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禍起蕭牆
藍白穿過鬧市,行進七曲八繞的幽僻深巷。
“左使,屬下已經查明,世上能斬斷金剛鏈的,唯有虛無劍。”空蕩蕩的巷子,陽光從高牆頂端斜斜掠過,覆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話語正是從那裏傳出,藍白部下的暗衛雨生頓了頓,壓了壓聲帶,竭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如常,“但是,屬下無能,虛無劍至今下落未明。”
最後一字落下,幽靜巷子裏劍“铮”一聲劍出鞘,雨生只見眼前一道藍白色冷光泛起,便覺脖子處一疼,立刻反手出劍,又兩道藍白色光劃落,“砰”“砰”,他左手捂着右手,右手捂着大腿跪下,指間滲血,眼中駭然。
在他正對面,一襲寶藍色怡然靜立,眼神無波,寶石無暇,仿佛洞悉一切,目光穿透重重陰暗的掩飾,抵達那人所在,聲音微涼:“出來。”劍刃滴血,指向身前一方微亮之地。
雨生背上冷汗瀑瀉,“左使,我……”聲音發顫。他撒謊了,因為,不敢違抗羽副使。
“出來。”藍白揮去刃上血,收劍入鞘。
雨生站出來,微弱的陽光照在他黑得如墨的夜行衣上,襯得久不見日的皮膚白得吓人。他本能地伸出手掌遮住光線,适應光線後移開眼睛,卻見藍左使擡頭望着高牆之上斜斜掠過的光。他轉過頭仔細瞧了瞧雨生的臉,二十二歲左右的冷肅青年,眼底沒有一絲溫度,像狼一樣陰鸷。
再陰鸷的成人,也曾有一段無邪童年。
藍白在雨生微露驚愕的眼神中扔過去一小瓶療傷藥,仿佛随意而問:“來清河谷以前,是否還有家人?”
雨生看着手中藥,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阿爹阿娘早在那一年死了。”
“還記得家在哪兒?”
雨生不假思索地搖頭,“不記得。”
他不願再多說,反而藍白說起來,“我記得家鄉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鐵索橋,清晨橋上走過放牛的小孩,打赤腳,去東邊的青草坡,坡下積了許多小水窪,俯身趴在岸邊,看蜻蜓、蜉蝣、水黾、仰泳蝽在青草葉、石頭上脫殼成蟲,留下空殼,它們伸開翅膀在空中飛來飛去,夜裏螢火蟲……”
“為什麽你要說這些?”雨生冷冷打斷他。
藍白仔細端詳他稍有變化的表情,看向他足下一棵艱難長在石縫間孤零零的草,“即便一顆草,也思歸處。”話音一轉,“據我兩年觀察,你們陽奉陰違的本領可謂駕輕就熟,在谷主和羽之間如同牆頭草,兩邊倒,朝不保夕。今日,你們若想返鄉,不妨信我,一個月後,必予自由。”
铮铮話語,落地如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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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生不為所動,低眼,“左使有事即可吩咐,雨生自當照辦。”
“如此,你便告訴我,虛無劍在哪兒?”藍白語氣溫和。
雨生捂住流血的右手,“雨生早已說過,虛無劍下落未明。”
“我問最後一次,虛無劍,在哪兒?”藍白溫和依舊。
雨生把手心中微涼的藥瓶捂熱了,“不知道。”
藍白離開了。
雨生沒想到藍白輕易放棄,他用腳尖來回撥弄着足下那棵孤零零的瘦草,腦海中盤旋着那個男子用再平凡不過的言語描繪的再平凡不過的童年畫面,他忽然笑了起來,在黑暗裏作為暗衛潛伏許多年,第一次在陽光底下笑。
雨生追上去,穿過七曲八繞的深巷,對那個在胡同口逆光回眸、既會耍劍又懂人心的男子說道:“虛無劍在藏莊。”
藍白什麽話也沒說,只朝他點了點頭,容顏有些清冷。雨生也朝他點了點頭,捂着脖子處輕輕擦過、微微生疼的劍傷,指縫間溢出鮮血。他忽然想起清河谷關于藍左使的傳言:
——世界閃過一道藍白色冷光,看見死神看着你。
不知為何,雨生總覺得藍左使确實在看他,在看着他,僅此而已。總好過,有些人,在你身邊歲月良久,看見你,卻從未認真看過你,陪伴你,卻遲早暗中背棄你。
看似冷酷的人,不加修飾,卻天然有一種令人信服的氣度。
藍白返回客棧,果然發現羽不翼而飛,立即取道南方,直奔藏莊。臨行前,收到暗衛禀報:昨日截住從清河谷流出的密信一封,上書清河谷大致方位,有叛逆之嫌,懷疑谷中有內奸。
藍白辨認出字跡,揉碎手中紙,“徹查,将類似信件統統燒毀。”補充了一句,“尤其留意谷主。”
……
反方向的另一座城。
幽僻巷子深處,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白衣女子與一個着錦衣的中年男子分兩廂站立,在那兒壓低聲音說話。女子頭戴竹編鬥笠,臉裹雪白面紗,只露出一雙精致的眉眼,秋波潋滟,生色,動人。
“你們只需跟随它,不出半個月,便能探出清河谷具體位置所在。”她把內力巧妙地運在手指間,将手中木制的小籠子輕輕推送出去,籠中藍尾青鳳蝶撲騰着翅膀亂飛,“蝶兒一回谷,我便會想辦法與你們取得聯系,你我內應外合,逆流門毫無防備之下,必定如籠中困獸,任由宰割。”
那男子正是定義山莊莊主徐求義,神态帶渾然正氣,他雖接過籠子,卻仍猶疑道:“姑娘于半個月前暗中聯系定義山莊,非我不見,我卻憑什麽信你?哪知道,你是不是逆流門派來誘敵深入的細作?”
雪白衣的女子一聲輕笑極盡婉麗,“以莊主資歷,應聽聞數十年前以碧血劍名動江湖的俠士,東方無名。他懲奸除惡,不畏強貴,逍遙恣意,卻也因此結仇甚多。如您這般年紀時,仇人來尋,致妻子亡故,遂帶女兒退而歸隐山林。然而,兩年前,怕是江湖也無人知曉,一生俠義的他,是如何慘死劍下!”
“東方前輩被人殺死了?”徐求義神情大為錯愕,随即意識到自己失态,斂容問道,“你是誰?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女子不答反問,“借莊主寶劍一用便知。”
徐求義猶豫了一會兒,遞出去,想看她到底玩什麽花樣。
長劍劍身優雅,微微泛冷光,在她纖細的手腕控制下,猶如附着了靈氣,輕挽劍花,璀璨中,青芒乍現,仿佛一彎碧血劃破豔陽天。
演示一個招式,她收劍,一貫矜持的語氣透露驕傲,娓娓道:“我乃東方無名獨女,東方有茗。”
徐求義見此招式,再無懷疑。然而,眼前女子年紀尚輕,不過十八,姿态端麗,本應如花的年紀與情郎恩愛厮磨,卻要背負仇恨,在仇人身邊隐忍度日。他不禁一聲嘆息。
原來是一出……為父報仇的戲。
商榷事情完畢,白衣女子先從深巷踱步而出,才走三兩步,便聽見輪椅滾過青石板地時發出的“轱辘”“轱辘”聲響,她微微低頭,與輪椅上的灰衣男子擦身而過,步履盡量從容自然。
“冬姑娘……”
白衣女子的腳步微不可覺一滞,卻聽景一滑着輪椅繼續前行,望着前方自言自語:“……去哪兒了呢?”
她暗自松了一口氣,離開。
景一的輪椅經過幽深巷子口時,餘光不經意往裏一探,瞥見藍、青兩色瑩光在一方小小空間胡亂跳躍。
景一回去客棧後,冬姑娘一身雪白衣,席地坐在院子裏,手拿枯長草杆,逗弄着幾只正在搬弄食物的小螞蟻,臉上傻傻含笑,一派天真。他滑輪椅過去,“冬姑娘。”
她沒應,似玩得入神。
“冬姑娘!”景一提高音量。
她笑着回頭。
“藍白來信,讓我們先回谷。你是否需要收拾衣物?我們等下啓程,馬車已經在外面等候許久了。”
冬姑娘似想到什麽,心中暗道不好,卻笑着點了點頭,撒歡似的跑上樓。一路跑,一路想,怎麽辦?蝶兒很可能追着藍白的方向而去,而不是她回谷的方向。
景一和冬姑娘往清河谷方向行了一日,當夜,冬姑娘悄悄溜了。逃跑大計,十分順利。
“她好像以為自己挺聰明的。”景一目送冬姑娘離去的背影,揉了揉睡眼,無奈地道。在她離開後,一行人在夜色掩護下秘密改變方向,甩開後面追蹤之人,朝真正的清河谷所在地駛去。
七天後,冬姑娘風塵仆仆,來到一線山腳下,藍白面前。
藍白指尖撫過藍尾青鳳蝶透明美麗的翅翼,無奈笑道:“你又來了,不是叫你先回谷麽?”
冬姑娘只是望着他傻傻地笑,那眼神裏,有重逢的喜悅,已經分不清真假。藍白看着她由衷喜悅的神情,仔細注目,溫和目光有意無意探究,仿佛也想辨出真假。最後,他只是牽過她的手,将她拉近身旁,十分珍重的神情,一點一點擦去她額角的汗珠,“沒關系,這樣也好。”
他唇角帶着笑,十分好看,動作溫柔,細致體貼。冬姑娘不解他說的話何意,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望他一眼,便忘記了周遭一切。忘記他是她的殺父仇人。忘記她将手刃他于劍下。
她驀然想到,他是喜歡她的。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新鮮又迷人,久久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
除開背負父仇,她也不過如普通又平凡的懷春少女,在十八歲的年紀,中意了一個好看又好心、溫柔又體貼的男子。
她把頭輕輕埋進他的肩窩,雙手環住他的腰,給了仇人一個青澀又懵懂的擁抱。
藍白從初見她開始,便給過她許多擁抱,想用溫暖去融化這顆冰冷又仇恨的心,他不知道除了擁抱着溫暖她,竭盡全力待她,體貼照顧她,還能做些什麽。
他回應,無措地,緊緊抱住她,猶如抱住自己的救贖。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稍慢,但不會坑,小天使請耐心,我努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