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最近幾日确是頗不安寧的,上海全市南貨業、醬業、雜貨業、米業、布業……幾乎所有工廠的工人們都在轟轟烈烈的鬧着罷工,嚷嚷着在年關時候要增加薪酬。機器無法正常運轉,買家的貨交不上去。劉經理站在季公館的客廳,憂心忡忡的向季先生彙報着情況,卻見季先生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放下手中的書籍只道:“且由他們去。這個時候就算有人要出頭,也不能是我。”
劉經理心中暗自道季先生家大業大,根本不差這一兩樁生意,怎會明白他們這些依賴工廠養家糊口的人的難處?他不知道的是,季先生初來上海灘時身無分文,什麽苦都吃過,機緣巧合下販賣軍火,狠賺一筆。自與白輕蘇定情之後,覺得“軍火販”的身份不雅,這才趁着實業救國的熱潮創辦了紡織工廠,取名信達。秉持信義,財路自然四通八達,人們也願意賣給季先生這個面子,工廠被季先生經營得風生水起。季先生對白家下了重聘,将白輕蘇風風光光的娶進門來。
白輕蘇是女兒家,身子骨弱些。自生下季安年後雖調養着,仍是病怏怏的,時不時的感冒。季先生愛妻子是出了名的,不惜高價請各位名醫為白輕蘇看病調養。外面的藥房賣藥質量參差不齊,季先生索性為白輕蘇專門開了一家藥房,取名寶齋。寶齋藥房置辦各類藥材,高價聘請名醫,妙手回春,不高擡行醫價格。一時間,無論中醫西醫,都以在寶齋藥房中有自己的行醫牌子為榮。
季先生手中的書正是前兩年榮德生的長文《人道須知》,其中提過将勞資問題,被列入生活卷“互助”一節,榮德生認為勞資問題是因為職業上有雇主、雇工之分而産生的,不可避免。喊着“實業救國”口號的商人們都知道,中國因受外國經濟侵略,實業落後,勞資合作,努力競争,尚可勉力維持,若再因內争而分化,勢必難逃兩敗俱傷厄運。榮德生說:“此萌芽之實業,在風雨飄搖中,正賴勞資合作,齊心努力,抱同舟共濟之志,以抵制外人之經濟侵略,發揚國貨,挽回利權,庶幾解決民生,得最後共同之幸福。”
資本家與工人本為一體,今天的資本家很可能就是昨天的工人,今天的工人也可能就是明天的資本家,應有“理解之同情”。一旦昔日的工人變成了今天的資本家,昨天的工友也就變成了今天的雇工,雙方的角色與關系以及原本基本一致的利益訴求也随之發生了變化。在榮德生看來,要使本有“雇主、雇工之分”者沒有“隔閡之意見”,就必須“在資方,用人之道,故當兼籌并顧,力維多數人相當之生活。在工人方面,尤當盡力生産,勿事偷懶,庶幾毋愧自己之良心,毋負主人之期望。須知工廠為千萬人所托命,全家衣食所自出,休戚相關。為本廠謀利益,不啻為自己謀利益也。”
季先生并非第一次讀這本書,每讀一次,心中對榮家兩兄弟的理解便增添一分。他雖是在上海灘白手起家的,但對于工廠方面他卻是用了之前的資金人脈,後來又得白家助力。而榮家,卻是實實在在的靠兩兄弟打拼出來的。
他也曾是雇工,自然了解勞資關系于工廠發展、于國家發展的重要性。像是信達紗廠,工人就有工傷免費醫療、退休養老金和死亡撫恤等福利。工人罷工,實質是一場耐心的較量,誰先撐不下,誰就會妥協。信達的工人不過是盲目的瞎跟風而已,他們離開信達,自會明白,他們不會再遇上像他這樣通情達理的東家。
季先生只望劉經理一眼便明白劉經理心中所想,只微微一笑,并不點醒他。工人罷工對他們這些人的影響很大,作為一個商人,他必須要等到最合适的機會出手,謀求對自己而言最大的利益。此次罷工不過是小打小鬧,不出幾天便會有人息事寧人,無需太過在乎。
季安年坐在季先生身旁,默默喝着小大姐端上來的銀耳雪梨湯。這幾日氣溫有些下降,季先生聽她咳嗽,忙吩咐廚房做了潤肺止咳的銀耳雪梨湯送來。雪梨已不是時令水果,吃起來不太清脆,季安年只靜靜聽着劉經理口中的工廠狀況,沒有說話。
季先生打了個手勢,劉經理點點頭退下了。季先生伸手摸摸季安年的頭發:“最近有心事嗎?是誰說要替我管理工廠,讓我輕松些,怎麽這麽一會就不耐了?”
“讓你輕松些,誰知道你一輕松就去了哪裏?”季安年道。
“不是在陪着你?”季先生笑着打手勢讓小大姐再去乘一碗湯。
“我不想吃了。”季安年止住了小大姐,對季先生道。“我忙了,你倒好,不知道和誰約會去了!”
“這話怎麽說的,你見我什麽時候不是在陪着你?”季先生道。
“是陪着我,”季安年冷笑道,“我去天蟾舞臺看戲,都能看到爸爸陪着我在看《霸王別姬》。”
“小年!”季先生握住她的手,“鄭亞經與信達紗廠合作,請我們在天蟾聽戲,你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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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相不相信,碼頭的事情與鄭亞經有關?”季安年問。
季先生默了一會,道:“我知道的,比你們知道的,多很多。”
上海人才輩出,“季先生”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文顯明處事果斷,只對外說了小桃的事情,也像模像樣的讓租界捕房捉到了人,狠狠的在公衆視線中處理掉了。可是碼頭人多嘴雜,難免沒有走漏風聲的。所以,他才在蔣介石的婚禮露面,以打消衆人疑慮。
季安年一想起張嘯林,便想起了前些天他給自己看的那些照片。她把那些照片給了文顯明,那天晚上文顯明送她回家,在季公館門外,文顯明的汽車大燈亮閃閃的開着,文顯明眯起眼睛,一張一張的翻着看。所有照片都看過一遍,他輕輕把手搭在季安年肩上,苦笑道:“這就是了。”
沒用的,哥哥。沒用的。
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世俗倫理,門第偏見,他人有妻……小斐愛上的人,原來是季先生。
我不該去愛他。哥哥,你幫不了我。我只能告訴我自己,我愛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幹他的事。我不該愛他,可我愛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愛着他,可我只是愛着他,默默的,就足夠了。
哥,不要猜了……明天,就好了。我真的沒事了。
文斐與季先生,将他們瞞的真是好。
“什麽?”季安年問。
“你想怎麽做?”文顯明神情平靜,問話就像是問季安年想吃什麽一樣平常。正是他處事波瀾不驚的姿态,給了季安年最大的安定。
“顯明哥,我不知道……”季安年聲音壓得很低,言語間有哭腔,卻未再掉下淚來。“我……你……他們……”
文顯明低低的嘆氣:“小年,我也很驚訝,小斐會愛上季叔叔。”
“那麽……”季安年努力擠出兩個字。
那麽,知道了這一切的我,又該怎麽做?
“他們不說,不願說,我們就不要提。”文顯明道。
“可是……”季安年欲言又止。
“小年,”文顯明看着她,表情嚴肅,“在他們不知道我們知道之前,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做,不要,讓他們難堪。”
……
“小年?”
聽到季先生喚她,季安年忙回過神來:“啊?”
“怎麽這麽一會工夫,又魂不守舍了?”季先生道,“我方才跟你商量說,曾家送了請柬來,邀你去下月的舞會。我看那曾青恺,對你倒是個有心的。”
“爸爸!”季安年不禁失笑,摟住季先生撒嬌道,“你的女兒這麽優秀,對你女兒‘有心’的人不知有多少!”
“我倒是覺得,你是一點都不着急的。”季先生道。
“着急做什麽?又不是嫁不出去。”季安年道,“時候到了,就有了。”
“你呀!”季先生寵溺的刮了一下季安年的鼻子,“我是怕你因為我的關系,不願出去處朋友。你一向是拿文顯明當做哥哥的,總讓他陪着你,難不成你以後還真的要嫁給他?”
“我知道,我是爸爸最疼最愛的人了。”季安年雙手摟着季先生的脖子不放,兩只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最疼我了。”
季先生的神情頗有些無可奈何,伸手捏捏季安年的臉:“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
“我最喜歡爸爸了。”季安年嘻嘻一笑。
季先生一愣,微笑着拍了她的後背一下:“胡鬧!我是說嫁人,怎麽又扯到我的身上來了?”
季安年慢慢放開他,慢慢的說:“其實,我陪着爸爸,爸爸陪着我,也沒什麽不好的。我才十六歲,不想嫁人。就算要找,也要找一個像爸爸一樣疼我的人。”
季先生沒有說話,把季安年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嘆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