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季先生醒來之後,在醫院檢查說是沒有問題,便回到季公館修養。逐漸見了些不得不見的朋友,面對朋友們對他是否生病的關切,只解釋說為了照顧季安年,不成想染上了感冒,因此偶爾咳嗽幾聲,待過幾天便好了。朋友們往往是一陣唏噓,說季安年剛剛好,季先生又病了。

季先生倒是因病偷懶了許多,工廠的事情大多是由經理做主,他在季公館修養的這些日子,往往是和季安年在客廳裏坐着,他看報紙她讀書。季先生心中有時會産生自責,自己平日太忙,縱是想盡力多陪季安年一些也不能夠。正好趁他病着,兩個人一起吃飯,一起在花園裏散散步,他聽季安年彈彈鋼琴,過過這樣女兒承歡膝下的日子也是很好。

季安年自碼頭的事情以來,第一次被文顯明拉着出來聽戲。來的是黃金榮的黃金大戲院,一反往常的拉着她在一樓一個比較偏僻的位子坐了,給兩人一人點了一杯茶,又給季安年叫了一盤糕點。見只有阿德站在他們兩個身後,季安年伸手拿起酥餅問道:“小斐和徐小姐沒有來麽?”

“沒有。”文顯明目光望着臺上的露蘭春,她是黃金榮一手在共舞臺上捧紅的角兒,專唱老生。在茶館裏,經常能聽到愛戲的人哼着露蘭春拿手的那段戲“蓮生驚夢”: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一樁樁一件件,樁樁件件對小妹細說端詳。最可嘆你死在那夢裏以內,高堂哭壞二老爹娘......

“蓮生驚夢”講的是閻瑞生謀殺案的事兒,今日的露蘭春唱的是一曲《宏碧緣》,他們來的稍晚了些,戲早已開了場。《宏碧緣》改編自前朝的小說《綠牡丹》,講的是唐武則天時代将門之子駱宏勳與江湖俠女花碧蓮,在剪除武周佞臣及其黨羽的過程中,相識相戀,幾經挫折,終成眷屬的故事。

“我和徐青,分手了。”文顯明道。

“啊?”季安年想說話,見文顯明将食指比在唇上,笑容溫潤。“你聽聽這戲,是不是有什麽不對?”

季安年看向臺上,他們坐的位置有些偏僻,整個舞臺倒是一覽無餘。唱着老生的那個倒像是一直不在狀态似的,唱念做打皆是慢下半拍。

“世兄喚我做甚?”

“方才那花老丈言道,欲将他的女兒花碧蓮,許配賢弟為妻,叫愚兄前來替你做媒。”

臺上的老生聲音顫顫巍巍,竟像是要哭出來:“小弟久已定下親事,世兄是知道的呀?”到了最後一個音,一時沒有上去,竟唱的破了。

樓上傳來一聲倒彩。

剎那間,臺上臺下,全都安靜了。

露蘭春唱不下去,跪在了臺上,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在戲園一樓正中央太師椅上坐着的禿頭胖子“豁”的一聲站起身來,臉上橫肉堆積,皮笑肉不笑道:“剛才是哪個長了十個膽子?”

“不過是小爺我喝了一聲倒彩,怎麽着,唱錯了還不能讓人說?”從二樓包間随聲而出的是一位少年。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年紀,理着當下最時興的短發樣式,英氣十足。穿的極為講究,雖是在留學生中常見的西裝,也別出心裁的配上了同紋不同色的手帕,只聽他嘲道“原來露老板的本事不過如此。”

Advertisement

季安年認出那胖子就是黃金榮,只見他嘿嘿獰笑了兩聲,沖手下一揮手:“把人給老子拖下來!”

少年身後的幾個随從不是吃素的,誰敢近身便将誰踹倒在地。黃金榮仗着人多,手下一擁而上,把少年的幾個随從制住,兩個手下一人拉着少年的一只胳膊走下樓梯,當真是把少年給拖下樓的。

有些兄弟受了傷,黃金榮自覺失了面子,瞧瞧少年的臉,似乎是不認得,又向露蘭春那裏望去一眼,冷笑道:“找塊布把嘴堵了,拉出去給老子狠狠地打!”

黃金榮上臺去拉下露蘭春,臉色并不好看:“你爹他娘的還沒死,這麽急着給他哭喪幹什麽!”回過頭來對着客人們雙眼一瞪,“今天不唱了!都他娘的給老子滾!”

文顯明對阿德低聲吩咐了幾句,阿德點點頭先行離開,文顯明帶着季安年随人群出了黃金榮的“共舞臺”。

“露蘭春是黃金榮看着長大的,叫黃金榮‘幹爹’。”文顯明對季安年道,“只是他這幹爹當得向來是不懷好意,從露蘭春進了‘黃金大戲院’開始,大家就知道,她是黃金榮的‘小美人’。”

季安年只哦了一聲。

“剛剛喝倒彩的那位,是盧筱嘉。”文顯明道。

季安年這才有點反應。“北洋四少”指的是奉系張作霖之子張學良,直系顧長功小世子顧化傑,滬系縱橫軍政商三場的文映輝侄子文顯明,以及皖系一等男爵盧永祥之子盧筱嘉。

盧永祥當年是随袁世凱發跡的,對于袁世凱在官場上的八面玲珑的手段也學了幾分。直皖戰争中以段祺瑞為代表的皖系失勢,盧永祥浙江一帶的地盤卻依然是固若金湯。盧永祥前半生殺戮太多,老來得子,自然是會寵在手心裏的。今日盧筱嘉這般遭遇,黃金榮怕是惹到了大麻煩而不自知。

文顯明帶季安年進了弄堂,左拐右拐到了某處院子。院中只有盧筱嘉和他的一個手下。盧筱嘉的手下正在為他處理傷口,他一聲聲嚎叫着,嘴角被黃金榮手下打出一塊淤青,全身都被黃金大戲院門外的黃土蹭的灰撲撲的,見到文顯明走來,踢開了手下從板凳上起身迎道:“文三少,大恩不言謝。”

盧筱嘉眼中有幾分認真的神色,對着文顯明的時候雙手是抱着拳的。像他們這種出身的人交朋友一向不易,但若是一旦交心,兄弟的事便拿着當自己的事來做。他是四人中年紀最小的,有時做事會沖動,也是眼中最進不得沙子的。

文顯明笑道:“你今日不過是帶的人少,吃了虧。”

“今日倒是讓文三少和這位天仙妹妹看笑話了。”盧筱嘉尚有些孩子心性,撓撓頭道,“這可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難堪,要是被張六少和姓顧的知道,保不準又是一頓嘲弄了。”

“這位是季小姐。”文顯明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遞給盧筱嘉。

盧筱嘉對着季安年點點頭,把手帕扔進手下打好的水裏,擰了擰,把臉擦了。他突然想起什麽,眼睛一亮:“季安年?”

“盧大哥。”季安年笑了,叫了他一聲。

盧筱嘉的眼睛清澈,他心思單純,一看便知未曾卷進軍閥之間的混亂與黑暗。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種面對傾慕許久今日終于得見的人的眼神,而不是因為她是季先生的女兒。

盧筱嘉一拍腦門:“我就說上海哪戶人家生的出這樣好的千金!好妹妹,幸會幸會,你這芳名哥哥早就已經是如雷貫耳了。”

季安年笑着同他伸過來的手相握,她喜歡盧筱嘉的脾氣,心裏有什麽便說什麽,無需考慮說出話來之後的後果。當然,這也定是盧永祥慣出來的:盧筱嘉什麽都不用去怕,捅了再大的窟窿,也自會有人替他填上。

她沒有意識到,文顯明正在帶着她逐步接近他身邊真正的圈子。自然,她交際後,這些人她早晚都會認識。只是介紹的人不同,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也會不同。她曾在文家的舞會上見過張學良幾次,與他有幾支舞的交情,覺得他堪稱風流倜傥四字。今日她又見到了人稱“盧公子”的盧筱嘉,這些人,即使是徐青與文斐,都是無緣讓文顯明引見的。

盧筱嘉“呀”了一聲收手道:“我竟忘了剛剛手沾了灰,真不好意思,把妹妹的手弄髒了。”

“不礙事的,盧大哥。”季安年笑道。

盧筱嘉笑得竟有些羞澀:“張六少真沒說錯,再硬氣的漢子,被你叫上一聲,魂也勾了三個去了。我盧某想來算是個有福氣的,能聽你叫上一聲大哥。”

有車在門外按了幾聲喇叭,文顯明道:“盧公子,上車吧。”

盧筱嘉的手下坐在了副駕,餘下的三人坐在後排上,文顯明坐在二人中間。盧筱嘉嘆了口氣道:“要是被我家老頭子知道我受了傷,還不一定要怎麽收拾我呢。還是你安排的妥當,讓我先去外面的別墅裏養上些時候。下個月□□與宋家小姐結婚你們應該是都去吧,我就不去了,告訴他們一聲不許走,第二天晚上,顧聯承的百樂門,我請。”

轎車經過黃金大戲院,盧筱嘉對着窗外的招牌“呸”了一聲:“這地方,真他娘的晦氣,老東西,看你小爺傷好之後怎麽收拾你!”

幾日之後,黃金榮正坐在黃金大戲院裏眯着眼睛一邊聽戲一邊哼哼,一群扛槍的不速之客進來連招呼都沒有一句便把他綁了,扔進車裏直接帶走,只餘下戲院裏的人們目瞪口呆。還是杜月笙與張嘯林依靠人脈知道了黃金榮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兩個人又是籌錢又是找人說情的,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把黃金榮給贖了出來。江湖中人最怕失了面子,黃金榮吃了虧,自己在盧家地窖裏殘羹冷飯的受了一個多月的苦,整個人出來之後瘦了一圈。經過盧筱嘉這麽一教訓,以往的蠻暴脾氣也收斂了幾分。杜月笙因為救黃金榮的事情立了威信,取代了黃金榮坐了青幫老大的位置,黃金榮位居第二。三人早些年拜過把子,依舊以之前的稱謂相稱。

黃金榮後來到底娶了露蘭春,他是在為露蘭春唱戲出頭而丢了面子,娶了露蘭春之後便限制了她的自由。露蘭春豈是輕易受他控制的人?和她從前的某個戲迷眉來眼去,還鬧出了轟動上海灘的離婚醜聞。黃金榮的這一生,徹底的栽在了露蘭春的手上。

這是後話。

作者有話要說: 盧筱嘉的事情是有的,不過被我把時間提前了……這裏面有歷史,可是千萬不要把《故我思凡》當做小說來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