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舊憶如煙
景一見是秦無思,滑着輪椅走開,喚來小二準備馬車。
“過來這邊坐。”藍白看了一眼秦無思勉強撐着的傷體。
客棧一樓,清晨客少,幾張桌子稀疏坐了幾人,藍白和秦無思在臨窗一桌對面而坐。
“你的傷如何?”藍白從荔枝木茶盤上取下一只青花瓷杯,替他滿上熱茶,清淡棗香彌漫。
“無大礙。”秦無思臉色沉穩,無論何時看來都是嚴肅正經,低聲,“我問你,既然知道殺害師父的兇手,你有何打算?”此事他已經寫在信上,讓羽交給藍白。如果不告知真相,藍白是絕不會罷休的,他了解他。
“殺了那只蟑螂!”藍白冷冷地從齒縫間脫口而出。
“古荇拾敗在他手上,而你連古荇拾一根指頭也動不了。”秦無思冷靜分析,“憑你一人,絕無機會報仇。”
“未必。”藍白道,純淨淡藍的眼睛裏微露不滿,“怎麽你也小看我,你明知我還有一招……”
“讓你和他同歸于盡?”秦無思冷聲截住他的話,令道,“回來帽峰山!隐居深山的那幾位老前輩待時機成熟,定會與我們一起讨還血債!”他一說完,看一眼藍白,想到他那種性子,就覺得底氣頓時弱了七分。果然……
“不會再回去了。”藍白斟了一杯茶,綴飲一小口,低語低到塵埃裏,“無臉。”
秦無思嘆了一聲,“至少不要再回去……那種地方。”不是人待的,不會開心。
聽到那個地方,藍白唇畔卻緩緩笑開,天上上揚的眼角挑起一抹久違的似笑非笑,放溫和語氣:“那裏,我一定要回去的。”
“那裏有什麽好?”秦無思見他露出真心的笑,愈加不解,“還有,你的義父,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會愛護你們的義父,已經成了一個……連靈魂也染上血腥與殘忍的……惡魔!你的出身、你的根源,不允許你繼續替那種渣滓做事。”
渣滓麽?
藍白聽了也未惱,擺首望向窗外鋪展萬裏的碧藍晴空,淡淡道:“确是渣滓。”
秦無思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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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補充道:“對你們來說。”他遙望的目光氤氲着陳舊回憶的淡淡懷念,“對我,對暮,對……羽而言,”他轉眼定定地看着秦無思,斬釘截鐵,“是義父,是家人,是無可替代的人,不管他變得如何,永遠都是那個曾經親近愛護治愈過我們的親人!永遠!變了也沒關系,只要不死就好,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原原本本地找回來,拼拼湊湊也沒關系,時間久一點也沒關系,一直推開一直拒絕也沒關系,我會一直努力一直靠近……”
就像當年,藍白不明白為什麽總有幾個人,在他孤單走遠的時候,總是跨越那一段冷漠的距離,帶着笑容來靠近。如今長大,他懂了,也該輪到他,仿佛宿命,要做那個勇于跨越冷漠與拒絕的人,用真心,去把那些越堕越深、越墜越絕望的人,拉回來!
義父。還有……羽。
十三年前的饕餮之亂,狼煙四起,城中家破人逃,舉國惶惶。
烈日下,城郊一塊荒野地上,一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一身寶藍衫破破爛爛,手裏抓住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一下一下在地上挖出一個坑。在他身旁,躺着一個荊釵布裙、面容姣好的女子,死去幾天,蒼蠅蚊蟲在她屍體上亂飛胡啃。
“喂!”另一個大他一歲的小男孩從城內一路走來,有氣無力,扔給他一個有點髒的硬饅頭,“吃了!”說着,去奪他手中的石頭。
他接下饅頭收好在懷裏,文靜的模樣,冷淡地說了聲“謝謝”,轉身撿了一塊石頭繼續鑿。娘親死去三天了,再不快點,會屍骨無存。
小男孩單名一個暮,臂力驚人,他願意幫忙把這個女人從城中運來這裏安葬。
午後太陽十分毒烈,火辣辣灼燒得汗流浃背。藍衫男孩呼氣聲愈重,把女子埋下後,尋尋覓覓撿了一塊稍好一點的木板,逐根咬破十指,血字寫下:“先妣--栾綠影。”十指連心,痛徹心扉。
“好了。”暮朝他擺擺手,“我只能幫忙到此,好自為之。”他轉身回城。
從運母安葬,入土為安,藍衫男孩至始至終沒有落一滴淚,流露一絲哀傷,表情十分冷淡,掩住面如死灰,跟上去,緩緩道:“我會報答你。”鄭重其事的語氣。
兩人一前一後回城。
城中剛剛起了混亂,燒殺搶掠,遍地狼藉,行人卷起鋪蓋家當,攜妻帶子,步履匆匆。路中間一個海棠紅裙小女孩無助地立着,低頭哭泣,不時用手背擦眼淚,行人匆匆從她身邊走過,冷漠無視,偶爾還不耐煩地故意撞了一下。
暮見狀,皺下眉頭,恨恨道:“這是什麽世道!喂!”他走過去,把小女孩往路邊使力一拉,吼道:“你哭也沒用!”
小女孩擡起梨花帶雨的秀麗桃花眼,受到驚吓,哭得更厲害,不管不顧地尖聲大叫:“娘!我要娘……我要爹爹!”她和爹娘走散了,已經等了一整天。
藍衫男孩本是十分冷漠地靠牆站着,低頭,皺着眉,不說話。他走過去,救下小女孩被暮弄疼的手腕。小女孩抽泣着,胸脯一下一下起伏不定,看着他,呆了,忘記了哭。
藍色眼睛,瑩淺如一池碧水,清澈倒映着她小小一張臉。只見他努力瞪大眼睛,說:“我爹不要我,我娘三天前死了,你比我好,耐心等等,說不定他們很快會來帶你回家。”
他是在安慰她?
“啊?”小女孩慌了,止住哭泣,連忙點頭,“我知道了,我不哭,但你不要難過。”她忽然手足無措,望着那對努力瞪大的純藍眼睛,從那裏溢滿了一滴淚,好像藍色寶石一般墜落。
他伸手擦了擦,轉身,在一旁席地而坐,呆愣的模樣。
小女孩天性樂觀,轉眼能破涕為笑,一張鵝蛋小臉嬰兒粉嫩,眉眼俏皮可愛,笑嘻嘻地在他身邊坐下,安撫似地拍了拍他連忙躲開的背,左瞧右望,尋找爹娘的身影。
暮從來沒見過笑得這麽好看的小女孩,一身海棠紅豔烈逼人,神色有點不自在,問:“喂,叫什麽名字?”
“姪羽。”小女孩看起來輕盈得好像一片羽毛,“你呢?他呢?”指指旁邊沉默的人。
“我叫暮。”暮頓了一頓,表情苦惱,“他說他沒有名字!我想揍他。”
“哈哈哈,”小女孩竟然大笑起來,沒心沒肺,仿佛假小子,伸手推了推藍衫男孩,“喂!你叫什麽名字?”
他不說話。
姪羽生性多動,坐不住,沒過一會兒對着暮狂聊起來,惹得不擅言語的暮窘迫不已。藍衫男孩似有些煩躁,起身離遠,在一棵樹下清靜處獨自坐下。
姪羽發現藍衫男孩沒事的時候很安靜,明明穿得破破爛爛,一身藍衫卻是幹淨整齊,服服帖帖,手裏捧着一本袖珍小書在樹下讀得十分認真,卻是許久也沒翻過一頁。她和暮胡鬧完,瘋瘋癫癫之後踱步過去,又脆聲問:
“喂!你叫什麽名字?”
他擡眼看她,棱角微微有些分明攝目的粉嫩小臉輕松愉快地綻開一個璀璨的笑容,如暗夜蒼穹一粒倏然爆發的新星,眼角卻是猶帶淚痕。
真是堅強。
他低下頭:“吵死了。”淡淡的語氣。
為什麽總有些人,在你走遠的時候,總是跨越那一段冷漠的距離,帶着笑容來靠近……
姪羽的父母,沒有回來找過她。也是個被抛棄的孩子……只是,她從不講,她的姓,就像他從不說,他姓名。
……
秦無思離開客棧了。沒有再堅持,下山之前他已經知道會是這種結果,然而不來勸一勸,試一試,總覺得心頭難安。
“來春山下的白蘭花開了一季又一季,師父在落雪崖那棵冷衫下埋了幾年酒,一直未飲。”秦無思臨行前罕見地露出笑容,“白,日後來祭師父,記得來找我與他共飲一杯,我會釀好酒,等你。”
藍白微笑點頭,“師父釀的白花酒,當年你我偷飲一樽,宿醉崖上,此後再也無緣品嘗。既你相邀,我定赴約。”
秦無思踱步離開,身後定下了一個希望渺茫的約定。只是想讓他多一分理由去拼命活,為了每一年那落雪崖上一夕看雪煮酒,溫爐小火,醉一場入口香醇的白蘭清香。
藍白原以為他守得住約定……
回谷一路,衛英韶的傳言沸沸揚揚。自從調停帽峰山兩強對決,衛英韶揚名江湖,關于能否繼承衛門的質疑,漸漸無人再提。可是,随後又吹起了一則令人扼腕嘆息的流言:衛英韶天生體弱多病,活不過明年,年方十五。
客棧中聽到後一則流言的藍白,生生握碎了手中青花瓷杯。
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跟杯子有仇?”藍白拂開碎片,托腮,望着窗外大街人來人往不語。
那個命如紙薄的羸弱少年……景一淺淺綴飲,茶是客棧裏最好的茶,入口清香,卻無端澀從心上。
羽眼睛滴溜滴溜地轉,看看藍白,一會兒看看景一,笑眯眯,不知打什麽主意。
“好大的陣仗,那是什麽人?”隔壁桌子一男一女望向窗外,女人眯起眼睛,“隊伍旗幡上寫着‘九’字,難不成是……”
“九淵王爺麽?”男人也眯起眼睛看,“不對呀,看,旁邊還有一支旗幡寫着的是‘蔡’,應該是征西大将軍蔡将軍吧?”
景一聽到“九淵”兩個字,朝窗外望去,看到街上那條隊伍有幾十米長,士兵身着銀色铠甲,配同色刀鞘,看上去實在是……華麗。
“都不是,”另一桌的漢子插嘴道,渾身是商人的精明利落,“那是天下第一財閥,司徒家的小女兒司徒宮姍應九淵王爺诏命赴京,打理通往西域的絲綢生意,可謂官商互惠的典範……”他顯然對商界之事消息靈通,娓娓道來,“又有小道消息稱,衛門忽然提出與司徒家聯姻,應該就是司徒宮姍和衛家獨子衛英韶的婚事了……”
景一後面的沒怎麽聽進去,只盯着隊伍正中那頂極致奢華的八人大轎。轎子裏忽然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十六歲的少女清麗臉龐,對着騎馬跟随的将士,不耐煩道:“城東有一處司徒家的産業,我要去休息一天再啓程。”将士應了一聲,驅馬向前請命。
“你們兩個在看什麽?這麽默契。”藍白忽然從發呆中醒過來,順着他們兩人的目光看去。景一與羽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古怪,同聲道:“沒什麽。”“沒什麽呀。”
作者有話要說: 中國古樂的五個音階,起源于春秋時期:宮gōng、商殺ng、角jué、徵zhǐ、羽yǔ,相當于西樂的1、2、3、5、6(沒有4、7)。
宮姍、姪zhí羽,取自五音中的“宮商”“徵羽”。姪與侄在古代通用,古義指女子兄弟之子,新義指兄弟之子女,實行簡化字後,一律用“侄”,即現在侄女侄子中的“侄”,意指兄弟之子女。“姪”暗示了姪羽的身份。
——以上參考:搜狗百科“宮商角徵羽”,百度百科“侄”。
ps:譚晶和陳奕迅有一首歌在春晚獻過唱,名《龍文》,其中幾句:“一彈戲牡丹,一揮萬重山……一畫蝶成雙,一撇鵲橋上……宮商角徵羽,琴棋書畫唱,孔雀東南飛,織女會牛郎……”歌詞挺好,曲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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