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崖欲斷魂
浴間熱汽升騰缭繞,濕噠噠霧蒙蒙,朦胧了視線。偶爾一兩下水聲,一絲若有若無的玫瑰芬香。大木桶裏,水漫到精致的鎖骨處,一朵朵紅玫瑰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将女子細膩的肌膚襯托得白皙勝雪。長發散披,她半阖眼簾,似假寐,似憂思,水漸漸涼下去。
“咚、咚、咚。”門上響起三下熟悉的敲門聲,一下重,兩下輕。門外,藍白側身相問:“冬姑娘,洗太久水易涼。”
水桶內的冬姑娘緩緩掀起眼簾,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投在門上的身影,眸光泛冷,下一瞬卻恍如七歲天真幼童,伸了一個懶腰,口中發出稚嫩的童音,“啊,公子我睡過去了。”
“洗好便出來,不然着涼。”藍白道。
冬姑娘看着門上的影子移走,腳步聲遠去,原本天真的表情消失無蹤,眼裏閃過一抹濃濃的厭倦,猛地,她把頭“啪”一聲浸沒在水底,幾乎窒息,才“嘩嘩”地浮起來,帶起一陣水花四濺。
她自桶內緩緩站起,身體裸.露,光潔無暇,只見小臂處遍布猙獰傷痕,似鞭傷、刀傷、燒傷,讓她腦海中一陣目眩。她的目光在觸到那些疤痕時,漸漸退去眼中的猶豫與倦意,變得堅定……以及冰冷。
冬姑娘被窩裏躺下,藍白坐在床沿,将一把銀制匕首放在她手裏,“一切罪孽,由我一人承擔,你不要傷害其他人。”他靜靜看着她,她眨巴眼睛迷惑地看着他。
“睡吧。”清冷的聲音帶着溫雅,他撫了撫她的發,離去。
門“吱呀”輕輕帶上。冬姑娘聽見輪椅“嘎吱”聲滑過走廊,隔壁房間門口有人說話,“你知道麽?羽受傷了。”聲線清澈,是那個穿灰衣的少年景一。
一陣沉默。
“可是他剛剛離開了,”景一繼續道,“不知會不會出事。”
沉默了一會兒,藍白的聲音,“夜深了,早點休息,明早啓程回谷。”腳步聲遠去,竟然不是回房間。
其實藍白對羽雖然很冷,但也并非絲毫不在乎,冬姑娘想,羽在藍白心中占有什麽樣的地位?比義父稍低,還是更高的存在?如果她非要殺掉他的一個心頭好,選誰合适呢?她閉上眼睛,帶着憂思睡去。
夜深沉,月亮低垂在枝桠之間。城近郊樹林,一襲寶藍色長衫抱劍斜倚樹幹,閉目,仿似入眠。茂密枝葉幾乎遮擋月光,隐約可辨六個黑衣人分立樹幹之後,猶如樹的影子。
氣氛靜谧了許久。
“沙沙沙”,高速行進的人,衣袂帶起葉子作響,一個黑影閃進一棵樹幹之後。
Advertisement
藍白倏然睜開眼睛,掩嘴打了一個呵欠。
“報告左使,”來人道,“羽副使,不……羽離開客棧後,徑直前往城東司徒府邸,逗留片刻,出來後取道南方。屬下不力……跟丢了。”
司徒?藍白道:“司徒家的資料,明早整理好送來。”他轉眼看向其餘六人,羽的舊部,“她之前的行蹤?”
六人皆沉默。
“铮”一聲,劍出,一道藍白色冷光一分為六,六道低呼聲依次響起,劃破林中靜谧。“你們現在,歸我管。”雪色圍巾長長飄揚,衣衫自動,月光斑駁的枝葉暗影裏,藍白身姿秀雅,收劍入鞘。
“謝左使手下留情。”六人駭然齊聲道,小臂同一個位置,皆一道淺傷。
六人分別講述羽此前行蹤,男子聲音低沉,回響在陰郁的林中令人昏昏欲睡。月西斜沉沒,其中一人正講到帽峰山下的事,偷偷瞄了藍左使一眼,發現他身姿端直,倚樹抱劍,閉眼,鼻息輕微綿長,仿佛睡着。見狀,他便簡短道:“羽送了景一上帽峰山後,拿刀自傷,師父趕來看了一眼便上山,羽不一會兒也上山把您和景一帶下來,在客棧養傷幾天,在帽峰山林中游蕩三天後,啓程回谷,來到此城。當天,羽拉着景一去……”
他講着講着,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才發現藍白不知何時睜開眼睛,正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他。他心想,莫非是沒睡醒?
“什麽叫,拿刀自傷?”藍白出聲,輕皺下好看的眉。
“就是在心口劃了一劍。我想起來了,劍法與藍左使的有些相像。”
藍白陷入回憶中,那夜帽峰山上昏死,醒來已是兩天後,在山腳客棧裏,睜眼便看見羽伏在床邊照顧他和景一,神采奕奕。她竟然是笑容如常、玩鬧如常,一直忍着傷口的疼痛,照顧他,替他找圍巾,一日不得休息……嗎?
藍白轉頭遙望南方,眸光深深。
……
翌日晨,景一起床後,被暗影部暗衛告知,行程推遲幾天。他推開藍白的房間,床上被子齊整,仿佛一夜未歸。他滑着輪椅準備回房,一擡眼,看見冬姑娘。
她從隔壁房間出門,對他傻呵呵地笑,輕淺移步,扶門探頭進去,“嘻嘻,公子呢?”她坦然地與景一四目相對。
景一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不知。”語氣疏離。手一動,扶着輪椅下樓,輪子碾在走廊木板上,發出“嘎吱”“嘎吱”聲響。
冬姑娘在他身後,整個人從神經高度緊繃中一下子松弛下來,冷汗浃背。那道目光太過幹淨,因而太具穿透力,仿佛要通過眼神,把她全部僞裝撕裂、摧毀。
她下樓吃早飯,才下樓梯,便聽掌櫃的在櫃臺後朝景一嚷:“哎,你昨晚不是問我那位黑衣公子有沒回來過麽?小二說他整晚未歸,是不是出啥事了呀?”掌櫃的一臉熱心腸。
景一坐在窗邊一角,清晨輕陽斜斜照落在榆木底紋的幹淨桌子上,他低頭轉了轉空茶杯,淡淡道:“無事,勞煩掌櫃操心了。”餘光已然看見扶梯旁的冬姑娘。
冬姑娘纖手扶梯,素淡白裙,如花笑立,曦陽斜照中一派天真爛漫。她好像明白了什麽。
景一手中空杯緩緩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
其中一段官道沿着山腳下綿延向南方,路旁有一小片竹林,為舟車勞頓的趕路人搭建了一個露天小茶館。晴日才在竹竿一半高的地方,從茶館這邊看向北邊,道路綿延,在盡頭竹林處拐了一個彎。掌櫃的打着呵欠,睜着兩只奇大的熊貓眼,正在擦桌子,準備迎客。
“得得得……”馬蹄聲異常急切,從竹林拐彎處踏塵而出。馬上一位年輕公子,身着寶藍長衫,攜一臉疲倦,帶一騎風塵。
“客官早呀,”掌櫃的笑臉問道,“喝茶還是小餐?”
藍白翻身下馬,“掌櫃,早。請問您昨夜有沒有看見一個黑衣少年打馬經過?”
掌櫃指了指瞪得老大的一雙熊貓眼,“是不是長得眉清目秀,英氣逼人?笑嘻嘻,卻兇巴巴的?”見藍白無奈點頭,“他大半夜在門外大聲大嚷着要住宿,我哪有地方給他睡,整夜都被他吵死了。”
“對不住。”藍白歉然,“她受了傷,脾氣不好,我替她道歉。您知道,她往哪個方向走了?”他指了指前面一條分岔路口。
“晦氣!難怪臉色那麽差。”掌櫃的回身擦桌子,“天還沒亮的時候,往山上走了。”
“謝謝掌櫃。”藍白把馬拴在一棵竹子上,循着足跡,往山上走去。
山嶺不高,山頂卻是一片斷崖。兩刻之後,藍白立在崖邊,一片帶血的黑衣碎布挂在崖下幾米處的小灌木叢。幾乎沒有猶豫,他順着一根粗藤蔓以極快的速度滑下去。
忽然,一顆腦袋從崖下探出來,那裏似乎是一個洞口。羽懷裏揣着一棵山藥,臉色極其蒼白。她本來窩在洞裏休息,攢足力氣再順着藤蔓爬上去,誰知耳邊響起動靜,眼前那根藤蔓搖搖晃晃似要斷裂。她吓了一大跳,趕緊伸手去抓救命之藤。
藍白?她眼前極快地閃過一張臉,随後向崖底滑去,她一慌,探頭朝崖下望,“喂,你做什麽傻事!”那一襲寶藍衫因急速下滑而劇烈激蕩,色彩鮮豔刺目得猶如訣別,雪白色長圍巾翻飛間将他的臉容遮擋。見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騰出手去抓圍巾,她一顆心高高吊起,“砰砰砰”地清晰跳動在耳際。
“藍白!”羽臉色驚慌,掏出一把短匕,往崖壁上一插,攀着突出的岩石往下滑。
“你沒事?”藍白的聲音從大風中傳來,被吹得有些顫抖。
“笨蛋!放開你那條臭圍巾,給我趕緊上來!”羽朝下面的他吼道,“藤蔓三分一段已經開裂,先用手扶着岩石,我馬上下去!”
越往下風越大,吹亂了藍白額前發,他沒聽清,只有心中一陣喜悅。腳借力在岩石上一蹬,拉着藤蔓往上溯回,忽聽低沉的“嘶嘶”聲夾雜着響亮的“啪啪啪”撞擊聲從斜上方一個手臂遠的地方傳來。他眼角餘光一瞟,蛇!盤卷長身、吊挂在灌木枝上,頭三角形,小眼神警惕,分叉的舌頭嘶嘶吐着,露出毒牙,尾巴尖上“啪啪啪”地快速擊打,發出警告。
“羽,呆在那兒別動!”藍白用內力把話盡可能清晰地傳遞給羽,他的右手已然按住劍柄上,與巨型的響尾蛇四目對峙。
“你才不要動了!”羽聲嘶力竭,嗓子帶了一點哭音。心口上衣襟被血浸濕一片,黏乎乎,她的意識正在一點點渙散,卻仍舊一手扣住岩石,一手支着劍,往下滑去。她上山前聽掌櫃說,那片崖其實不高,摔下去也死不了,最多殘廢一個半月,但是,山崖下是……萬蛇毒谷!
藍白按住劍柄卻沒動。響尾蛇離藤蔓極近,一旦揮劍,劍氣必定傷及立身之藤,要上崖将難上加難。他看見響尾蛇忽然把頭往上一擡,眼神愈加警惕,原來是羽正踩着岩石朝這邊下來,細碎的石子簌簌而落,弄出了動靜。
“羽,這裏有毒蛇,你不要再下來了。”藍白以聲阻止。
羽腦袋昏昏沉沉,以為他講的是崖底下的毒舌,以為他終于發現了,臉色一喜,“你呆在那兒別動,這樣很好。我馬上下來了。”
“你別下來,我馬上上去。”藍白輕皺眉頭,怎麽還是這麽不聽話。眼見羽越來越靠近,響尾蛇的身子漸漸朝她的方向立起,相距不過三四米,他低頭估量了一下崖底的高度,手動,劍出鞘,藍白色冷光一泛,蛇身碎成十數段,藤蔓也應聲而斷。
“藍白!”羽幾乎急出眼淚,手一松,縱身跳下去。
藍白以劍在岩壁上劃着,抵消掉一部分墜落急勢。他的臉色仍舊如賞夜櫻一般清冷,眉目間一抹溫雅,想到可能摔斷筋骨,也面無改色,忽然,一滴液體從上滴落臉頰,一滴接着一滴,帶着刺鼻的血腥味,夾雜着一點姜香,讓他的眸中閃過刺痛。他擡起頭,寶藍色的純淨眸子中倒映着一襲劇烈翻飛的黑衣,在他的越來越緊縮的瞳孔中漸漸放大。
他從容不迫的臉,瞬間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