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家(上)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成月疲倦地靠在座椅上,偶爾她擡頭,看窗外的風景。
瓦藍瓦藍的天空下,是山裏一叢叢靜止的綠意,天氣太熱,又沒有風,天地間的萬物似乎都懶得動彈。
她睡了一覺,出了一層薄汗,等再睜開眼時已經離家不遠了。她半夢半醒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建築,熟悉的景色,看着街上聚在一起聊天的女人和光着膀子的男人們,看着窗外已經裂得不成樣子的公路。
等到了路口,她下了車,一個人站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提着她為數不多的行李,走了幾步,然後停下。
她看到了一個極具沖擊力的畫面,一個陌生的男人,大概和她父親一樣的年紀,此時此刻正光着膀子側躺在街上的一個青石板上,黃黑色的皮膚,在日光的照射下很像油畫裏的顏色,他的身上全是汗,眼睛緊閉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成月看了一會兒,拖着行李箱走了,這裏離她家還有一段距離。她走在路上,天太熱,走了不一會兒她就滿身大汗,樹上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她看了看破舊公路兩側的梧桐樹,又看了看路兩側的深溝,那裏是村子裏的人種着的小麥,小麥已經成熟。
這裏就是她的家鄉,她在這裏生長,和鐘尋口中截然不同的家鄉。
到了家,母親正在廚房裏做午飯,廚房裏除了切菜聲還有電視劇的聲音,其他的人大概都窩在客廳裏玩手機。成月提着行李進了大門,母親沉迷于電視劇,沒有發現她,她就自己把行李和書包放到自己房間裏。
家裏沒有什麽變化,事實上,她的家好像自從她出生起就是這樣。平房,院子裏擺着一些綠蘿,還有一側種着些月季花雞冠花。進門左手邊是廚房,院子前正中央的屋子是客廳。
成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出門走進了客廳。果不其然,父親和弟弟都窩在沙發上玩手機。弟弟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略微有些驚喜地說:“姐回來了!”他正了正身子,最終無事可做,還是玩起了手機。
父親也擡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接着玩手機:“剛好,你媽在做飯,你去廚房幫忙吧。”
成月點點頭,出了客廳,然後走進了廚房,廚房裏仍然是切菜聲交織着電視劇的聲音。
她掀開簾子,看見母親正邊看電視劇邊切菜,于是叫了一聲:“媽。”
“恩,你回來啦。”母親看見了她,神色淡淡地說:“來幫忙炒菜吧。”
連寒暄都沒有,就好像她本來就沒有離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暮色中天空中出現了幾抹玫瑰色的雲,鐘尋所坐的那架飛機,應該也要到了吧。他回到家,一定擁有很多愛。一家人吃完了飯,坐在客廳裏時,成月看着自己的一家人,突然這樣想。
Advertisement
鐘尋曾和她提到過自己的家庭,他是家裏的獨生子,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決定走藝考這條路時,父母雖說有些擔心,但只是和他一起分析了一下他的前途,然後一直鼓勵他堅持自己的夢想。那時候成月靜靜聽着,沒有說話。
那樣的家庭,于她而言,可望不可即。
因為回家得晚,輔導機構已經不招人了。他們這裏又是窮鄉僻壤,沒有太多工作的機會,所以成月準備今年暑假就先不出去打工了。她想在家準備計算機二級,平時除了寫小說,也要寫寫稿子,試着投稿,但這樣一定會被爸爸認為是好吃懶做吧,但也無妨,在他眼裏,她一直都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
你看,成月,這就是現實,京都,鐘尋,那些都是你做過的一場夢,夢該醒了。
不過母親并沒有讓她這個假期裏閑着,她剛到家第二天,母親就騎着摩托拉着她讓她到裝配件的小作坊裏幫忙。
摩托車在小作坊門口停下,她下了車,卻不小心摔在了一旁的摩托車上,手指和腿摔得生疼。
母親先緊張地看了看摩托車,然後扭頭憤憤然地對她說:“真沒用,下個車也能摔着,去看看別人的摩托車有沒有事?”
成月剛開始沒有說話,但她想着,自己已經到了反抗的年紀,就也憤憤然地說:“有你這麽當媽的嗎?自己女兒摔倒了,去問問別人的摩托車疼不疼?”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語氣。
母親也下了車,聽了她這話,大概覺得很有意思,于是笑了笑,小聲辯解:“摩托車是別人的,弄壞了咱們是要賠的。你是我女兒,再怎麽樣你也不會恨我。”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恨你?”
母親不說話了。
她坐在小作坊裏,先和周圍的叔叔阿姨們僵硬地寒暄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為村子實在太小,她到時州上了大學的消息在她查到結果的第二天就已經傳了個遍。
一位眼袋下垂、面部肌膚松弛的阿姨湊過來問:“成月,你去那麽遠的地方上學,想不想家呀。”
“還好。”成月客氣地應,她瞥到母親有些耷拉下來的臉,忙補了一句:“還可以視頻呢。”
過了一會兒,她旁邊又湊過來一個和她同齡,但是早已辍學在家的女孩子,她臉上塗了層白得過分的粉底,輕聲問她:“成月,上大學怎麽樣?”
“還好,挺忙的。”成月看着她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想再補充些什麽東西,張了張口,卻沒說話。
漸漸的沒人問了,成月戴着耳機,機械性地裝配零件,腦子裏卻在想些別的東西。
她恨她的母親嗎?曾經是恨的。
她記得她以前很喜歡寫日記,裏面大都是些負面情緒,譬如她不想活了,或者覺得自己不被愛。
後來有一天,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她放學回家,看到母親和她的一些好友站在院子裏,母親手裏拿着她的日記本,她臉上帶着笑意,不以為意地念着:“我不喜歡我媽,她脾氣暴躁,從不像別的母親那樣溫和,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我、罵我……”
她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說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她覺得自己的尊嚴被踩在地上狠狠地踐踏。但在母親那裏,她從來沒有尊嚴,因為她是母親的女兒,所以她要無條件原諒她。
她強忍着淚,沖上去想要搶過母親手裏的日記本,但她那時太低了,怎麽夠也夠不着,于是一群女人笑着看她在她們中間拼命往上跳。她最終也沒搶過,母親仍然在院子裏讀,她在屋子把頭埋在被子裏哭,後來,她把那個日記本撕了,在那之後的幾年,她再沒有寫過日記。
她又想了很多東西,除了父母,還有夢想,鐘尋,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僵硬地坐了一天,她的腰開始疼。等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時,她翻看了下自己的手機,發現了鐘尋的兩個未接電話。
她躺在床上緩了一會兒,然後給鐘尋回撥了過去。鐘尋不一會兒就接了,他今天似乎很開心,整個人說起話來都是令人愉悅的:“喂,我今天給你打電話,你怎麽不接?”
“我出去了,手機放在家。”成月累得不想說一句話,但還是強撐着坐了起來,盡量正常地和鐘尋說話:“你今天打電話是有什麽事?”
“倒也沒什麽,”雖然鐘尋這麽說,但成月能聽出來他很開心,果然,只是客氣了一下,鐘尋就說:“我今天看了一個很棒的戲劇,是講杜甫的一生,這場戲劇真的特別棒……”
“恩,那挺好的。”成月沒聽進去多少,但是聽到他的聲音,她覺得很安心。
“對啦,你的文可是要加油寫了。”鐘尋說着說着,突然提起了這件事:“我可等着看呢。”
“好。”成月打起了精神,認真說:“我是想着,已經斷更了這麽久了,就不急了。我想趁這個暑假先存稿,把前面的文修一修,然後再一起發。”
“那樣也好。”
“對了,我可也等着看你的劇本呢。”成月趁機揶揄他,之前他們聊天時,成月曾提出想看看鐘尋的劇本,但他死活不給她看。
“寫得太爛了,不行。”鐘尋突然緊張起來,不過他頓了頓,還是應下了:“等我以後寫了滿意的劇本再給你看。”
“好。”
成月和他聊了幾句,就主動找了個借口挂了,她怕她繃不住。她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緩過來了,就重新坐了起來,打開電腦開始碼字。
但碼了一會兒她就開始卡文,一卡文她就忍不住到貼吧空間微博逛一圈,然後再次感嘆自己的文真的爛。要情節沒情節,人物也不豐滿,簡直什麽優點都沒有。
逛着逛着,她就在空間裏看到一位她認識的寫手發了動态:“最近有人私信我,說,你寫的文這麽負能量,大多都是關于自殺,三觀不正的情節,自身肯定也是一個負能量的人吧。但我是不是正能量關你什麽事,你不喜歡我的文,可以走,沒必要用你的評判标準來評判我。”
成月看了這條動态,想了想,然後悄悄小窗她:“我們老師說,文學是人學,而不應該是宣傳品。文學作品必須反映正面人物,誰規定的。文學必須傳遞正能量,誰規定的。所以,寫你想寫的就好,他們看不懂就算了。”
當天晚上,成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身處自己所寫的故事裏,女主和男主在戰場上相遇,刀光劍影間,他們愛上了彼此,正當成月疑惑劇情怎麽發展得這麽快時,男女主同時沖向了她,一刀把她捅死了。
成月第二天醒來時,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