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苦澀的自由
羽停在他們五步之外,看着藍白戒備的防禦姿态,嘴角掀起一抹譏笑,“藍白,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當初你是如何殺害身邊那位冬姑娘的父親?”
猶如一道驚雷,冬姑娘握住藍白的手猛地一緊,一震。藍白緩緩回頭,月光下,她仍如同七歲孩童一般傻笑着,精致的眉眼一派純真無邪。他道:“羽,夠了,不要再說。”不要再提。
“把她趕出谷。”羽看着演戲一流、居心叵測的冬姑娘。
“是你!”藍白眼神一寒,眼裏流淌過一絲失望,他舉起冬姑娘的手,絲綢質地的寬袖便滑落手肘處,露出一截鞭痕、刀痕、燒痕累累的白皙小臂。他一字一頓問道:“你做的?”
羽愣了一愣,随即輕笑起來,兩手一合為冬姑娘鼓掌,贊嘆:“真狠!厲害,佩服!”
言下之意,是冬姑娘自殘。
“你真的夠了,羽!”藍白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十七八歲、傻傻的小姑娘會對自己做出這等程度的自殘。
“藍白,”羽眼神異常認真,“你信我,還是信她?”
藍白回應她的目光,霎時四目相對,他很久未正眼看過她,此時卻認真地看進她的眼裏,仿佛要探穿她的靈魂,聲音緩和:“你明知,很久以前我已不再信你的話,何必多此一問?”
羽眼裏的笑意凝固了一瞬,冷冷道:“既然如此……”冬姑娘唇邊牽起一抹幸災樂禍,然而……
“可是,”藍白極快地打斷羽,“你不會傷害我……”語氣帶着一絲不确定、一絲希冀,“也不會真的傷害義父。”
羽冷哼一聲,重複多年前的話:“義父,殘暴,狠毒,逼我殺人。若有機會,我必定要除去他!”
藍白眼裏的溫度一點一點低下去。
“既然你如此緊張你義父,”羽把重音咬在“你”字,語氣冰冷而譏諷,“更應該把冬姑娘遠離清河谷,她明明有無數次機會置你于死地,為什麽沒有下手?唯一的解釋是,她不想讓你死得痛快,而是和她一樣,品嘗着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而死。她的目标也許是義父,你清醒一點吧,藍白!就連你師父的死,說不定也與她有幹系!”
“冬姑娘只是個傻姑娘。”藍白聲音有些倦倦,嘴角極罕見地暈開一抹譏諷,“你既不在乎義父,就請你不要把他當作借口。”
“誰在乎他?”羽眯起眼笑,“我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誰知道哪天她發起瘋來,把與你有過關系的人統統陷害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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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忽然感到一束目光從旁邊而來,他轉頭,正好對上冬姑娘楚楚可憐的眼睛,眼含濕潤如盛秋水。她一臉似懂非懂的孩子模樣,結結巴巴問道:“公子,你、你殺、殺了、我、我的……”
羽看着冬姑娘戲份逼真,當真想要仰天長笑三聲,看不去了,道:“是!是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喏,就是你旁邊那柄淩雪劍,你父親的脖子就是……”
“羽。”藍白臉色有些蒼白,瞳中的寶藍色似因回憶起什麽而顯得黯淡幾分,他的眉眼溫雅,容顏卻清冷,提議道:“只要你離開清河谷,再也性命無憂,無需擔心冬姑娘會加害。”
“呵呵,那種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呆了,要是你把枇栀毒的解藥給我,我就走,管你是死是活。”羽笑着道。枇栀毒的解藥,就算是她,也找不到,何況藍白。
藍白眼神微爍,抿唇,低頭看着青石板上的銀色月光、和背對月亮而立的羽投在面前的影子。自從拿到唯一一顆解藥,他猶豫再猶豫,想了又想,此時,他的嘴角扯起一抹極小的自嘲笑意,把劍柄上那朵精致小巧的青銅櫻花摳下來,“解藥在裏面,你可以走了。”他把櫻花抛過去。
夜空裏劃過一道弧線,青銅櫻花在月光照射下閃耀了幾下,落在忽然木讷成雕像的羽身前。她微張唇,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呆呆看着青銅櫻花在眼前墜落,像她的心一樣沉下去,“叮”一聲,落地。
“羽,”藍白頓了一頓,再喚道,“姪羽。”
羽身子一震。
“這是你要的自由。”藍白目光落在那枚泛冷的青銅櫻花上。
羽的目光也落在上面。口口聲聲要的自由,就在腳下了,觸手可及了,她眼中卻沒有一丁點喜悅,而是一寸一寸地斂起眼角笑意,一點一點地低垂眼簾,從喉嚨裏溢出兩聲沙啞:“呵呵,好……很好。”
藍白寶藍色的眸子裏劃過一絲傷感,認真地用目光描摹一遍她的臉,刻畫在心間,與許多年前那個一身海棠紅裙随意歡笑的小女孩放在一起。他牽起冬姑娘的手,轉身往客棧方向返回。一邊走,他側着臉,似往後看,似沒有看,低低地告別:“姪羽,再見……”心裏默默念了一句:“……無期。”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何況他與她?
姪羽目送兩人攜手離去的背影,黑夜,銀光,一藍,一白,靜好,如同畫卷。她俯身拾起那枚青銅櫻花,旋在厚繭叢生的指腹上左右瞧了瞧,發現側邊凸起一顆微粒,按下,花瓣從花蕊中心片片剝開,露出藏在子房裏的小粒藥丸。
藍白不會說謊,說是解藥,就是解藥。有了它,卻是沒有了理由,可以束縛她留在谷裏。如同七年前,今夜她再一次被給予了自由,卻等同于,再一次,被抛棄出他們的圈子。
她的唇角嘗到一絲苦澀。
長街漫長,黑夜幽黑,她伫足的背影有些清瘦。“咳、咳!”她忽然一手緊緊抓住心口,一手猛地捂住嘴,“噗”一聲,暗紅色偏黑的血從她的指縫間滑落,“嘀嗒”“嘀嗒”,劃過孤寂的長街,響在清冷的青石板上。
她彎腰吐血,好一會兒,才把青銅櫻花收入懷中,取出一條手帕,仔仔細細地把嘴角的血污擦幹淨,把手上的血抹去,又灑了一些姜香,嗅了嗅,才身形一飄,躍上牆頭。那條沾滿血液的髒手帕,皺成一團,瑟縮在牆下月光裏,猶如滴血,生疼。
羽翻進司徒府邸的牆,避開巡邏的士兵,徑直推開司徒宮姍的房門,“砰”!屋內的兩人,齊齊望過來。
坐在桌子邊,是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一身水粉色刺繡妝花裙,桌上壁上明亮燈盞将她的臉籠進暖橘色的燭光裏,搖搖晃晃似夏日池塘,于清風中緩緩綻放的一朵緋荷,粉頰香腮,容顏嬌麗,朝氣蓬勃的神态,眸中偶爾任性,眉間些許恣意,卻難掩寬額所昭示的聰慧,偶爾的眉頭輕皺,透出一股不合年齡、不符氣質的憂郁——這便是司徒宮姍,司徒家主司徒将霖的唯一一個寶貝女兒。
她曾對景一笑着說,她是與父母無緣之人。自十歲起,一人在無心城長大,幾個兄弟卻與父母同住京城。只有過年時候,才會上京與家人團聚。
景一在桌子另一邊,背對司徒宮姍而坐,兩人之間的空氣已經靜止、冷卻了好久,直到羽忽然破門而入。
“要走了。”羽聲音深沉,帶着沙啞磁性,猶如男子。她沒有去看司徒宮姍微帶憂郁、撅嘴賭氣的表情,也沒有看景一發呆的神情,扶起他便往外走。
“等等!”司徒宮姍喊道,看着景一的灰衣背影,筆直,幹淨,如濁世紅塵中一抹獨特清淨,明明伸手可觸,感覺卻遙不可及,她斂起眉宇間的憂郁,微擡下颌,眼睛笑得如同帶刺的薔薇,“書信,我會幫你送到;光霁,我會找人照看;景宅,我會替你還清欠債。”她轉身踱步,從梳妝臺的小匣子內取出一塊玉佩,走到他身後,遞過去,“這是上好的玉佩,想必你也缺錢了。”
一切的一切,好像施舍。終于換來他的緩緩回眸。
罔顧他複雜的眼神,她語速加快,“你無需替我做什麽,此前對你說的話,你可以轉身,出門,然後忘記。”她轉到他身旁,将玉佩遞到他身前,玉指青蔥。
景一沒有接,也沒有看一眼,轉向司徒宮姍,聲線清澈,“你不必如此。”什麽都替他做,卻做出一幅什麽也不要的犧牲姿态。
捧玉佩的纖纖素手固執地停留空氣中。
羽不耐煩了,一把奪過來,“婆婆媽媽,我替他收了!麻煩讓一讓!”走到門口的時候,景一道:“你的事,待我脫身,會認真考慮。”
司徒宮姍立在身後,桌上的暖橘燭光将她纖薄的身子投影到門檻邊,她笑得十分燦爛又十分尖銳,“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好。”
盡管她如此說,景一臨行前還是重複了一句,“我會考慮。”但是不能保證。他現在的處境,無法對任何人作任何承諾。
羽扶着景一,落下高牆,笑容暧昧,問道:“那小蹄子求你什麽事了?莫不是要你帶她私奔之類的?哈哈哈……”
她還沒取笑完,景一鼻端微嗅,“你受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以及……熟悉的姜香。
“沒有啊。”羽笑得一臉無辜。
景一看向她的心口,羽捕捉到他的目光所在,還看得一臉認真,忍不住啐道:“去去去!”重重地把他摞進輪椅,推起就走。
景一還不忘回頭,“你受傷了。”
“沒有!”
兩人回到客棧,已是夜深,月亮挂在西邊樹梢。羽詭異地一路無話,景一覺得悶悶的,感覺有些不妥。果然,她将景一扔在客棧一樓,淡淡說一句:“我走了。”
轉身往客棧外走去。
“這麽晚了,你還出去?”景一在她身後道。
“解藥我已經拿到,但不是現在給你。”羽邊走邊道,“我會守承諾,但我要消失一段時間。”她沒有回頭,黑衣猶如鴉羽,緩緩融入門外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