娘,請回轎中,上路。”
簾幕背後,她另一只手仍然被蕭憶情緊緊握着,阿靖不動聲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關穴,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內力透入他的奇經八脈,幫他将剛服下的藥力盡快化開。
倚着轎壁,蕭憶情駭人蒼白的臉色開始略微好轉,半閉着眼睛,呼吸也漸漸平定。
“是被方才火藥的餘力傷了罷?”轎子在平穩的前進,緋衣女子淡淡問。聽雪樓主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清冽、冷徹,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身邊的緋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裏,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麽?”淡漠的,緋衣女子問了一句,卻有掩飾不住的衰弱無力。
聽雪樓主沒有回答,許久許久,仿佛看着無盡的遠方,一句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話從他唇邊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殺,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進入聽雪樓已經半個月了,風砂被軟禁在一間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傷勢未愈,又要處理幫務,暫時無暇相見,還請葉姑娘見諒。”碑女如是說。
雖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帶她來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葉風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樞之所在,恐怕平靜下掩蓋着遍地的機關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問,只是靜靜的等待。
半月之後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來傳話:“靖姑娘有令,請葉姑娘到密室一見。”不等她回答,立時便有兩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讓她系上。蒙住眼睛後,一乘小轎便載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停下,兩旁有人扶她下轎,并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時退了下去。
“風砂,你來了?”她正驚訝自己來到了何處,卻驀聽阿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她回頭,只見一身緋衣的阿靖在屋另一頭,含笑擡頭道。這是一間三丈見方的房間,陳設極為華美高雅,地上均鋪白貂之皮,壁嵌寶石,房間有兩扇門,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張矮幾之後,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朱筆,看向來到的女子。她身側擺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為山,水銀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圖。
“近來事多,也讓你久等了。”或許密室裏面沒有別的屬下,面對着同齡的女子,她說話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嚴,而帶了一些女子的柔媚與輕盈。
風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卻已有戒備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帶我回聽雪樓,究竟是為了什麽?”
阿靖淡淡一笑,看着窗外,道:“你…不想見小高麽?……”一語未落,不等臉色大變的風砂答話,側耳傾聽,緋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變,不由分說,拉着風砂來到左邊那扇門前,一把把她推了進去:“進去,別出聲!”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進去,風砂在門重新合上之前,聽到了另一扇門外的腳步聲。
“你又在看文書了?”原來……是那個人的聲音。從門縫中看出去,那個輕裘緩帶的白衣公子一進來,就看着阿靖皺眉問,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傷勢才好,怎可如此事必躬親。讓莊老師去處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氣色倒還好些……藥吃了麽?”待他在屋中那張鋪着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撥旺了紫金手爐,用貂皮包着、放在他鋪着波斯大氅的膝上。
風砂透過門縫看見這般,心下沉吟:“是了,蕭公子大病之人,血氣太弱,勢必怕冷懼寒,故密室中雖極為保暖,仍須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當初秋,天氣尚熱,只苦了靖姑娘。”
蕭憶情臉色極為蒼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蒼白,雙目暗隐青色。咳聲空洞而輕淺,必是在肺腑之間,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聽着樓主的咳嗽,風砂又暗想,內心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
蕭憶情右手輕輕轉動一杯淺碧色的美酒,一邊淡淡道:“甘肅那邊有消息傳來,天龍寨已被攻破,許攀龍已擒,其餘皆殺或降。”
“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于他身側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幫那邊有無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餘下也只在指日之間。”蕭憶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輕輕咳了幾聲,将目光由緋衣女子身上、轉投向窗外的天空,緩緩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見了一個人。”
“誰?”阿靖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心中卻想着風砂便在門外,被蕭憶情發覺必然不妥,須及早結束今日的談話,讓他離開密室才好。
她正想着,卻不曾看見蕭憶情正注視着她,目光變幻不定。許久,才嘆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護玉。”阿靖不由自主輕呼一聲,擡起頭來,卻正看見蕭憶情莫測喜怒的眼睛。
她随即平靜如初,淡淡道:“風雨組織也是一大勢力,如今只怕還動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動得,我也得三思而後行。”蕭憶情嘆息了一聲,淺淺啜了一口酒,凝視着手中的酒杯,輕輕握緊,漠然道,“我若殺了他,你…你豈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無喜無怒的語聲中,驀地流露出一絲顫抖。
在這一瞬間,門外的風砂只覺這個高高在上的蕭公子、竟有幾分可憐。
阿靖沒有說話,良久,才道:“你也該回去歇歇了。”
蕭憶情點點頭,也站起了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似乎下了什麽決心,對緋衣女子道:“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我已決定:下個月起,将考慮收服神水宮。”
“什麽?”阿靖這才一驚,“這麽快?……為什麽?”
“你和我…有多久沒受過傷了?當上樓中領主以來,怕快有一年沒有人能傷到我們了罷?”似乎在回憶着不相關的過去,蕭憶情聲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視阿靖血痂猶存的雙手,目光已在瞬間冷得可怕!“神水宮……神水宮。真是好大的膽子!”
阿靖的手輕輕握緊,過了半晌才問:“神水宮背靠大巴山,前臨水鏡湖,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代價必然不會小。你若非有足夠把握,不要輕易派人手出去。”
“我并不是一時意氣,阿靖……”笑了笑,蕭憶情緩緩起身,走到那山河圖邊,指着一處道:“神水宮在這兒,前面是水鏡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宮,也只能從這兒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問:“如何入手?”
蕭憶情目中驀地掠過了極其冷酷的殺氣!
風砂透過水晶見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歡當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凜。
蕭憶情手腕一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淺碧色的美酒淹沒了小小的宮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種極其溫文而殘酷的語調一字字道:“炸開上游堤壩,放水淹入神水宮!”
此語一出,房內的阿靖與房外的風砂俱吓了一跳。
撫摩着袖中的血薇劍,緋衣女子冷漠的眼睛裏有光芒流轉不定,許久,終于緩緩出言:“是一個好計劃——不過這麽一來,不但神水宮無一幸免,沿江百姓也終不免……”
“我知道,我自會善後,你放心。”蕭憶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給小高辦理,不日即有結果。”
他起身欲走,卻終于忍不住問:“那位叫葉風砂的女子……你似乎很為她費了一番心思啊。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頭想了許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羨慕她。”
“羨慕?”蕭憶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離去的腳步,回頭看着緋衣的女子,看着她面紗背後那冷徹如水的眼睛,目光變換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帶了些苦笑,看向天際:“善良、堅定、自立——雖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對于具有這樣品格的人,我卻一直心懷敬意……”
她轉頭看了一眼聽雪樓的主人,發覺那個年輕公子眼睛裏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憂郁,于是繼續淡笑:“很奇怪吧,樓主?舒靖容……其實并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百毒不侵,并不是一個好下屬呢。”
“我明白了。”蕭憶情微微颔首,但卻正色道,“即使你有弱點,但是——阿靖就是阿靖,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千秋萬世,歷代各國,也只有一個你自己。你要記住,對于聽雪樓、對于我來說,即使是這樣的你、依然是無可取代的。”
蕭憶情走後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終于忍不住,風砂輕推那一扇們,低喚。緋衣女子驀然一驚,回過神來,過去替她打開了那扇門。 風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說什麽才好,許久,終于道:“無意中聽到你們幫中之事……會不會殺我滅口?不然,如何對蕭樓主交代?”
看了看這個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為…樓主察覺不了你在側麽?他不點破,那麽就是無妨了。” 她輕輕颔首,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宮……倒是遂了你心願了,恭喜。” 風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們這些大人物心情變化的光而已……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畢竟只能是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着這兩扇門,遲疑道:“方才我躲進去的地方是……”
“這扇門後就是我的卧室。”阿靖截口道,臉色仍然只是淡淡的,“這個密室,直接與我和樓主的房間相通,方便每日的議事。樓主身體不好,有時候半夜也會犯病,也好方便照顧。”
風砂點頭,看着緋衣女子面紗後沉靜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慣常的冷漠,忍不住問了一句:“江湖中都傳言,你們、你們之間……是相互傾慕的,是麽?”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但阿靖卻沒有在意,反而有些譏諷的笑了起來:“人中龍鳳,是不是?我倒也聽說過這種無聊的傳言——那些人知道什麽?”
看着窗外一片片黃起來的葉子,聽雪樓女領主的眼睛卻是冷漠迷離的,如同冰雪:“我與他……我們之間的事,是別人無法了解的。他那樣的人,其實對身外的一切都無所謂……”
“也許吧。方才見他準備進攻神水宮,手段之決絕狠毒,的确讓人膽戰心寒。”風砂喃喃說了一句,複又擡起頭,似乎是經過了長時期的思考,看着面前的緋衣女子,認真道,“可我認為……他對你感情深藏內斂,行事有氣吞山河的大将之風,對手下恩威并重,對自己嚴厲自制。他和你…真的好象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難怪外邊都說你們是人中龍鳳。”
“人中龍鳳、人中龍鳳……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辭,然而,眼睛裏卻有極度複雜的神色變幻。仿佛是要結束這種沉悶的話題一般,她站了起來,回頭淡淡的看着風砂,道:“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兒嗎?不錯,我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随我來。”
──聽雪樓白樓內部。極其複雜的岔道,幾乎沒有一扇可見外面景色的窗。風砂只是随着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經完全迷失了原來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緊跟着眼前的緋衣女子。
到了一個入口處,阿靖拉下一處機關,從打開的密門中走入夾壁。風砂自知不便多問,便靜靜随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腳步才停了下來,淡淡說:“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窺視孔,可透視室內活動。從孔中窺視出去,展現在眼前的已經是一處極為寬闊的大殿,只見四壁刀劍遍布,隐隐濺有幹透的血漬。而氣氛更為肅殺,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室內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處一隅,以重簾隔開,絕不相雜。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靜坐思索,或兩兩比試。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陰毒,幾乎是中者立死。偶見有人一招失手,身負重傷,一聲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會兒便另換人進來。
風砂透過夾壁上的小孔往室內窺看,突見對面一名黑衣少年剛擊倒了一位同伴,将沾滿鮮血的劍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自主“啊”了一聲,立時想起了高歡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仿佛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
“這就是我們聽雪樓下屬的吹花小築殺手們、訓練的地方。”驀地,阿靖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平靜、淡然,不帶一絲感情。雖然是隔了牆壁,但在下屬面前,她無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儀。
她領着風砂在夾壁中往前走,淡淡道:“這條暗道,是為了讓樓中首腦能随時來檢查訓練情況而築成的,平日裏我和石玉、江浪他們也經常來這兒。”
又走過了一間房,阿靖停下腳步,往牆壁外看去。只見室內架着長條木板,一排排黑色勁裝的少年正齊齊站在板邊,站着用餐。夥食很簡單,只有一大碗白飯和一個菜,但每個人均神色恭敬嚴肅,仿佛是天賜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極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連碗邊緣的硬米都一粒粒吃盡。偌大一個房間,幾十人吃飯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連筷子碰擊碗的聲音也不曾聞見。
“啊,這些是什麽?”目光再一掃,風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脫口驚呼。她看見那些就餐的殺手們每人身邊都帶了一只動物,或貓或狗,也有蛇蟲之類,似是已飼養多日,相處甚歡。不少人在吃飯時,留出一份喂給它們,顯是極為寵愛。她疑問地看了看阿靖,不知這些殺手為何還要飼養牲畜玩物。
“哦……當然要好好喂養那些東西了——喂的好了,将來吃起來才有味道。”阿靖淡淡道。風砂吓了一跳,喃喃道:“原來…原來是養來吃的麽?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氣驀然轉為嚴厲如刀:“不,對于那些人來說,那是他們唯一的同伴!他們養這些小東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訓練之餘,同行同宿,甚至吃一個碗裏的飯,睡一張床。但他們養它的最終目的——卻是為了親手殺它!一旦訓練結束,在最後的酒宴上,樓裏規定他們必須親手将其殺死,并烹而食之。”
轉過頭,緋衣女子看着風砂驚訝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風砂似乎覺得她這一笑,也帶着說不出的殘酷與冷漠,竟似與高歡蕭憶情并無區別!
“他們很寂寞,很艱苦,所以養只動物也可作個伴。不過——身為殺手,絕不能對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們雖與動物朝夕相處,卻必須時時刻刻防止自己對其産生依戀,以免到時下不了手。”阿靖輕聲笑了笑,“如果他們不想死的話……那麽就不要對任何東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風砂驀然道,語氣亦轉為沉痛,“對他們體能、武藝加以千錘百煉,同時對他們的感情也反複折磨,直到泯滅一切天性為止。這樣,你們的殺手也就訓練成功了……對不對?”
阿靖輕掠發絲,笑了笑:“不錯。雖說如今有些專門從事暗殺狙擊的殺手組織——如風雨組織——名聲遠在聽雪樓之上。可我們訓練出來的殺手數量雖不多,卻絕不亞于任何人。”
然而,看着裏面那些少年,聽雪樓女領主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嘆息。
那麽…高歡也是這樣訓練出來的麽?
風砂想問可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湧上一股痛恨與凄楚,雖說這兒的一切都讓自己聯想到他,可不知為何、她卻不願在阿靖面前再提到這個人。
看見身邊的女子不再說話,阿靖又繼續道:“和別處一樣,不能完成任務的殺手,回到樓裏後處罰更比死要慘過千萬倍……是以我們的殺手,無論與誰相處,絕不會生出絲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視着風砂,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風砂在那樣冰冷的注視下漸漸低下頭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這時,她透過壁上小孔,看見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個小間。屋中陰暗、潮濕,一個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陰影之中似乎坐了個人,其餘還有十餘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個包袱。
隔着牆壁,風砂都能感覺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壓抑,正當她将目光從小孔轉開之時,只聽那坐在暗處之人忽然冷冷的出聲:“你們的任務都完成了?”
那個冰冷的話音一落,衆位少年一齊單膝下跪,解開右手布包,捧至齊眉:“不辱使命,請壇主驗看!”包內血跡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頭!
目光在人群衆逡巡了一周,坐在暗處的壇主揮了揮手,讓衆人起身:“很好,各人去領一千兩銀子,休息半月。把人頭扔進火裏燒了!”
他的語音冷澀平板,仿佛不是人聲。這時,他突然冷笑一聲:“李珉,你為何空手而回?”衆人此時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殺手仍跪在當地,也唯有他方才在進來時,右手是空着的!
風砂見那個叫“李珉”的殺手,也只不過二十四五左右,劍眉星目,雖然知道自己沒有完成任務,可神情依然甚為鎮定:“屬下無能,沒有殺柳府一家,請壇主賜罪。”他的聲音也象別的殺手一樣冷酷冰寒,卻仍依稀有一絲暖意存在。
“賜罪?你說得很輕松嘛。”壇主冷笑,猶如金鐵交擊,“你可知完不成任務,是什麽罪?”
“屬下知道。”李珉低頭道,可語音已有一絲顫抖,“屬下甘願受罰。”
“很好,你很硬氣。”壇主冷冷道。
秘道中,風砂忍不住轉頭,問:“你們、你們真的要殺了他麽?沒有完成任務……真的一定要死?”看着青衣女子眼睛裏不忍和哀傷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讓他從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聲音冷如冰雪:“不過看來……這個人還另有隐情,可能連死都不能罷。”
她話音方落,壇主于陰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着死……我叫你先看看一個人。”他雙手輕拍,門被推開。兩名殺手從門外拖了一個人進來。
看見被抓來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變了,連石雕般的身體也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個人從門外被拖入時已奄奄一息,渾身是血,似乎遭到過非人的折磨。風砂見地上這人一擡頭,不禁驚呼了一聲,只見這人雖滿臉血污,卻眉目如畫,是個方當韶齡的麗人。
“青青!”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沖過去,要從地上扶起她。只見寒光一閃,左右兩名殺手抽刀擋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緩緩從血泊中擡起頭來,看着李珉,目光凄厲如劍。
“你、你們殺了我爹媽!李珉…我們那樣對你,可你居然、居然是聽雪樓派來探子麽?”青青驀然發了瘋似地大喊,掙紮着要撲過去,“是你回去後把情報給聽雪樓的!是不是?不然、不然…為何他們輕易的就殺入了府裏,殺了所有人!——你們、你們這些殺手都不是人!”
她瘋狂的掙紮,旁邊的人毫不客氣的一擊打在她的後頸上,讓她癱倒在地上。
李珉怔住,目中漸漸湧起絕望之色。
“李珉,你看見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為可以一死抗命麽?”壇主在陰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氣。可現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樣殺得幹幹淨淨,抓柳青青來,我只想讓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蒼白如死的臉色,壇主森然道:“任務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還有何話說?”
壇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陰暗中的他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只知道過了片刻,他才再度出言:“你若肯親手殺了她以示悔過,還可以免你一死。你在衆人之中也算出類拔萃,我可以多給你一次機會——殺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經是恨你的了,那麽,幹脆就讓它徹底一點!”
李珉緩緩拔劍,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湧出了複雜而痛苦而複雜的神色。
風砂在一邊瞥見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隐隐約約憶起,在贈予高幻那绺長發之時,也曾見到他眼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
她好象有點明白了他當時的心情,也似乎有點懂得了這個生性莫測的人。
阿靖在一邊看着她眼神的變化,嘴角浮出一絲淡然的笑意。這樣的世界,對于這個女子來說,如果不親身經歷,又如何能理解?
這時,李珉突然收劍,向壇主下跪,絕然道:“還請壇主懲處屬下吧!”
似乎一怔,壇主冷冷問:“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淩遲的酷刑?殺她只須一劍,可你卻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珉驀地擡頭,目光已沒有往日的冷酷與淡漠,仿佛是火山噴發一般!
“壇主,你不會明白,這世上的确有一種東西,是可以讓人百死而不悔的!”他驀然擡頭看着上一級,聲音已在顫抖、仿佛吶喊,“你盡可以殺我,象踩死只螞蟻一樣,然後再找一個人替我……可是你永遠也無法明白這為了什麽!”
“住口!”仿佛是被屬下的失控激怒,陰暗中那壇主突然厲叱,聲音竟也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給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還要明白!”
一瞬間,衆人驚住,面面相觑。連李珉也從狂怒中靜了下來,看着陰暗中的壇主。
壇主仿佛也知自己失言,靜了一會兒,又恢複了平日無喜無怒的語調,冷然道:“那麽,我只有依規矩辦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劍,所有的一切都交回來……然後,去黃泉大人那裏領罰。”他揮揮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對那兩名殺手道:“這個女子沒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頭看着她,目中有難掩的悲傷和情義。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轉過了頭去。可就在這一眼之間,風砂卻看到了他眼中難以抑止的深情和絕望。
兩位殺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個的手,嘶啞着嗓子厲聲道:“李珉,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你這個劊子手!”她掙紮着,慘笑道:“我要殺你,我要殺你!”她踉踉跄跄沖到了他跟前,血流滿地。
風砂目不忍視,緩緩從小孔上把眼移開。他為她犧牲了一切,可她卻把他當成兇手!
“別這樣。訓練殺手,年年有這樣的事情事發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麽是江湖嗎?便是這樣的——不止聽雪樓如此,想獲得力量的那些組織,無一不如此。”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