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四篇:(19)
話,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對,就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
和他七年前遙想的相同,這個帶着血薇劍的女子,就應是這般孤高絕世,猶如懸崖上開放着的野薔薇。
他想,他終于找到她了。
此後的幾年裏,多少的殺戮征戰風一般的呼嘯而過……
金戈鐵馬,并騎戰場剿滅各方不想稱臣的勢力,将霹靂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滅門;鐵腕平亂,鎮壓樓中醞釀已久的叛亂,手刃二樓主高夢飛,囚禁師妹池小苔;…………
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江湖上衆口相傳的傳奇。人中龍鳳。
每想起來,他都不禁苦笑——
“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随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麽我當然要離開你”。
——那句話,出她之口,入他之耳,當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因此,也沒有人知道他心中一直有着怎樣的壓力。一開始接掌聽雪樓,是為了繼承父親的心願、是為了自己的霸圖和雄心……然而,後來又是攙入了如何複雜的原因。
在出發進攻拜月教之時,他們統領聽雪樓已經三年。
三年裏,有過多少驚險與生死,然而,他們的手始終握在一起,刀和劍始終指向同一個敵人。她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無論多艱險困苦的任務都一一完成,幾次重傷垂死,然而又一一掙紮着痊愈,生命力如同野薔薇般的旺盛。
如雪谷師傅說的那樣——這個女娃兒不會死。她不會死。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認為,所以放心的将危險的、艱難的所有任務交給她去做,從來不考慮如果她萬一失手會如何——
然而,如今,她卻是要死在滇南這片土地上?
和他的母親一樣?
“你此時要殺我,或許可以——”看着蕭憶情的猶豫,拜月教的大祭司卻仿佛洞察一切似的笑了起來,眼色冷冽,“但你殺我後若要回頭去救舒靖容,則萬萬來不及。我死了她也活不了,不信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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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主淡定的神色陡然一變,眼神淩厲起來,從來沒有人用這般嘲弄的口吻和他說話。
取舍權衡,已經是在一念之間。
“你要的是什麽?”蕭憶情轉頭,看着迦若,截口問,毫不遲疑。
迦若的手按在胸口上,一黑一白,分外詭異。屍毒的蔓延此刻已經到了頸部,月已西沉,額環上寶石的光芒也弱了,迦若的眼神有些渙散起來,然而聽得他這樣的問話,卻是點頭,緩慢而清晰的,一字字回答:“休戰。”
眼裏的寒芒陡然閃亮。聽雪樓主想也不想,冷笑:“不可能!”
“不可能?就算看着冥兒死了,你也說不可能麽?”迦若也是冷笑起來,冷月下,夜風吹動他的白衣,一時間,他衰弱的似乎要随風散去。然而,他的問話卻是冷銳的,直刺心底:“你是不是想步你父親當年的後塵?”
父親的……父親的後塵?
陡然間仿佛被人一擊擊中心底,蕭憶情冷銳的眼神忽然也是渙散開來。
父親蕭逝水,當年為了自己的霸業,而讓叛教的母親心寒齒冷,為了成全他離家自投請罪、被沉于聖湖之中。然而那以後,父親又有過多少個能真正安睡的日子?
今夜的記川之上,他剛剛對阿靖說過這一段不忍回首的往事。然而,只是一轉眼,同樣的選擇居然又擺在了他的面前?可笑……誰又是宿命的安排者。
“有什麽比冥兒的命更重要?你有什麽放不下?”迦若看出了他眼中的游移,繼續問,聲音雖然已經透出了衰弱,但是依然氣勢淩厲,“你不要告訴我說是仇恨!——選擇就擺在你面前,你應該不是這樣執迷的蠢人。”
蕭憶情驀的擡頭,看着他,這個拜月教的大祭司、阿靖的同門師兄。
仇恨……對,雖然說起來仇恨蒙蔽人的眼睛、是一件多麽可笑的事情——但是世上真正能看開、能放下的又有幾人?何況,母親的遺骸沉于湖底,那怨恨的靈魂尚自不得解脫。
為人子者,難道,要讓他棄之而不顧麽?
月已經西沉了,天色隐隐透亮。
迦若的臉色已經非常憔悴,死灰色從皮膚下透出,彌漫了滿臉——然而奇怪的是、以額環為界,那詭異的死灰卻止步不前,半分也無法沿展上去。
阿靖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吧?
蕭憶情只覺滿手的冷汗,勉力震懾心神,然而心中的恐慌卻也是史無前例的鋪天蓋地而來,沖擊得讓他神思恍惚。
該是做出選擇的時候——再遲了,恐怕便是永遠來不及了。
“好,我将人馬撤回洛陽。”用力握着袖中刀,一句承諾從聽雪樓主嘴邊吐出,蕭憶情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奕奕閃亮,然而卻有複雜的痛苦在內,“但是——有條件。”
“什…麽?”扶着額環上的月魄,迦若的聲音已經虛弱不可聞。
“你需将我母親的遺骸奉還于我,讓我帶回洛陽與父親合葬——”蕭憶情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如若我母不得解脫,則我此次雖然退兵,來年也必卷土重來鏟除拜月教!”
迦若不知為何一震,擡頭看看他,忽然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遺骸?……聖湖裏、聖湖裏的白骨麽?”
蕭憶情看着他,然而心裏也是一驚:迦若的眼睛已經看不出眼白,完全成了混沌一片的死灰色!
拜月教大祭司聽到了他提出的條件,卻想也不想的點頭:“好……遺骸一定奉還。要我起什麽樣的誓?”
答應的居然如此痛快。
只怕,是以他的體力,再也無法繼續支持下去了吧?
“不用誓約。”聽雪樓主卻淡淡回答,頓了頓,“阿靖心裏推崇的人,我相信他說過的話。”
然而,話音一落,他不等迦若答話,卻驀的轉頭,盯着拜月教的大祭司,一字一字道:“但是,休戰,可以。你,我卻是一定要殺!”
聽得那樣殺氣逼人的話,雖然衰弱、迦若死灰色的眼裏,陡然也有寒芒一閃而過。
“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随最強的人——”
這個世上的最強者,只能有一個人吧?
饕餮嗚咽的聲音讓弱水心煩意亂。
她已經很慌亂、很驚怕了——在看到靖姑娘的臉一寸寸的被死灰色重新覆蓋的時候。她是法家中人,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如果屍毒蔓延過了印堂、沖入腦部的話,便是大羅神仙也返魂無術!
烨火師妹還是沒有醒,無助的她抱着緋衣女子啜泣起來,那只饕餮在一邊拼命的舔着阿靖肩頭的傷,然而死灰色還是毫無阻礙的慢慢延伸上去。
饕餮忽然不動了,弱水擡頭,看見有兩大滴晶瑩的淚水、從幻獸雪白的眼窩中滾落。
“靖姑娘……哇。”再也忍不住,弱水哭了起來,因為無助和驚懼而全身顫抖。忽然覺得耳邊有氣流拂動,饕餮流着淚湊過頭來,第一次友好的舔了舔她的眼角,眼神裏也是哀傷和無奈。弱水看到幻獸人一樣的眼睛,陡然間抱着饕餮大哭。
“朱兒。”恸哭中,隐約聽到一個聲音,弱水神志散亂沒有反應過來,然而饕餮卻是一震,驀的将頭從弱水肩上轉開,欣喜若狂的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白衣的祭司,伸出無力的手按在它頭上,微笑:“我回來了。”
饕餮怔了一下,看見主人伸過來的手,漆黑如墨般妖異。
弱水的歡呼卻是遲緩了片刻再響起來的:“樓主!樓主你總算回來了!——靖姑娘、靖姑娘她不好了……”小女孩的聲音,又哭又笑的。
然而,聽雪樓主卻是一言不發,疾步走過去從她懷中接過昏迷的緋衣女子,俯身深深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去放到了饕餮的背上。
“快些帶她走。時間不多了。”蕭憶情看着阿靖臉上湧動的可怖黑氣,眼神中不自禁的流露出恐懼之意,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的顫抖。
迦若點點頭,低低道:“放心。”
他坐上幻獸的脊背,衰弱無力的對蕭憶情笑了笑,擡手輕拍饕餮的額頭,輕聲吩咐:“朱兒,快些帶我和冥兒回月宮。”
拜月教之戰·深瀾沉恨篇(9)
·深瀾沉恨·
―“迦若,迦若,外面是你麽?”
黎明的月宮裏,靜谧無聲。這裏是靈鹫山的最高處,也是拜月教主的起居住所,在教主未召之前從來都沒有人敢進入——然而,聽得外面庭中傳來的聲音,假寐中的拜月教主陡然驚醒,脫口的驚呼聲劃破寂靜。
沒有回答,只聽得兩聲短促的低喚,急切而無助。
明河一下子擁衾坐起,在黑夜裏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是饕餮……是饕餮!
最近迦若經常連夜出去,通宵不回,她無從得知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想着、在大軍壓境的時候拜月教只能指望他了,便不能多猜疑什麽。
然而,昨夜是傳燈大會,教中散會的弟子已經通報了大會被聽雪樓的人打亂的消息,主持大會的右護法清輝至今未返,讓她聽了好生擔心。但是,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身為大祭司的迦若,卻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不知所蹤。
靈鹫山上靜谧如同死境,然而她卻睡不着。
不知為何,心裏隐隐有莫名的恐懼——雖然是五年前一齊聯手篡權、奪了拜月教教主和祭司的位置,共同支配這個南疆直到今天。然而身為教主的她,一直是不了解這個同伴的。
總覺得,這個人的心裏有什麽隐藏得極深的東西,不曾讓任何人看見。
他有他的想法,卻從來不和任何人說,包括身為教主的她。
雖然作為教中的大祭司,但是迦若對于拜月教的事務從來看的很淡,幾乎從來不插手。如今,雖然在她的哀求下,他許下了決不讓聽雪樓毀滅拜月教的承諾,然而,她卻不知迦若準備用什麽樣的方法,來阻擋已經越過瀾滄江的兵馬。
“迦若,怎麽回事?!”聽到庭外幻獸的低喚,來不及細想,明河胡亂扯了案頭一襲孔雀金的長袍裹住身子,便往外奔去。
重重的帷幕垂在她面前,讓她看不見窗外的情形。明河胡亂的伸手撥開那些霧一樣的簾幕,心中莫名的感到慌亂無比,奔跑中,長袍下擺不時絆住她的腳。
一層層的帷幕被拂開,外面的天光透進來,最後一層帷幕上,忽然映出了那個人的影子。
明河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将腳步放緩,拂開最後一層帷幕迎了出去:“天不亮就來這兒,這教中也只有你敢——”
話音未落,拜月教主剛剛淡定下來的臉色驟然一變:“迦若你怎麽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可怕的混沌,彌漫了死灰色。齊眉的額環以下,本來蒼白清冷的臉頰變得黯淡無光,有奇異的死灰、活了一般的在皮膚下湧動。
屍毒!而且是鬼降中最毒的血鬼降的毒!
明河的臉陡然也是蒼白得毫無血色,她看着大祭司,連忙擡手扶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撫上他的眉心寶石,緊張的聲音都變了:“怎麽回事?你怎麽中了自己人的毒!——快快快……都要入腦了!月神保佑……你快進來。”
“不……。”祭司一直半閉着眼睛,似乎衰弱到無法出聲,然而在拜月教主扶他進去的時候,卻忽然擡起手推開了她——那只手,已經漆黑如墨。
看見這樣可怖的毒性,明河的手都有些顫栗,然而,耳邊卻忽然聽到迦若開口說話——
“先……先救她。”
她驀然擡頭,順着那個勉力站着的人的手、看向庭外——那裏,黯淡的晨曦中,幻獸前膝跪地停在門外石階上,背上馱着一位失去了知覺的緋衣女子。那女子的長發拂在了地面上,袖間露出緋色的袖劍。
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陡然煥出冷冷的光,拜月教主的手忽然不再顫抖了。
“她是誰?舒靖容?”她眼神冷冽,擡頭看着大祭司,一字一字的問,“是聽雪樓那邊的人,我為什麽要救?迦若你是不是要叛——”
話音未落,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陡然探出,按住她的肩,搖搖欲墜的祭司似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她的肩上,手指用力的要握碎她的肩骨。他看着她,然而已經實在無力再說什麽,只是看着她,眼睛裏面一片死灰,緩緩搖頭。
“你、你快進來,我給你解毒!”看到他的臉,明河再也無法按捺的脫口驚呼,幾乎是哀求着扶着他,“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快進來——”
然而白衣的祭司沒有動,依然沉默而執意的、站在門口,按着她的肩。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然而眼神一直看着門外深度昏迷中的緋衣女子。
明河的手,終于一分分顫抖起來,慢慢全身都顫抖得如風中的葉子。
看着黑氣一分分彌漫上他的臉,拜月教主忽然間仿佛崩潰,掩住臉大呼:“好了!我救她!我救她!——求求你快點…快點進屋來。”
饕餮一聲歡呼,直躍而起,背着昏迷的緋衣女子進入房間。
“要‘先’救她……”仿佛是隐隐約約笑了一下,迦若的手忽然就是一松,精神氣仿佛忽然消散,人就無知覺的向着門中倒了下去。
――――――――――――――――――――――“我們都已經快要拔掉藍關上那個拜月教據點了,為什麽下令停止進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青衣人劍眉緊蹙着,毫不客氣的問坐在榻上微微咳嗽的聽雪樓主人,“是因為張真人和明鏡大師受了傷,怕這邊支持不住要我們返回麽?”
“碧落。”輕輕拉了一下同僚,紅衣女子察覺到了樓主今日反常的沉默——本來,在各方人馬出擊就要初戰告捷的時候忽然下令勒馬撤退、就不是蕭樓主的作風。然而,又是什麽居然能掣肘他、做出這樣的退讓?
蕭憶情看着眼前聽雪樓四位護法中的兩位,緩緩搖頭:“自然有我的緣故。”
“什麽緣故?”碧落的脾氣一如當日在江湖游俠時期,即使面對着聽雪樓主也絲毫不曾收斂,“雖說我們這邊張真人他們重傷,可是他們不也死了一個右護法麽?我們可絲毫沒有落了下風!我們付了多少代價、才能圍殲那些家夥!”
“我說要先按兵不動!”忽然間,聽雪樓主放下茶盞,驀的擡頭,眼神冷銳。即使是碧落,也心下一驚,紅塵拉着他,俯身行禮:“是,我們恭領樓主之命!”
有風吹過竹林,蕭憶情靜了靜,忽然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淡淡吩咐手下:“把人馬都撤回來,圍駐在靈鹫山腳下——注意,也不要逼得太近了。”
“無我命令,不得擅自攻擊拜月教——”聽雪樓主說了那一番話,眉間又不知是什麽樣的神色,只是看着遠空,加了一句,“如果…如果我有令,一下,則全力攻入月宮!那時候,遇人殺人,遇神殺神,靈鹫山上雞犬不留!”
“是。”震驚于樓主想來淡漠的口吻裏陡然流露出的強烈殺氣,但是不再争辯什麽,碧落紅塵兩位護法齊齊領命。
蕭憶情低下頭,眉間的神色更為莫測,只是淡淡道:“你們下去罷。”
“呵。樓主今天是怎麽了?怎麽竟然也會犯胡塗?”退下的時候,和紅塵并肩走着,轉過小徑的時候碧落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這樣一來,且不論拜月教散布各處的勢力會脫出我們目前辛苦布下的包圍逃逸,如果他們集結起來反攻,而我們把人馬定駐在靈鹫山下,那不是成了現成一個靶子麽?”
“這種道理,樓主心裏必然也該明白的。”紅衣的同僚行走在翠竹間,卻是沉吟着回答,“不過今天的樓主确實有一些奇怪……不明白他怎麽想的。将全部力量撤回到月宮附近,想必是為了防止那裏有甚麽變化——”
說着,紅塵看着前方人馬來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喃喃道:“奇怪。”
“什麽?”碧落背琴攜劍,在竹徑上頓住腳步轉頭問。
紅塵定定回顧竹林那邊的軟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那一襲白衣如雪,在軟榻上慢慢阖上手中的茶盞。有竹葉蕭蕭而落,散在他的衣襟上,顯得說不出的孤寂。
“靖姑娘呢?”喃喃的,紅塵自語了一句。
碧落也是一怔,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方才對着樓主時、總感覺缺了什麽。
兩個人面面相觑,心裏揣測着,卻都沒有說什麽話。
“我們去把人馬從藍關那裏帶回來,駐靈鹫山下去吧。”許久,碧落率先轉身開路驀的淡淡來了一句,“如果靖姑娘有什麽不測,我怕這一次就不是拔除拜月教那麽簡單了——聖湖會變成血湖吧?”
靈鹫山。月宮。月神殿。
神殿前,那一片清冷的碧波上,千朵紅蓮綻開,在夕陽的光線下猶如火焰跳躍。然而蓮下的水卻是極度寒冷的,寒冷得仿佛來自幽冥——因為這裏彙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這個不足兩裏見方的山頂聖湖,是拜月教開教以來便設下的——那是教中所有術士靈力的來源,連大祭司都不例外。
聖湖的力量來自于湖底沉積的無數死靈和怨魂,幾百年來,拜月教用術法殺人無數,而殺掉的那些靈魂卻被鎮壓在施了咒術的湖底,無法進入輪回也無法消滅,只能靜候着拜月教術士的差遣。白天化為紅蓮,到了月夜卻變為死靈。
雖然是教中力量的源泉,但是湖中怨靈的力量,卻是同時也讓拜月教小心翼翼,生怕禁锢着的陰毒力量會失去控制而逃逸入陽世,所以在挖掘好聖湖的同時,開山教主也建造起了這座月神殿,用天心月輪來鎮壓住怨氣。
“迦若你醒了?”神殿裏有天竺桫椤香的萦繞,昏沉的長明燈下,披着及地長袍的女子疲憊而驚喜的叫了起來,看着在神龛下供桌上睜開眼睛的男子。
黑氣褪的很快,他的臉色亦然回複了平日的蒼白,只是眼中的神采依舊有些混沌。聽到教主的聲音,迦若的手擡起,抵住桌邊,似乎想站起來卻依舊力不從心,他開口說了一句什麽,卻發覺依然說不出清晰的話來——那個鬼降的毒,确實好生厲害。
“你說什麽?”明河過來扶住他,慢慢起身,問。
“她呢?”調息了一下,再度開口,終于說出了兩個字。
然而,拜月教主本來帶着一絲驚喜的眼眸卻陡然冷凝,倔強的咬住咀唇,不回答,眼神冷厲起來。
“冥兒呢?她好了麽?”看到明河不回答,迦若也是陡然的變色,急問。
拜月教主沉默,忽然間擡頭,微微冷笑起來,眼色陰郁而冷漠:“死了!她死了!那時候我都來不及救你了——幹嗎還要救她浪費時間?”
剛剛站穩身子的白衣祭司驀然回頭,目光閃電般的落在她身上。
“你再說一遍——冥兒怎麽了?”迦若的語氣,卻是極度平靜的,平靜得如同冰封雪塑,注視着明河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問。
“她死了!我放着她不管,所以她死了!”執拗的回看着大祭司深藍色的瞳仁,拜月教主冷冷的回答,頰邊那一彎月牙兒閃着幽暗的光,“怎麽了——是不是你要因此殺了我?”
她傲然仰起頭,眼裏卻隐約有淚光。
迦若只是冷冷看着她,忽然間轉過頭去,自顧自的走開:“你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拜月教主怔住,看着大祭司沿着大理石的臺階走下聖殿、去往聖湖邊,她追了出來,追上去和他并肩走在廊道裏,眼睛裏卻有掩不住的喜悅的光:“你…你居然不生氣?我殺了她,你也不怪我?”
“你玩什麽把戲……”然而,一路疾走着,迦若的眼裏卻有淡漠的光,頭也不轉的淡淡回答,“你明明已經把冥兒救回來了。”
拜月教主一怔,頓住了腳步,擡頭看着他,驚詫無比:“你……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迦若笑了笑,繼續往前走,聲音因為毒性侵蝕依然有些衰弱,“冥兒死沒死,我心裏有感覺,你騙不了我——何況你答應我的事,何嘗翻悔過。”
明河呆在廊道上,看着白衣祭司一路走過去,風從遠山上吹來,吹得廊道下的護花鈴一片亂響,迦若從廊中走過,黑發和長衣一起在風中揚起:“真是莫名其妙啊你——她現在該在聖湖邊上等待月升、好把毒性徹底逼出體外吧?”
明河張口結舌的站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攬起衣襟再度追上去和他并肩走,有些遲疑的問:“聽雪樓要滅我們,她是蕭憶情那邊的主将、死了不正好?”
“你知道什麽。”迦若走着,看着聖湖中開放的紅蓮,眼神淡淡的,“冥兒活着才好——有她在月宮,蕭憶情就不敢攻上靈鹫山半步!”頓了頓,仿佛有什麽喟嘆,白衣祭司搖搖頭:“——他這樣的人,能為冥兒忍讓到如此,已經算是難得。”
拜月教主一震,恍然明白過來什麽似的,颔首,看着迦若,然而這一次眼神裏面也有絲絲的喜悅:“啊……原來那個靖姑娘對聽雪樓這樣重要……我不知道。”
“你笑什麽?”迦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問。
明河神色卻是驀的明朗起來,抿嘴一笑,搖頭:“不笑什麽~~~”
新月慢慢升起來,從林梢露出一線皎潔的光亮。
聖湖邊的鳳尾竹筏上,那個緋衣女子在月下靜靜沉睡。
白衣祭司的手覆蓋在阿靖肩頭的傷口上。那裏的死灰色依然觸目驚心,隐隐在皮下翻湧,然而卻被銀針細細密密的紮住了,無法蔓延一步。有殷紅的血灑落在緋衣女子的身上——那是明河刺破了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她的周身。
阿靖眉間的死灰色已經暫時控制住了,然而體內的屍毒卻依然要到今夜的施術後才能拔除完畢。
“開始吧。”終于有些沉不住氣,将托着緋衣女子的手放下,讓阿靖繼續靜靜的昏睡,白衣祭司擡起頭來,對着高臺上凝神觀測月冕的明河開口。
“等一下。”神殿的祭壇上,拜月教主一襲華麗的長袍在月下奕奕閃亮,然而絕色女子眼神凝重的看着銀針在石面上投下的細細影子,注視着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移動,用心掐算着時間,“太陰星方位尚未到天宮,此時不可。”
迦若沒有反駁——雖然他靈力驚人,但是在療毒這件事上,卻完全沒有法子和明河相比。
明河的手,一直放在神龛上,凝定如水。
那裏,神廟最高處,供奉着的是拜月教三寶之一的天心月輪——以傳說中的西昆侖美玉琢成,嵌着八寶纓絡,上面用金粉細細密密的寫滿了符咒。
那是拜月教開山教主親筆寫下的咒語,用來壓制聖湖中那些可怖的怨靈。
而這個天心月輪,也是聖湖的唯一控制水閘——一旦轉動,湖底的閘門就被打開,有禁锢死靈作用的湖水将洩入地底,而那些死靈便會失去控制而四散逃逸。
——這樣的結果,即使是拜月教的人都無法想象的。所以數百年來,從來沒有過。
“你是最強的術士,所以血鬼降的毒對你來說尚自可解。但她卻是普通人——”看着尚自昏睡的緋衣女子,拜月教主眼色冷淡,“何況看來她中的毒比你深,若不是你将一半的毒性分流入你體內,她哪裏能撐到如今?”
頓了頓,明河眼神更加冷漠犀利:“迦若,清輝護法呢?他和他的血鬼降怎麽了?”
白衣祭司震了一下,一時無言。
“是不是——被聽雪樓的人殺了?”拜月教主皺起了眉頭,咬着牙,“傳燈大會被擾亂,散回來的弟子和我說,蕭憶情和舒靖容聯手闖入,截擊了清輝。”
“我去的時候清輝已經死了。”然而,說起同門的死訊,迦若卻是毫無介懷,淡淡道,“他的鬼降吃了他,我怕血鬼降噬主後成為大患,就和聽雪樓主合力除了它。”
“你和聽雪樓主合力除了它?”明河怔了一下,唇角露出不知奇怪的笑意,正準備說什麽,忽然看着月冕、眼神就是一凝——
“時辰到了,放手!”
迦若眼神也是一斂,聲音未落,右手閃電般擡起,手腕連點,出手如電。分毫不差的拔下了阿靖肩頭的銀針,同時,左手便是斷然往前一推。
輕輕一聲響,竹筏沿着湖岸上白石的滑道移動,翩然入水,向着萬朵紅蓮之間飄去。
與此同時,高臺上,拜月教主的手微微用力,極其小心的、轉動了一下天心月輪。雖然只是極小極小的轉動,然而明河的眼神卻是凝重無比、仿佛生死一線。
月升到了天宮的位置,那一刻月光投射在聖湖上,泛起森冷的銀光——就在這個剎那,湖中萬朵紅蓮忽然仿佛燃燒、在月下化為千萬縷輕煙,氤氲的滿繞湖面。
那是在月下升騰的怨靈,被湖水禁锢。
然而,正要回歸于那一片碧水的千萬怨靈,随着天心月輪的微微一轉,仿佛敏銳的感覺到了湖水欲洩的趨勢,瞬間沸騰、掙紮着往空中躍去!
明河整個人的力量都撲到了月輪上,雙手用力,死死将稍微轉動的月輪一點點扳回原處。
——只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卻仿佛讓她耗盡了所有力氣。
然而,那些怨靈已經如願的被驚動,在湖面上瞬忽來回,陡然發覺了竹筏上沉睡的緋衣女子。空氣裏陡然有聽不見的嘶喊,那是死靈們看見了生魂的驚喜,呼嘯般的,那些怨靈迅速集結在竹筏附近。
迦若的手攏在袖內。雖然站在岸邊,他也能感覺到湖面上湧動的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看着那些死靈簇擁着、湮沒了冥兒的竹筏,白衣祭司的手不自禁的有些因為緊張而顫抖。
“不用擔心,它們沒法子傷害她——我的血是它們的禁忌。”顯然是看出了迦若心中的緊張,轉動了月輪的明河伏在月冕上,微微喘息,“拜月教主是月神的純血之子——我畫下了穴咒,聖湖的怨靈們,是傷害不了她的。”
果然,那些兇惡的怨靈雖然撲到了阿靖身側,卻無法逼近半步。
沿着緋衣女子的周身,用鮮血畫了一個符號。
然而,銀針一拔,阿靖肩頭的死灰色卻是毫無顧忌的蔓延開來,瘋狂滋長着。
那些怨靈陡然又是興奮起來,低低嘶叫着,顯然知道了美食的到來——雲集着呼嘯而來、呼嘯而過,轉瞬間,那一縷活了一般的死灰,就被吞噬得幹幹淨淨!
“毒這樣才算是拔完了……”拜月教主疲憊的看着風起雲湧的湖面,顯然也是為這樣強大的陰毒力量而震驚,喃喃嘆息,“你的冥兒的命,算是徹底保住了。”
“多謝,明河。”祭司的聲音裏,也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月下的聖湖泛着神秘的銀光。湖邊神廟的側室中,插在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燒,映照着一頭銀白色的長發。屋子正中,放着一只青銅大鼎,鼎中水平如鏡。
月至中天。月光通過屋頂一列小孔,忽然間就游移着射落在水鏡之上!
雪袍白發的女子,俯身注視着水鏡,神色忽然變了。
“冰陵,看見了什麽?”拜月教主一直不出聲的站在一邊,看着占星者祈禱,此時卻再也忍不住的脫口問了出來,臉色有些緊張,“月神給出了什麽樣的預示?”
那個叫冰陵的女子緩緩直起身,轉過頭來。火把明滅之間,映出她的臉——蒼白的臉色裏,竟然隐隐泛出淡藍,一頭長發如雪瀑般直垂腰際——或許,那就是一個常年居于聖殿,足不出戶不見陽光的結果?
拜月教中占星女史冰陵。
那是一個自幼以來,就将身心都奉獻給了月神的女子,侍奉月神左右,長年不離月神殿,獨自在聖湖邊上閉門研習天象,擁有驚人的預言能力。
這一次聽雪樓大兵壓境,駐馬于靈鹫山下,拜月教前途莫測。即使一向沉的住氣的明河,也不得不借助她的力量、想預先看到拜月教的命運。
雪衣白發的女占星師,右手執着金杖,左手指向水鏡,指尖被刺破,有鮮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幻化出縷縷奇異的變化。
仿佛什麽附身,占星術士看着水鏡中鮮血的漂浮變幻,臉色漸漸空靈,緩緩開口。然而飄出的卻是行吟般的歌唱,聲音和她平日大相徑庭:“天星與世間一一相應,透過水鏡看過去未來,得心了然。”
臉上露出了敬慕的表情,知道占星師已經開始了預言,拜月教主默默舉手加額,退到一邊,靜靜聆聽着那仿佛天際回聲般缥缈的吟唱——
“湖內的白骨,血脈的指引不曾湮滅。龍之怒,烈焰巡于世間,二十年的隐忍後,血與火将掩蓋明月……時來運轉,三族會聚。然而冥星照命,凡與其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拜月教主聽到“隕落”二字,臉色不自禁的蒼白,打斷了長長的歌吟,顫聲問:“誰要隕落?冥星照命?是誰?——”
“回答拜月教主問題的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