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篇:(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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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若忽然嘆了口氣,轉開頭去,不看她:“我們自然會放了你——等蕭憶情如約撤出南疆以後,你不會死。”
“如約撤出?”不自禁的,阿靖脫口重複了這四個字,眼神裏漸漸泛起了不敢相信的目光,“——你是說,樓主他答應……怎麽可能!”
“就是這樣。我想這還是他第一次接受脅迫吧。”有些感慨的,拜月教的大祭司微微苦笑起來,擡手撫摩着額環上的寶石,搖頭,“你是對的,冥兒——你和他在一起,那的确算的上是人中龍鳳……”
緋衣女子不再說話,忽然間再度看了迦若一眼,然而那樣冷厲桀骜的眼神裏,帶着深切的恨意,難以掩飾:“呵……現在你占盡上風啊,青岚師兄!我本來還對他說:如果他殺了你,我非要為你報仇不可——”
頓了頓,看着白衣祭司眉間陡然凝聚起來的複雜神色,阿靖低下頭,微微冷笑:“現在,是不是反而該我對你說:如果你殺了他,我非殺了你為他報仇不可?”
再度沉默,片刻間,白石砌成的房子裏,靜谧的聽得見風拂動的聲音。
“你說……這世上你死我活的恩怨,怎麽就沒個清?”忽然間,緋衣女子低笑,定定看着白衣祭司放在衣襟上的手——那修長蒼白的手指上,玉石指環泛出柔光,似乎有些緊了,壓着肌膚。阿靖的臉色,陡然有些空洞惘然。
“祭司大人,教主找你。”寂靜中,石屋外,忽然傳來弟子恭恭敬敬的禀告。
迦若沒有動,淡淡道:“我現在忙。不去。”
“可教主說,祭司大人好幾日沒有去神廟祈禱,怕是月神會震怒——”弟子小心翼翼地傳話,知道祭司性格的怪僻。
“滾。”根本沒有聽完他的話,房間裏的人冷冷說了一個字。
傳話的弟子立刻膝行後退,不敢再待片刻——他知道如果敢再遲疑剎那,房間裏喜怒無常的大祭司,可能便會取走他的性命!
“呵,這麽威風。”緋衣女子唇角再度露出譏諷的笑意,冷冷看着昔年沉沙谷裏的白衣少年——然而,歲月變遷,眼前已經是完全陌生的臉孔,那眼角眉梢的溫和從容早已經消釋的一幹二淨,如今、留下的只是莫測的邪異。
“我是他們的神。”冷冷的,白衣祭司笑了起來,“迦若是他們的神,他們不敢不聽。”
笑的時候,他眼裏有說不出的陰沉和淩厲,居然讓阿靖心裏莫名的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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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若不再說話,連日為人療毒,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靈力和精力。
“哦,進補的時間該到了!”手指微微掐算着什麽,拜月教大祭司忽然站了起來,走向房間的角落,手按上窗臺上的一個石刻蓮花,陡然間,牆上有壁龛緩緩凸現出來。
那個壁龛很奇怪,雖然石雕精美無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樣是敞開、而是封了起來,上面用黯淡的顏色寫着什麽符咒,已經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大祭司沒有碰那個被封住的壁龛,只是從壁龛前方的托臺上,拿下了供奉在上面的一盆花木。
迦若……居然還在室內這個秘密的地方種花養草?
緋衣女子眼裏有詫異的光,卻只見白衣祭司的手驀然擡起,從臺上拿起一把長不過尺的利刃,刷的斬下了盆內一株花草,幹脆利落之極。然後,将刀在絨布上擦了擦,放回原處,拍了一下石蓮,讓神龛回複原位。
阿靖看着他那一系列舉動,眼神忽然有些變化——好奇怪的……青岚在房內種的這種植物,居然有着血紅色的葉子、在斬斷的根莖上,還滲出如縷不絕的鮮紅汁液!
将那株斬下的草放到鼻端,拜月教大祭司閉上眼睛,輕輕一嗅,本來掩不住疲憊憔悴的臉色慢慢舒展開來——同時,那一株紅色的植物仿佛忽然被烘幹一樣,枯萎了下去,褪盡血色。
“元菜!”想起昔日在白帝門下時、聽師傅說起過的種種傳聞,緋衣女子睜大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低低脫口而出,“這是元菜!”
迦若仿佛享受什麽似的,微微閉着眼睛,臉上神色很奇怪——似乎舒展,卻又痛苦。
“是的,我種植的元菜。”閉着眼,微微仰着頭,拜月教大祭司淡淡道。
阿靖的臉色變得蒼白,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元菜,是凝聚了嬰兒元神的植物。當法師選定了某個尚在母胎中的嬰兒之後,就先種植元菜,每天畫符焚化之後,以符水澆灌元菜,日日不休。如此,當嬰兒瓜熟蒂落、分娩來到人世的時候,法師只要将元菜一刀割下,就能吸取最純正、毫無世俗污染的元神。
當然,失去了魂魄,嬰兒立即會猝死,連睜眼看看這個世間的機會都沒有。
如此陰毒的術法,昔日在白帝門下說起時,青岚青羽都是滿臉的憤怒。
緋衣女子的眼睛裏,驀然有徹底冰冷的光芒——變了,真的是什麽都變了……就如同她一開始就沒能再認出青岚完全陌生的臉、他目前的內心,也早已不再和以前相同了吧?
這樣邪惡陰毒的事情,是過去青岚所深惡痛絕的,而如今的迦若,卻甘之如饴。
十年了……這樣長的歲月裏,世事如白雲蒼狗,他內心是不是已經畜養了一只惡魔般的野獸?以前的青岚、那個總是淡淡微笑,溫和悲憫的青岚,早已經不複存在了吧?
“我要殺了你。”一字一頓的,緋衣女子緩緩吐出了一句話。
然而,聽到那般慎重而殺氣淩厲的話,拜月教的大祭司只是一怔,然後看着昔日的小師妹微笑起來:“是麽?看來,師傅的預言真的要實現了呀。”
聽得他這一句話,阿靖身子一顫,眼神凝聚,裏面是什麽樣複雜的光芒變化,外人看不出,然而她被封住穴道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咬着牙,不說話。許久,才慢慢再說了一句:“最多我自刎償你當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你再這樣殺人為生,天也容不得。我寧可青岚死了,也不要看到你變成現在這樣——人命是那麽輕賤的麽?”
“哦?”迦若陡然一笑,然而眼裏卻是冷冽的光,映着額頭的寶石月魄,寒意逼人,“我聽江湖上的人傳言、靖姑娘為人冷漠無情,沒有想到也會說這樣的話?——看來,是昔日白帝師傅沒有白教你吧。”
頓了頓,不等緋衣女子開口反駁,白衣祭司的笑意忽然一斂,緩緩反問:“但是,蕭憶情雖然不用術法、可他殺的人只怕不比我少吧?你呢?冥兒你手上的血又有多少?哪個人敢說,他就是無罪的?”
阿靖手指一震,擡頭看他——陡然間,發覺祭司眼裏的神色與平日都不相同,那裏面,居然有依稀相識的溫和與悲憫。她忽然心頭如受重擊,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指擡起,漠然的将那株失去了生氣的元菜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又回複到了淡淡然:“何況,如果此次聽雪樓和拜月教戰端一起,這死的人就不是幾十幾百……在那樣潑天的血腥裏,這一點血又算什麽?”
―――“什麽,迦若他不肯來?”
聲音從神殿內傳出,隐約有憤怒的意味。神殿外的臺階上,那個剛才去傳話的教徒匍匐在臺階下,不敢做聲。甚至不敢擡頭看一眼那重重疊疊的帷幕後、曼妙不可方物的影子,額頭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沒用的東西,滾!”然而,咬了咬牙,裏面的人還是拂袖頓足而起。
“教主,何必同下人生這樣大的氣,又不是他的過失……”看着明河絕美的臉已經沒有半點血色,旁邊一直冷眼觑着的青衣術士終于上前,微微笑着勸了一句,然而眼裏卻是莫測的光,“迦若祭司力量曠古蓋今、如今拜月教存亡全賴其一念——教主可要多擔待些、不好輕易動怒得罪他呀。”
“他的力量?他那樣大的力量還不是我給撐着的?!”已經被祭司的舉動激起了火氣,聽到旁邊左護法的勸告,拜月教主憤然起身,甩手走下祭壇,幾乎将手裏的孔雀金長袍揉成一團,“沒有我他什麽都做不了,甚至一刻也活不了!——他、他怎麽敢這樣對我……”
“是是……迦若大人是很過分,居然敢藐視教主的尊嚴。”看到教主盛怒的表情,孤光适時的低下了頭,有些淡漠的微笑着,說了一句,“祭司這次救了那個敵方的女子,雖說是作為人質——不過,看起來祭司似乎更像把她當作戀人呢……”
“胡說八道!”一拍白色大理石的供桌,明河再也忍不住的厲聲喝止,“那個女子是人質!是他帶回來的人質!——迦若是為了拜月教的安全,才把她作為人質帶回來的。”
然而,雖然這樣斬釘截鐵的說着,拜月教主的臉卻是漸漸蒼白下去——那樣淩厲的聲音,也掩飾不住她心中燃起的恐懼和虛浮。
那個緋衣女子不是人質……絕不是人質那麽簡單。她心裏清楚,對于迦若而言,那個女子意味着什麽。
不然,平日俯仰于天地、掌控日月星辰,對于一切都漠然冷酷的大祭司,又為何會寧可忤逆了月神、公然違背教主的意願,也要連着四五天足不出戶的在白石屋子裏、照顧大病初愈的她?十年來,她從未看過迦若如此。
——原來,這麽多年來和“迦若”兩個人光影般相互依存的日子,居然還是抵不過“青岚”和那個緋衣女子少年時在靈溪上的初次相遇?
明河閉起眼睛,勉力平定心神,不敢想這幾日兩人耳鬓斯磨,又是如何的情狀。
看到了教主那樣的眼神,知道明河心中泛起的是如何複雜的感覺,青衣術士再度低下頭來,微笑着,提議:“我不敢懷疑祭司大人的立場不穩——只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女子關系本教安危,如果将由教主您親自看管着,不是更妥當一點麽?”
拜月教主的眼眸,微微一亮。然而垂下了頭,卻是沉吟:“雖然如此,但他必不肯答應。”
“您是拜月教的最高長者,即使是祭司也須聽您吩咐吧?迦若大人如果藐視您的意願,是該得到懲罰的——”孤光依舊是微笑,輕言細語的提示,眼神冷冷,“何況,教主您手裏有着封印他力量的權杖呢。”
明河的眼睛,陡然雪亮。
絕美的女子昂起了高傲的頭顱,光潔的額頭映着月神座前千百萬的燭火,右頰下、那一彎金粉勾出的新月閃閃發亮——那是月魂。和月魄、月輪并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魂,一直由歷代的教主繼承着,作為月神純血之子的标志。
只有擁有這個标志的人,才能獲得月神的庇佑,連聖湖怨靈的力量都退避三尺。
這個世間,也只有流着月神之血的她,才能夠有力量化解迦若因為施術而産生的反噬和逆風——如果她一旦停止了對于祭司力量的化解,那麽,那些被役使着的死靈就會撕扯開祭司的靈體,吞噬他的力量。
迦若,迦若……你不僅是敢藐視我作為教主的尊嚴。那還沒有什麽——在你面前,我從來不自恃教主的身份。
但是,你卻藐視了我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
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
所以,原諒我,這回要做一次違背你意願的事情——我要将那個舒靖容、從你身邊帶走。
――――――――――――――――――――――“我想帶你回沉沙谷看看……但是,蕭憶情的人馬雲集在靈鹫山下,我不想引起亂子。”午後的斜陽,淡淡映照着緋衣和白衣,并肩坐在聖湖邊上,迦若看着天空中悠然浮過的雲,輕輕嘆息了一聲,眼神黯然,“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饕餮在不遠處悠然的閉眼,曬着難得一見的日光。迦若忽然笑了起來,指着高天上兩片相互飄近的白雲:“冥兒,你看,你猜這兩片雲、會不會彙合到一起來?”
緋衣女子沒有說話,然而不知覺的順着他的手看過去,看到了絢麗藍天下、那兩片被風兒吹着漂浮過來的雲——那的确是往一起聚彙的兩片雲。從軌跡看,除非風和日麗的天空風雲突變、很快就會鐵定飄到一起來的。
然而雖然沒有聽到她的回答,迦若卻從她眼裏看到了答案,只是微微的笑着,不知為何,眼眸裏有落寞複雜的神色,搖搖頭,嘆息:“不,你猜錯了。雖然看上去它們終能會聚,但是卻永不能相遇……”
不等阿靖露出不信的神色,雖然天空風向沒有一絲改變,但轉眼間那兩片雲已經乍合又分,仿佛不曾相遇,毫無牽挂的各自往不同方向飄去。
“這是怎麽回事?”靜默已久的女子脫口而出,不知為何,心裏陡然有隐約恐懼的預感。
她轉頭看着迦若,白衣祭司仰望雲天,不知為何、一直操控天地、呼風喚雨的他,眼裏也有無力的疲憊,忽然間閉上了眼睛,不讓旁邊的人看到他那個瞬間眼裏的神色,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因為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不同高度上的兩片雲——你在底下看上去它們重合了,事實上卻永遠不會相遇。”
阿靖看着他,忽然間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剎那、她心中陡然有深沉的疲憊和無力——仿佛自己回到了父親死去那一天,血泊裏八歲的她,無助的抱着血薇離開父親的墳墓,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什麽樣。仿佛命運的風把她吹到哪裏、就是哪裏了……
青岚想說什麽……他想對她說什麽?
緋衣女子在聖湖邊,轉頭靜靜看着昔日的大師兄。真的已經變了,他的眉目,已經變得和十年前那個少年青岚完全陌生,再也沒有一絲相似。再也回不去了。
“你傷好了一些,也悶了這麽久,我帶你出來在月宮走走透透氣。”看着緋衣女子憔悴的神色和桀骜的表情,仿佛想說什麽,終究沒能說出來,白衣祭司嘆息着,轉開話題,擡手指着面前的水面,“你看到眼前這片湖了麽?這裏就是我們拜月教的聖湖。”
阿靖一震,擡眼看去。很小的一個湖,卻深藍泛着幽光,看不見底。
湖面上,雖然映着日光,卻不知為何沒有很強的光線反射而出,似乎大部分日光、投注到水面後都被無形的力量吸走了。雖然水面上微風徐來,紅蓮如火般開遍,阿靖不知覺的卻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
——好詭異……好詭異的感覺。仿佛有無數只眼睛,在冥冥中看着自己,詭秘怨毒。
蕭憶情的母親……就是沉在了這片湖水之下麽?
也就是為了湖水之下的累累白骨,才會有今天的拜月教進逼月宮、自己才會和青岚重逢吧?終歸說起來,這片湖水就是一切的緣起……這裏仿佛有說不出的邪異力量,似乎所有的人,都會歸于這一片看不到底的碧藍中。
“你看。”迦若短短說了一句,随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湖中扔了過去。然而,仿佛空氣中有什麽看不到的力量阻礙着,石頭的去勢越來越緩慢,似乎被什麽摩擦着,漸漸簌簌化為細末,最終沒有落到湖中就消失不見。
“天。”被那樣詭異的景象驚住,連緋衣女子都忍不住脫口低聲驚呼,“這是——”
“這是聖湖怨靈的力量,彙集了天地間的陰毒之氣。”白衣祭司看着湖中,眼神冷漠,“拜月教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由此而來——很惡毒,是不是?但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處理好那些怨靈,只有靠着神廟壓制住邪氣而已。”
迦若俯身看着湖水,額環的光芒映在水面上,月魄的光陡然讓平靜的湖水泛起了微微的沸騰——水下似乎有看不見的東西受到了某種吸引,紛紛會聚過來。
“冥兒,你看。”迦若微笑着,招呼阿靖一起俯身看着水面,指點給她看水面深處的景象,“你看——”說着,他将手指點入水中,術法摧動下,水面忽然微微沸騰。
仿佛感受到了祭司身上靈氣的吸引,幽藍色的水中,陡然泛起了無數個氣泡。那些氣泡從水底升起的時候很小,然而越浮近水面就越大,裹着蒼白灰蒙的空氣——然而,阿靖在那些氣泡裏浮近水面的時候,卻赫然看到了透明水泡裏面、封閉着一張張死白死白的臉!
“啊?”阿靖下意識的抓緊了袖中的血薇,然而因為穴道被封卻無力拔劍,只見那些怨靈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往祭司手指方向湧動,水泡薄膜裏面那一張張臉、僵硬而詭異,露出森森白牙,龇牙咧嘴的向着迦若手指一口咬下。
祭司迅速擡手,将手指抽離水面。嗤落一聲響,那些控制不住速度的怨靈随之躍出水面,然後忽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喊,在日光下驀的化為一陣白煙。
“白日裏,它們只能化為紅蓮或者呆在水下。”看着師妹發怔的臉,迦若淡淡解釋了一下,指了指湖面上無數盛開的紅蓮,和風麗日下,那些蓮花美得不可方物——有誰會想到、這樣至美的事物、背後卻是如何的陰毒龌龊?
“天……這地方留不得了。難道就沒有什麽法子消弭一切怨氣麽?”阿靖看着湖面上密密麻麻的紅蓮,眼睛裏有冷冽的光,脫口問。
“幾百年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想。”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祭司卻是有些意外,然後笑了起來,看着阿靖,“冥兒,你——”
話沒有說完,忽然間迦若的臉色就是一變,手指用力壓住心口,仿佛有什麽東西吞噬着那裏一般,忍不住彎下腰去。
“你怎麽了?”雖然一直流露出恨意,然而看到他這樣,緋衣女子還是忍不住脫口問,眼眸中陡然流露出焦急,但是被封住穴道的身體不能動,她只好眼睜睜看着迦若臉上痛苦的神色越來越深。
“不對勁……忽然間,反噬力量轉移不出去……”手指有些顫抖,捏了決,勉力抵抗着那種噬心的痛苦,迦若的聲音都斷斷續續,“方才那些、那些被滅的怨靈,死前瞬間的怨毒……全部轉移不出去……積在心裏……得快些回去。朱兒,朱兒!”
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白衣祭司呼喚附近懶洋洋曬着太陽的雪白幻獸。然而不等幻獸聞聲趕來伏下身,他眼前陡然便是一黑。
“青岚!青岚!”耳邊最後聽到那個緋衣女子這樣焦急地呼喚,意識漸漸模糊的他、陡然臉上有一種苦笑的神色。
錯了……我是迦若。
拜月教之戰·永夜(16)
蒼白秀氣的手指,卻仿佛蘊含着驚人的力量——将那個天下只有月神純血之子才能轉動的天心月輪,一寸一寸的轉動。
月輪上有刻痕十二,然而,每轉過一道刻痕,都似乎用了極大的心力。
連聽雪樓主那樣的人,眼神裏都流露出竭盡全力的孤狠和凝注。
身上只有一半的血統,所以,要打開這個天心月輪,另一半的力量只能倚靠他本身的武學修為——将幾乎是十二成的力量都凝聚在手指間,蕭憶情蒼白的手指幾乎要扣入玉石的轉輪上,強自壓制着動用真力而引起的胸臆間不适,聽雪樓主一分一分的轉開了月輪。
當月輪的刻痕轉過第六宮的時候,極遠極遠的地方隐約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呀”——然而這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卻有說不出的寒意,讓一直站在神殿門口遠眺的白衣祭司猛然間全身劇烈一震!
“開了。”迦若站在高高的祭壇上,看着湖面,忽然間低低說了一聲。
仿佛是回應他這一句話,鋪天蓋地的水聲忽然間以想象不到的聲勢漫了過來!
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将祭壇上孤零零站着的白衣祭司湮沒。
——那是聖湖的水閘第一次被打開,湖水傾瀉入地底的聲音。
那些禁锢死靈的湖水,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入地底。
随之而起的,是那些歡呼着、尖嘯着從幾百年黑沉沉湖底牢籠裏騰空而起的死靈們,掙離水面,在半空瘋狂的舞動飛竄,恍如紅蓮烈火當空燃燒。聖湖的水在流動,劇烈的往地底奔湧,那些死靈浮出水面,先化為紅蓮,然後紛紛掙脫了水的禁锢,在空氣中呼嘯着來回,發出火一般的亮光。
空氣仿佛陡然凝結,有無形的力量彌漫着,連天上下落的雨絲都被逼得無法墜落!
惡靈升騰而起,飛躍狂舞于漆黑的空中,氤氲如霧氣,有一片一片蒼白的灰燼,從天空中飄落。無根無本,無始無終。
天茫茫然的壓下來,黯淡如墨,冷沉如鐵,仿佛世界的末路,洪荒的盡頭。
轉輪轉過第八宮後,蕭憶情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仿佛胸臆間翻騰的血氣終于無法壓抑,沖出了咽喉。他咳得俯下身去,然而手指卻依然死死的握住那個轉輪——他咳出的血濺在月輪上,忽然間,天心月輪竟然微微亮了亮!
月神之血浸潤了它,這個拜月教最高聖物仿佛得到了什麽祭奠,轉動的艱澀緩和了不少。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驀然,站在門口看着黑沉沉夜幕的白衣祭司嘴裏,吐出了這樣的四句口訣——聽雪樓主聽得那樣的詩,眼睛驀然微微一涼:那是白帝門下的不傳之秘——當年高夢非窮途末路下,聽過他念起這首詩,然後長笑拔劍自刭。
“我去了。”——看到紛紛逃逸的惡靈在夜空中狂歡跳躍,知道它們一時喧鬧後便要四散逃入陽世,只怕從此再也無法控制,白衣祭司不再遲疑,對身後的聽雪樓主出言。頓了頓,緩緩道:“接下來的事,就拜托你了。”
蕭憶情的手一震,他答不出話來,只是咳嗽着,從月輪下直起身子看迦若。
漫天的劫灰紛揚而落,迦若站在祭壇邊上,手指間的血不停地流,卻不曾回頭看這邊一眼,白袍如風一般飛揚而起。
“咳咳……盡管放、放心。”蕭憶情終于掙紮着,吐出了一句承諾。
然而,即使是聽雪樓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也掠過了深切的悲憫和震撼——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月黯星隕,一天劫灰,相送兩人衣冠皆似雪!
“好,好!——”迦若點頭,忽然看着天空,大笑,“有聽雪樓主這句話,天下何事不可放心?生死均可相托,信君必不相負!”
他忽然一揚手,手中本來提着的白袍前襟飛揚而起。再也不回頭,白衣祭司從神殿高高的祭臺上拾級而下,走入漫天的劫灰中,那是義無返顧的堅決的步伐。
蕭憶情不再看離去的祭司,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分一分的、将那個天心月輪打開。
身體裏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沖出胸腔——他知道那是自己強自冒犯拜月教聖物、而讓體內流着的并不純粹的月神之血悖逆,引起了纏綿入骨的惡疾複發。然而,既然答應了迦若、就算是背天逆命,他也要拼着畢生所擁的力量,将這個轉輪打開!
已經轉過了第十宮,地底水閘已經大開,站在祭臺最高處的神殿裏,他都能聽到底下聖湖裏洶湧的水聲——那是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幹的湖水!
将那些沉睡的兇靈統統驚起,将那些幾百年來的怨毒統統釋放——
迦若和他……究竟在做的是什麽樣可怕而有死無生的事情?
然而,一諾如山重,生死俱為輕。何況是身為聽雪樓主的他,和拜月教大祭司的擊掌誓約。無論緣起是為了什麽,這個約定,一定要盡他所有的力量來守住。
更何況,在這個誓約裏,有着讓他心神震撼的東西。繼承聽雪樓、拓地萬計,在中原武林馳騁睥睨的他一直有着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也知道那樣的信念對于支撐着血戰前行的人來說是什麽樣的意義——所以,如今的他,才能那樣深切的了解如今迦若以身相殉的深意。
“迦若……”忍住胸臆間仿佛要割裂的痛苦,蕭憶情緩緩将月輪轉向最後一個刻度,陡然間,嘴裏吐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然而,此時空氣中的聲音忽然變了!
那些歡呼着,尖叫着狂喜着的惡靈們,猛然間一齊爆發出奇異的狂嘯——仿佛憤怒,又仿佛驚喜——仿佛驚雷下擊,整個靈鹫山都能聽到那些死靈們的歡呼。
那是因為它們聞到了迦若手指間的血氣,注意到了白衣祭司正在走離神殿。
最後一步,是這樣毫不猶豫地跨出的——明明知道一旦脫離開了月神殿的範圍,得不到神力庇佑就會被滿天紛飛的巨大陰靈吞噬,然而,迦若從最後一級臺階下邁下,依然從容而堅決——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遠游。
空氣中有風猛烈的迎面吹來,那是惡靈們感覺到了祭司體內的靈氣的吸引,瘋狂般的洶湧撲來。那樣駭人而巨大的力量,攪起了天地間的旋風。
它們紛紛聚集,對着祭司沖過去,發出可怖的尖嘯。
幾百年了……這些聖湖下的白骨們無法解脫,被歷代祭司操縱着、奴役了數百年,它們心裏的怨毒已經變得讓世間所有萬物都變色——第一次脫離控制,而且又見到了拜月教的大祭司,死靈們瘋狂起來,撲上去噬咬。
然而,面對着前方洶湧而來的怨靈,迦若的腳步反而陡然加快,往着聖湖中沖去!
劫灰紛卷而來,漫天漫地。
可怖的灰白色在瞬間湮沒了白衣祭司的身影。
餘下的那些無法擠入核心的死靈,在半空盤旋,焦急的叫嚣着。而灰白色形成了一個凝聚的核,核心裏那些死靈在歡呼,血色從劫灰裏紛揚出來,彌漫在空氣中。
然而,那個凝聚的核一直在移動,往着聖湖方向奔去。
那些得了甜頭的死靈哪裏肯放棄到口的美味,祭司的血和靈力刺激得它們發狂,争搶着圍着迦若噬咬,緊緊跟着他的腳步。
已經看不見祭司的身影,濃郁的灰白色包裹了他,然而,在他走過的地面上,血色如同鮮花灑落——那些無法湊上去咬一口的死靈們迅速聚集過來,在地上的血跡邊盤繞,将那些血一一吸入,一邊發出刺耳的尖叫。
在這樣狂亂而震懾的局面中,蕭憶情蒼白着臉,眼神冷定的、将天心月輪轉向最後一宮。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外邊怎麽了?”陡然間,神殿深處有個聲音隔着門叫起來了,驚惶而絕望,“迦若?是迦若麽?你在幹什麽?你在幹什麽!——快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紫檀木的門後面,那個女子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是拜月教主麽?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親、他的表妹?——蕭憶情咳嗽着,胸中翻湧的血氣讓他幾乎無力握住那個沉重的輪盤,然而他眼裏也微微有了閃亮的光芒。
“你在幹什麽?迦若,迦若!回答我……你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啊!”女子的聲音繼續在裏面呼喊,仿佛意識到了什麽,漸漸由驚慌轉為絕望,“你、你為什麽要制住我?你要做什麽我肯定不答應的事?……說話!說話啊!迦若!”
外面的惡靈們在歡呼,在沸騰——祭司的血是如此誘人,讓那些壓抑了數百年的惡靈欣喜若狂。迦若走動的速度已經明顯慢了下來,他已經走下了快要排空水的聖湖底,那些怨靈們圍繞着他,一路噬咬搶奪着,凝聚成灰色的核。
劫灰還在漫天紛卷而下,湮沒了天地和明月。
天際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薄光——已經過了三更很久了。
拜月教主絕望的驚呼和死靈們瘋狂的尖嘯同時在耳邊萦繞,入耳驚心,然而蕭憶情只是鐵青着臉,毫不猶豫地、将月輪轉向最後第十二宮、一分分全部打開。
“迦若?迦若!?——”在轉輪指向最後一個刻度時,漫天的喧嚣聲中,忽然從祭壇下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聲,清亮銳利,仿佛沉如生鐵的暗夜都被劃破。
那聲音入耳,神廟裏一直冷定如鐵的聽雪樓主,臉色驀然微微一變。
他閃電般的回首望向神殿外、那裏,以黎明前黑的反常的夜幕為底色,滿天劫灰紛紛揚揚。而那蒼白的灰燼中,一襲緋衣如同薔薇般盛開,劍光圍繞着那個女子縱橫而起——一眼望去、驚豔如灰上之珠。
阿靖顯然是一路殺開那些惡靈才來到彌漫着陰毒力量的聖湖邊的,她一邊揮劍不斷逼退那些纏繞過來的惡靈,一邊不可思議的看着聖湖裏那個翻翻滾滾的灰白色的核心,神色驚懼而急切。
那裏,一襲白袍被洶湧的惡靈們圍攻噬咬,已經湮沒得再也看不見,唯有血色如同霧氣般飛騰,散入半空。然而,雖然看不見,緋衣女子卻是直覺般的知道了被惡靈們纏繞着的那個人是誰,脫口而出:“青岚……”
在看着不停移動的灰白色核慢慢的停滞、停頓,知道那個人已經被纏身的惡靈們圍攻得漸漸失去了奔走的力氣,阿靖的手驀然一顫,脫口低低喚了一句。
忽然間,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