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季安年坐在客廳間隔出的玻璃屋裏彈着鋼琴,似乎是心事重重,無論彈奏什麽,都透着一股凄涼的味道。季先生就在正對着她的主客廳窗前看着她,她也沒有注意到,只除了看樂譜便是看琴鍵。

管家端來一杯茶放在季先生身後的茶幾上,被季先生叫住:“老宋。”

“先生。”宋管家原是季先生的生意助手,因為一筆訂單失誤,中了別人的套子,在碼頭交易時被人用子彈打中,幸得季先生舍命相救。宋管家出于自責與感激,從此遠離生意,改作了季公館的管家,倒也把季公館打理的有條不紊。

“小桃的齋七,結束了吧。”季先生道。

“是,”管家說,“前些日子。”

養女不孝,他讓人把小桃的靈柩運回老家,只在幾個重要的日子給她燒了點紙錢。她再糊塗,也是叫了自己這麽些年爸爸的女兒。季安年之前忙着季先生的傷,後來又有了別的心事,只簡單問了他幾句關于小桃的話,便不再提了。季先生一向忙得很,記不起小桃也是正常,可偏偏他記着。

“瞧我,”季先生道,“最近也不知道忙些什麽,竟把這個給忘記了,你也不提醒我。”

“先生真的忘了,才好。”提及小桃,管家的神情有些悲戚。那顆子彈打中的不是地方,他不願禍害人家姑娘,一直沒有娶妻,小桃是他撿來的孩子。季先生待小桃不薄,讓小桃同季安年一起上學,俨然小桃就像是季家的半個小姐。季先生覺得小桃是因他而死,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覺得小桃是自作自受。小桃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收拾小桃遺物時發現了她的日記本。其中內容,讓他難以啓齒。後知後覺的想起季安年的幾句頗有深意的問話,身後不由驚起一身冷汗。

季先生并不知道小桃與張嘯林的事情,也不知道碼頭的事情與小桃有關,更不知道季安年對這些的了解。見老宋神色憂傷,心中覺得對不住老宋父女,對他寬慰笑道:“過些日子,我帶小年去看看她。”

“不必了。”管家急忙道。

“怎麽?”季先生少見管家失态,似乎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小桃的靈柩,已被我托人運回老家了。”管家道,“倒是小姐最近……”

“小姐最近怎麽了?”季先生看着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問道。

“小姐前兩天突然問起我家中的支出,特別是您……最近從賬上支了多少錢。”管家道。他知道季先生關心則亂,因此故意把話題往季安年身上去引,不想再談論有關小桃的事情。

其實,季安年除了翻看賬目之外,還随口問了他幾句關于小桃的事情。他那時沒有看小桃的日記本,雖是疑惑,仍全部答了,季安年聽後的笑容讓他記憶猶新。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了然,其中感情之複雜,眼底之深邃,像極了季先生。

季先生總有那個本事,讓人猜不透他的心事,縱使老宋跟了他二十年。季先生語氣依舊平淡:“這便是你想要跟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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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翻了一下賬目之後就走了,神情挺不耐煩的。女孩家家嘛,對這些好奇一些是有的,但要真的去看賬目肯定是耐不下心來的。”管家道。

季先生在他中彈之後把他送到了最好的醫院養傷,他出院後,發現幫派之中參與碼頭生意的人一個也沒有留下。季先生為他報了仇,但如果不是他調查,季先生不會告訴他。而他,雖然沒有對季先生明說,怕是季先生也知道,小桃是在季先生的血洗中活命的孩子。他打打殺殺了半輩子,見到還是嬰孩的小桃時,心中突生善念。季先生知曉一切,卻又縱容一切。

這便是季先生。他太複雜,卻又太簡單。

季先生知道小桃的身世,卻不知道小桃的作為;季安年知道小桃的作為,卻不了解小桃的身世。

開始他以為,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和季先生。看完小桃的日記之後,他吃驚發現,小桃知道的事情始末竟是張嘯林告訴她的。小桃在日記上越來越頻繁的提及張嘯林的名字,寫他在自己身上下的工夫。季安年的十六歲生日宴會,張嘯林作為受邀來賓出席,竟也特意找過小桃,在小桃的故意安排下花園“偶遇”季安年。小桃還在日記中寫,她知道張嘯林喜歡季安年,如果這就是張嘯林的愛情,那麽她作為一個愛着張嘯林的女人,她會選擇成全。

張嘯林怎麽會知道當年的事情?他心中疑問越來越多。小桃之後的日記中語焉不詳,似乎與張嘯林有了夫妻之實。這些日記一直寫到小桃被殺的前一天,小桃沒有在日記中寫,但他能猜出來,看完日記之後的他苦笑,這就是他含辛茹苦養大的好女兒!助纣為虐,張嘯林計劃的如此周密,定時從小桃那裏得知了所有情況。張嘯林對小桃說他想去送送季安年,小桃便傻傻相信了。

她若是好奇,也不會去查賬的。對于這些東西,她不是耐不下心來,她是根本不在乎。那麽,她又是為什麽去查賬?季先生手扶着窗前的木欄擺設,眼睛依舊看着對面的季安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季先生,茶快涼了。”管家微微彎腰,下去了。他原先家境不錯,父親吸大煙敗了家,迫使他十幾歲中斷學業,從家裏逃了出來。在受欺負中學會了反抗,在軍隊裏學會了人情世故與槍法招式。某次混戰中隊伍散了,他來到上海,遇到了季先生,開始跟随他赤手打江山。這一跟,就是二十年。

他的父親死了,家中有幾個兄弟姐妹他自己也忘記了。當他在上海立穩腳跟之後,便重新聯系上了家裏,每月會給家裏寄回一些錢去。當年發生碼頭的事情之後,他一直沒敢跟家裏說,騙抱孫心切的母親自己找了一個不錯的妻子,還生下來一個可愛的女兒。為了使母親相信,他還特意花錢找人拍了結婚照寄回去。近鄉情怯,他只敢跟家中用書信和電報聯系。他派人把小桃靈柩運回去後,聽說母親傷心了許久。母親一直以為小桃母親在生下小桃之後身子虛弱,沒過兩年便離開人世,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傷心,一是為自己孫女随媽媽走了,二是因為就剩他一個人了,她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

沒人知道,他這個小桃的父親在小桃死後是什麽樣的感情。他心中嘆氣,他欠季家的,越來越多了。

他想對季先生說張嘯林的事情,他覺得季先生是知道的。他知道季先生不知道小桃在季先生遇刺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可他畢竟有護女之心,不敢讓季先生知道。張嘯林被他們輕視了,其心計手段,他們因為輕視所以忽視了。管家出了客廳,嘆氣,尋個機會,這些事情還是要和季先生坦白的。

季先生依舊站着沒動,他不知道此時的管家心中排山倒海的思量。他只是看着對面的季安年,仿佛看到了曾經的白輕蘇。那玻璃屋,曾是為白輕蘇而建的。他喜歡看她彈琴的樣子,他不懂鋼琴,只覺得她美,再用玻璃房外滿園的薔薇相稱,更美。于是,他親手為她栽種了滿園的薔薇,不同顏色,不同品種,她喜歡薔薇,那他也喜歡薔薇。

他曾請人為白輕蘇從國外運來一架鋼琴。當時軍閥混戰的厲害,不管是誰的貨都敢搶去。買鋼琴時被商家狠宰了一筆也不覺得什麽,貨到碼頭後,他親自帶人去接,二十幾個兄弟荷槍實彈的只為護送這一架名貴的鋼琴。也許是傻氣吧,但他覺得為搏白輕蘇一笑也值了。當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是不是和他一樣的想法?就這樣,在那兩年租界洋人們都奢望的事情,竟讓他給辦成了。

現在在玻璃房的那架鋼琴,是文家的那個孩子送來的。原先的那一架,在季安年的小客廳裏。

文家的那個孩子,也許對小年是有些真心的吧。小年自己,又是否察覺的出?季先生的手撫過木欄上的紋絡。結婚時女方嫁妝裏要有個鑲金嵌銀雕龍鳳的玉屏風,這是白家仍留着的傳統。白家雖然注重西式教育,在嫁白輕蘇的時候還是把這屏風随着嫁妝一齊運進來了。還記得白輕蘇當時擔心他會笑話這與她一貫的西洋風格不協調,而他只是望着她微笑,伸手撩起她的一縷頭發輕嗅:“只要是你喜歡的,我就喜歡。”

屏風借鑒了中西合璧的樣式,兩側是木欄,很好看,便一直留在了客廳。

那是五月,他為她栽種的花朵次第開放,花香醉人,懷中的人兒更是醉人,讓人恨不得在這旖旎景色中長睡不醒。

她喜歡的,自己就喜歡;她想要的,自己就給她。

哪怕傻,為她傻,也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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