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篇:(8)

個壇主當真鐵石心腸,他難道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有些不平的,風砂憤憤問。

阿靖緩緩笑了笑,平靜地道:“他幾年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她看了看風砂,語氣森然:“何況,他若不這麽辦,更高層的人便會處罰于他。”

這時,只聽室內“啊”地一聲慘呼,随之而起的是“呀!”的驚呼!

風砂急忙看向室內,一看之下,如遇雷擊,失聲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鎮定的女子,語音在片刻間竟顫抖的厲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顫聲道:“她死了!”

阿靖臉上,難得有一絲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裏面。只見室內景象甚為怪異,方才沖過去要殺李珉的柳青青已被一劍穿胸而過——但柳青青雙手拉住李珉持劍的右手,似乎是整個人撲上劍鋒的。

李珉看着她,目光震驚而狂亂。

“青青,你、你,做什麽?”李珉不相信地問,幾乎嘶聲喊着,丢了劍,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氣的身體。

柳青青染滿血污的臉,此刻竟異常的蒼白而美麗,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緩緩微笑:“我……我其實一點……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難處。你……待我們一家……很好。”

她喘息着,一雙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無限:“可……我不想你死。你現在……現在親手殺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請再也、再也不要…受他們控制……”

隔着牆壁,風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許久,她茫然轉過頭,看着身邊的緋衣女子。

仿佛被最後的青青那樣意外的舉動鎮住,面紗後的眼睛裏,也有複雜的神色微微激蕩。

風砂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笑着,看着她:“你高興了麽?你們的訓練……這就是你們的訓練!”緋衣女子不說話,眉宇間霎時又恢複成漠然無表情,按下機關,從暗壁中走入室內。

室內所有人齊齊一驚,立刻俯身下跪:“拜見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內,卻沒有看屬下,只是轉頭看着地上的那個殺手,看着他抱着渾身是血的戀人,痛哭。那是殺手的淚……即使是聽雪樓的領主,眼睛裏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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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李珉一聲驚呼:“青青!”風砂急步搶過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變,擡頭看着緋衣女子,顫聲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嘆息了一聲,阿靖仍然不說話。

風砂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低聲喃喃重複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憤怒之色更深,憤然回頭沖着陰影中嘶聲喊:“是你…你為什麽要逼死了她!”

“不錯,是我逼死了她。”壇主依舊冷淡地回道,緩步從屋角的陰影中走出,擡頭看着她,漠然的問,“那…你又能怎麽樣?”

風砂一下子怔住,連退了幾步,才發出聲音來:

“高歡!”

高歡!這個從陰暗之中緩步而出、冷酷而殘忍的壇主,正是高歡!

風砂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一步步慢慢往後退。這一個多月以來,她自己雖不承認,可內心深處依然是下意識地盼望再見到他,可如今……這一次猝然的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這時,一邊的李珉已橫抱着柳青青的屍體站了起來。血從戀人的胸膛中直淌下來,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過來,根本沒有留意到身邊的人,連眼神似乎都已癡呆。

“你所愛的人的血…溫暖麽?”在李珉經過身側的時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低低問了一句,眉目間不知是何種神色,只覺有依稀的寒意,鋒利如刺。

甚至連聽雪樓女領主的話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屍體,走過阿靖身側,根本沒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萬的緋紅色利劍。這個吹花小築裏的殺手,只是怔怔的、毫不遲疑的走向門邊。

他要離去——他居然就這樣劍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築!

冷漠的光芒閃過高歡的眼睛,想也不想,作為壇主的他舉起了手,手指一彈,閃着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離的人的後心——沒有人,沒有人能夠輕易背離聽雪樓!

然而,在掠過緋衣女子身側、射向李珉時,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離了方向,奪的一聲釘在了門框上。李珉連頭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讓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動了動,阿靖下令。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着那個抱着死去戀人的下屬、失神的走出門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屬都退了下去,門合上之後,房中只剩下三個人。

風砂的目光從那一刻起,就沒有從高歡臉上移開過。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她只是下意識的一步步往後退,已到了暗道門邊。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動,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話好好地說清楚。”阿靖語氣平靜而斷然,沒有絲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樣漠然的得力下屬,淡淡道,“不管怎樣,來做個了斷吧。”

“是。”對于領主的命令,高歡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試圖離去。

看着眼前忽然變得完全陌生的人,風砂嘴唇顫動着,許久終于掙紮着吐出了一句話——

“高歡,你簡直不是人!”

高歡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不曾開口。聽到了這句話,眼中卻反而驀然有輕松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絲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說的對。”回答了這三個字以後,他轉向阿靖,恭聲道:“靖姑娘,話已說清楚了。屬下告退。”

他緩緩轉身,目光始終沒有半絲波動。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經歷過的……你莫要以為,他不懂得李珉的心情和感受。”始終不動聲色的阿靖驀然開口,淡淡對一邊的風砂道,風砂一驚,擡眼看着高歡,卻發現第一次,那個人避開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氣,漠無表情:“正因為懂得,所以才無情。”

高歡的雙手用力握緊,雙肩微微發抖,顯然這幾句話已直刺入他的心裏。

“我帶你來聽雪樓,就是讓你明白他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阿靖注視着風砂的眼睛,一字字道,“葉姑娘,你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不奢求你能原諒什麽……但是,至少希望你能了解這樣的生活,然後,再決定是否恨他。”

風砂雖沒開口,可目中已有淚水緩緩溢出。

阿靖輕輕拍拍風砂的肩,面紗後的眼睛卻微微波動了一下:“還有什麽話,你們好好說完想說的話——離開這間房間,你們……就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輕輕嘆息了一聲,緋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門合上之時,她聽到風砂的哭聲象水一樣蕩漾開來。

────阿靖清麗的臉上罩着輕紗,靜靜坐在密室中等着蕭憶情。

“你今天怎麽了,居然放走李珉!”蕭憶情推開門,與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厲聲責備,“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風雨組織或天衣會手中,将對樓中大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靜地道,如水的雙眸從面紗下輕輕擡起,注視着蕭憶情。蕭憶情皺了皺眉,眉間出現了在她對面坐下,平了平氣,問:“那你怎麽了?是糊塗了?”

“總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總要糊塗幾次的。”阿靖依然靜靜地說道。

蕭憶情冷冷一笑,他蒼白俊秀的臉上已有怒容,連一向溫和從容的語音也變得咄咄逼人:“幸好我還不糊塗——發現得早,我已派人快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首級,否則,真會出現大錯!”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驀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剎間也亮如閃電,透過面紗盯着蕭憶情,一字字問:“你殺了李珉?”

“不錯,”蕭憶情冷冷道,“又怎麽樣?”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殺氣讓人觸目驚心。蕭憶情卻只是冷笑,俯下身,輕輕揭開她臉上輕紗,看着她,忽然冷冷問:“你能阻止我殺他?”

阿靖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目光變幻不定,唇邊忽然有莫測的冷笑。

蕭憶情也是一言不發的看着她,但目光卻漸漸柔和起來,長長嘆息了一聲,負手站起:“我知道我這樣做傷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當年雷楚雲之事,難道你忘了?”

又提起這個名字,下意識的,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聽雪樓主咳嗽起來,半晌方止。急忙從懷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巾輕拭嘴角,絲巾立刻被染紅!

緋衣女子的臉色微微一變,起身快步走了過去,拉上了重重簾子,又撥旺了手爐,一把将酒杯從聽雪樓主的手中奪走,扔到了角落裏:“墨大夫不是說了不能喝酒了麽?一邊求醫,一邊卻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雖然是極力壓低了聲音,然而焦急和氣惱還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來。

蕭憶情咳得兩頰泛上了紅潮,雙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來。許久,才平息下來,苦笑:“有時候……我的确想、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現在你的死活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微微冷笑着,阿靖将紫金手爐撥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聽雪樓上下萬餘人怎麽辦?”

蕭憶情頓了頓,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終于問:“方才,你想說什麽,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改天再說吧,今天不合适。”

“為什麽?”蕭憶情有些奇怪,“有什麽事值得讓你這般吞吞吐吐?”

阿靖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道:“我想求你給高歡自由,讓他跟風砂走。”

蕭憶情臉色立即變了,目光又尖銳了起來:“你說讓高歡走?他此時正當颠峰,領導着吹花小築的殺手組織,至少還可以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為了一個樓外不知來歷的女子,要求我放走這樣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劍般逼視着阿靖。

“任飛揚非常優秀,他在訓練之後,完全可以來接替高歡。”阿靖的目光始終在看着他,輕聲道:“難得我這樣喜歡一個人——風砂,那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我本來應該是什麽樣子……”

“我不想讓她的手沾上一絲血,我不想讓她以後永遠不幸福。”聽雪樓的女領主突而低下頭,嘆息了一聲,“蕭樓主,我們手底下殺了多少人,流過多少血?那樣深重的罪孽……”

她的手已在蕭憶情的手心裏微微發抖,如同她的聲音:“當年殺了霹靂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無可恕;以後這幾年跟着你到處征戰,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後必入地獄。何況拜月教一戰中……”

說到這兒,她話音一頓,不再說下去。

但蕭憶情的目光又變了,低聲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那樣的字眼,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諱的話題。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還是看見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見烈火中的明月,還有聖湖的風暴……冷汗從他的額上滲出,他不由自主握緊了阿靖的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目光停留在她項上那一個破舊的護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樣深沉殷切的執念、依舊停留在那裏。

順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識的回手,觸摸到了那個護身符。剎那間仿佛閃電照亮她的心,向來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淚光,不再說話。

蕭憶情看見她眼中的淚,心中突然一冷,感覺有寒流慢慢升起,讓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專制,一生中以權力地位俯視天下,可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日面臨着死亡,所以他的個性也被深深分裂為兩半!

他重權嗜殺,但他害怕死亡;他無情冷酷,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極為空虛寂寞,內心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讓全武林臣服于他腳下,可另一面卻又在不斷地尋找能讓他平等相待的人……這分裂的個性,讓他變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這世上,永遠有兩個字,時時刻刻刺痛他的心。

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閃。蕭憶情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擡頭,壓倒了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禀樓主,左舵主前來拜見!"

"讓他進來吧。"蕭憶情在軟塌上微微擡了擡手。阿靖在他身側,将各分舵的文書信件一一過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書,看了一眼,淡淡對蕭憶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樓,還帶了九名江南佳麗。"這時,左舵主已上前單膝跪下:"拜見樓主!屬下已将設立揚州分舵之事辦妥,而且屬下亦帶回九名女子,充樓中仆婢之用。"蕭憶情從阿靖手中接過名單,看了一看,卻也不動聲色:"要知樓中從來無此先例,而且聽雪樓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勢力,也要注意安民撫民,豈可以聲色自娛?"左舵主略有慌亂之色,忙道:"屬下見其家中貧寒,無力撫養,才出錢買下,并非強掠民女……而且……而且樓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說下去。

連下屬都看出他的寂寞——蕭憶情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不再诘問:"你先退下去吧。"他對阿靖微笑:"樓中事務繁多,辛苦你了。"不知怎的,阿靖看見他的笑容,心中卻有一陣不自在--因為在他笑的時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間,突然有了無法言明的隔閡。她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已将他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他依舊對自己信任關懷,可卻從每一個動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左舵主這回走好運了,帶來九名美女居然被樓主留下了一人!""是嗎?想不到。樓主以前對美女興趣似乎不太大呀!""所以說這次左舵主運氣好麽!""不過……奇怪奇怪,樓主不是和靖姑娘……""天知道他們怎麽了!你沒看見這幾天他們兩個都不太對勁嗎?""其實呀,從上次打完拜月教回來,就有些怪怪的了。""唉……他們大人物之間的事,弄不懂呀!可說句心裏話,天下雖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樓主!人中龍鳳,天人之戀……外邊不都這麽說?""唉,別提了……他們吵起來,那才是天下沒人勸得住。"風砂坐在花蔭下,斷斷續續聽了來往人的話,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為我和高歡之事讓你和蕭公子之間為難了?"風砂回到阿靖的房內,問。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擡頭,笑笑:"怎麽會? "可風砂明明看見,她明麗的臉上已頗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聲道:"阿靖,你長我二歲,本當是我姐姐,可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不等她說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別說了,你并不了解內情——不錯,目前我和他是有些問題沒解決,不過不關小高和你的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閡。"仿佛不願再深說下去,她轉過話題,問:"你這幾天見過小高了麽?"風砂臉微微一熱,輕輕道:"前天還見了一次……但從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們說……是蕭公子調走了他。"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嚴霜,"我去和他說。"風砂勸阻不住,阿靖轉身進入密室,随即聽到了室內開的聲音越來越高,似乎雙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風砂知道雙方又為自己争執,心下好生過意不去,不願讓阿靖出來後感到為難,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阿靖冷冷望了蕭憶情身邊那吓得瑟瑟發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氣冷峻地問:“那麽樓主你是決計不放過高歡了?”蕭憶情倚在軟榻上,眼睛沒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讓他去殺了葉風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裏轉瞬結成了冰,再也不說一句話,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蕭憶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凄涼苦澀之意。這時,一直蜷伏在他腿邊的白衣美女終于能開口,顫聲道:“這位姑娘……好兇啊!”

蕭憶情垂手撫着她絲綢般的長發,嘆了口氣:“蝶舞,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從揚州帶回的九位佳麗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來,雪白的紗衣霧般籠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歲,純淨明麗得象三月的江南,雙眸中始終帶出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一頭受驚的小鹿,讓人不忍對其稍加辭色。

但她的舞卻是銷魂的。舉手投足之間舞韻飛揚,有流雪回風之美。

舞動中,只聽少女開口,輕輕唱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歌聲在密室中回旋,如同煙一般。

蕭憶情不易覺察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個‘此情可待成追憶’!”蝶舞這才一驚,驀的明白過來,跪下惶然道:“小女子無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諱,請公子恕罪。”

蕭憶情淡然一笑,擺擺手:“沒什麽。我父親當年為我取這個名字,也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從義山詩中取的這句。唉……”他閉目嘆息了一聲,自語般:“我母親死時我才只有三四歲。”

蝶舞這才鼓足勇氣悄悄擡頭看了這位高高在上的蕭公子一眼,仿佛安慰般的,輕輕說了一句:“奴婢也是從六歲開始就沒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頭:“奴婢怎敢與公子相提并論?公子恕罪。”

蕭憶情睜開眼睛看了舞伎一眼,問:“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着頭怯怯道:“回公子的話,爹娘在奴婢六歲時便把奴婢賣給了紫雲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個薄命人……”蕭憶情今夜似乎頗為多感,居然破例問了那麽多,道:“那麽我派人送你回揚州,依舊讓你與家人團聚罷。”

蝶舞全身一震,撲在地下顫聲道:“謝公子大恩……可奴婢父親生性好堵,當年就為還債才賣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幾月,也必被父親再度賣去抵債……奴婢求求公子,就讓奴婢服侍公子,別……別在遣回奴婢了。”

蕭憶情一時默然。他最初留下這名美人,是因為與阿靖之間矛盾日深,更為寂寞,才想找一個人在身邊暫慰寂寥,從未想過要長久留下她。

但沉吟間,見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邊,小鹿般馴良單純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剎間心中一軟,開口道:“好,我就答應你,讓你留在我身邊。”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歡喜之色,忙伏地謝恩。因為她知道,公子這一句話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卻不知,從此她一生也将被禁锢!

“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了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是樓主親自在訓練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讓小高自由,但至少這件事我還可以為你辦到。”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明麗又飄逸。聽到靖姑娘的話,她目光驀然湧起無法言述的感情,過了很久,才在臨水的軒中低下頭,輕輕道:“沒關系,真的,不能和高歡在一起,我并不遺憾。”

她擡頭看了略帶訝容的阿靖一眼,輕聲道:“重要的是,我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縱使終身無法相見,我們可以肯定地知道,我們會相互在心裏記着對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輕輕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該如何謝你。”

阿靖一時間沒有回答,似乎被她方才這番話中的深情和堅毅所驚住,怔怔望着軒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話。這個女子、這個女子說話的神色、目光、語氣,以至話中的深意……她回憶着,突然間,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間,的确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會想象這種感情有多深。雖然我們彼此從未說出來過,可我們心裏都明白。”

這是她說過的。在內亂中,聽雪樓危在旦夕,蕭憶情生死未蔔之時,雷楚雲對着她伸出手來,刀痕縱橫的臉上帶着那樣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說了這幾句話。也就是這幾句話,力量千鈞地讓他終于放棄了希望,讓風雨組織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雲”的身份繼續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風雨組織的老大,殺手之王秋護玉!一段不為人知的畸情,也從此埋葬。

而今,她才發覺當年她沖口而出的這幾句話,竟與風砂之言不謀而合!

阿靖還無法理解當年為何會說出這種話……

“靖姑娘,怎麽了?”驀然,風砂輕輕問,她見阿靖癡癡地出神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阿靖剎那間如夢方醒,強笑道:“沒……沒什麽。”

她定了定神,嘆了口氣,想起目前與蕭憶情之間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對風砂道:“我下午帶你去看任飛揚,他傷早已好了,近日已開始訓練了。”

風砂身子輕輕震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問:“他可好?”

“身體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訓練的人,也不會太好過。”阿靖淡淡道。風砂低下頭,輕輕撫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變得很奇怪,隐隐竟有淚光閃動。“他說過只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可我告訴你——只要他踏入了這種生活,他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阿靖口氣冷肅,“你知道樓主有這個能力——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志!”

風砂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麽可怕的人。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了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為他忠心的追随者。

她目光變了,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驚,低聲問:“你這般在意他?”

然而,風砂卻沒有說什麽。過了很久,才嘆息,幽幽地問:“你說,若已經與別人生死相許,可同時心裏卻又挂念着另一個人——這是不是一種不忠和背叛?”她并不想對阿靖隐瞞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嘆息:“高歡與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終無法忘記,在死亡與恐懼逼來之時,我與他生死與共的勇氣。”

她擡頭問:“你能理解嗎?”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愛一個人。”阿靖沉默了許久,才道:“其實,當時我要任飛揚加入樓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這時已準備讓小高走。可這樣一來,吹花小築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讓任飛揚來接替小高的……”

風砂一驚:“那就是說,他也是為了我與高歡而間接犧牲了的?”

阿靖點頭:“不錯。要救高歡,就得有人犧牲,站到這個位置上來……”她看見風砂的淚光,低低嘆了口氣,擡手輕掠發絲,目光平靜如水:“好了,咱們也扯得太遠了。下午我派人來接你去看任飛揚。”

────“你自己進去。如果話說完了,就搖我這個小鈴,自會有人帶你出去。”阿靖在一處水榭邊下了轎,對風砂說到道,同時遞給她一只小小的銀鈴。

看着她離去,風砂心中一陣茫然。水榭上清風徐來,蓮花盛開,她獨自一人立在九曲橋上,竟不知何去何從。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仍在極力地逃避與任飛揚再次相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他們以前算是什麽?以後又會如何?想起來,就有心亂如麻和無助的絕望。 風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道極為耀眼的白光如電般閃過!

那麽淩厲,那麽殺氣逼人,風砂大驚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卻是一怔——這一劍,卻似在哪兒見過一般,同樣的殺氣和同樣的淩厲。

“唰!”地一聲裂帛,白光劃過之後,水榭四面上的輕紗齊齊落地!

“很好,這招‘地獄雷霆’終于算是練成了。”水榭中一個聲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風砂擡頭。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見了那紅得刺目的披風。

任飛揚。

他正低頭看着手中的劍,不停地輕輕振動手腕,試着各種力道和方向。那一頭黑亮的長發依舊垂在他肩頭,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只是他整個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讓風砂一時不敢叫他。

不經意間,任飛揚終于也擡起了頭,正看見水榭外的風砂。他不由呆住了。

這短短一剎間的凝望,仿佛是過了千萬年。

終于,風砂遲疑着輕喚了一聲:“任飛揚?”她的聲音仍帶了些試探與不确定,可任飛揚卻朗朗地笑應:“風砂,你怎麽來了?好久不見了!”

他從水榭中走了出來。不知為何,看見他迎了上來,風砂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這一步,是在多麽微妙複雜的心情下踏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但任飛揚卻停不了腳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時間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開外笑了笑,問:“你這十多天還好吧?”

“還好。”風砂輕輕應着,目光卻黯了。任飛揚顯然已覺察出了她剎那間的退縮——可他原本不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啊!他變了,連笑的時候,眼睛都同樣是不笑的!

“見過高歡了麽?”任飛揚看着手中的淚痕劍,淡淡問。

風砂全身一震:“見過了。” 然後,她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她能說,她已經原諒了高歡麽?原諒了這個曾經欺騙他們、甚至幾乎要殺了他的人? 然而,任飛揚手指在劍柄上緩緩收緊,過了許久,卻沉聲道:“我如今已經不大恨他。他這樣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為我也……”他吐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可他眉間的沉郁已說明了一切。

一剎間風砂的心被粉碎。

一種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讓她幾乎痛哭失聲。她明白,在這一生中,她是要永遠失去他與高歡了。命運之手已無情地把他們三人分入了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滿着殺戮、危險,對生命漠無感情;而她在人世間,感受着人情冷暖,看不穿紅塵聚散。

無數紛亂的感覺湧上心頭,風砂說不出一句話來。任飛揚也不說話,只是那樣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劍。許久許久,陡然間,風砂終于顫抖着說出一句話:“明天我就離開這兒,永不回來了。”

她終于有了決定。

既然來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過着不同的生活,她還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讓他們的心不能平靜?對他們來說,感情,是危險得足以致命的東西——李珉與柳青青的悲劇,已讓她永生不忘!

她不能再冒險。

任飛揚一驚,可嘴角卻浮出了往日慣有的戲谑的笑意:“這地方你是不該多待的,高歡和我,才是适合這個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風砂不再說什麽,回身急步走了開去,一邊走,一邊卻輕聲道:“我以後會記着你的,手上這傷痕會讓我到死都記得你。再見。”她頭也不回地舉手輕輕擺了一下,似乎是在揮手告別。

手背上那一彎齒痕清晰可見。

任飛揚沒有說也沒有動,只負手握劍看她匆匆離去。他明朗的眉宇間,泛上了一陣無奈與痛苦——這也是他一個月前的二十多年中從未感受過的。

這一個月來的一切,比過去二十多年,讓他經歷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長大了。

由一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劍客。這一個月中,他在急劇地變化,可蛻變的痛苦,也是旁人無法了解的。

突然間,他仰天長嘯!嘯聲中反手揮劍,背後水榭被劍氣斬為兩半!

火一般的披風高高揚起,長發一绺绺吹散開來,可他目光卻在一瞬間急劇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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