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件藍衣
夏初的清河谷,河水在夜色下靜流靜淌,水邊草叢的細莖上懸挂着蜉蝣的稚蟲,從背部裂開的硬殼傷口中間,緩緩抽出一對皺巴巴濕漉漉的柔軟翅膀,剔透,如玉。
都說蜉蝣一生,朝生暮死。明日日落前,它将在完成繁殖使命後,重重跌落在水邊,腹尾帶新卵,随溪流而逝,至于後代将如何,它是再也不能照顧。
一切将結束……
河上大殿空曠,陰森,有點冷,只在臺階左下方點燃一支燈芯極細小的白燭,外罩白紗,輕盈而明淨。
九級臺階上,冰冷的地面“嘀嗒嘀嗒”,不斷有溫熱的血珠從擱在軟榻邊緣的手腕上滴落。一只小鼠趴在他肩頭,“吱吱”兩聲,将他指尖筆墨新鮮的小紙條銜入口齒間,動作敏捷而迅速地離開時,觸動了他身上糾纏的鐵鏈,發出“嘩啦”一聲響亮的金屬音色,将臺階下那點光亮輕搖擺晃。
血仍舊滴落,溫熱的,打在冰冷的地面。
谷口處,小鼠在夜色裏移動,“吱吱”,驚動了兩個守夜的黑衣人。
“什麽鬼東西?”其中一人低低咒怨。
“臭老鼠!”另一人聽聲判斷,忽然望了天空一眼,好像有東西飛過,他趕緊催促同伴,“快、快,有動靜!”兩人同時拉弓搭箭,射下一只信鴿,取下綁在細腳上的紙條,“唉,第十一只了。”
“你說,洩露谷中機密的叛徒真是風右使?”
“嘿,還能是誰……”
小鼠銜着信箋,夜色裏早已逃之夭夭。
遠離清河谷千裏之外,東南山巒延綿起伏,因氣候得天獨厚,吸引不少人來此采摘罕見的藥材。山洞內,九位身披黑色鬥篷的老者白須飄揚,背繡一朵金邊刺繡的五芒星,表明了星者一族的身份。一番久戰後,他們形成一個包圍圈,剛好将一個人逼得退無可退。
那人着墨衣立在一塊水中巨石上,并非眼盲,雙眼卻纏覆着一條白色紗布,嘴角溢血,不變的微笑掩不住漸失血色的慘淡面容。
“封裕,他出賣我了?”寂子塵環顧四周,“果真是死性不改。”他一聲輕笑,完全不把眼前星者一族傾巢而出的隐世高手放在眼裏。
當年封裕趁着饕餮之亂帶妻子逃出宣寧王的魔掌,沒想到,在逃亡中落得個妻子慘死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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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神安排在你身邊的棋子,”老者提及神,低眉順眼狀,卻對那個名字語氣不屑,“低賤的異教徒。”
“原來是你們的人。”寂子塵頓悟,腳底機關悄然啓動,“如果你們以為我大限将至,才放心地将棋子身份告知,那麽……讓你們失望了。”他帶笑的臉一瞬間墜入忽然打開的石板之下。
“有暗道!”老者們深沉的眸光一凝間,石板已然閃電般合攏。
……
黑夜張開巨幕,滿月半隐半現在比煙還薄的透亮纖雲之後,一片黑色的小圓弧開始從右上角移落,以幾不可覺的緩慢,将光明且完美的圓一點一點吞噬。
黑夜,更黑了。
一襲紅衣站在宅院中庭,怔怔望月。
“暮兄弟!”定義山莊莊子徐求義之子徐輕從院門輕快走出,喜色染眉梢。
“嗯。”暮胡亂應了一聲,右手托着纏繃帶的左手肘,轉身回屋。他一點也不想看見徐輕,和定義山莊的所有人。
“你怎麽總是老鼠見貓一樣!”徐輕哈哈笑着,用力拍上暮的肩膀。眼前這個紅衣少年自從帶傷流血爬到他們面前,便一直沉默寡言;寡言就算了,脾氣還特別不好。可奇怪的是,徐輕覺得他有真性情,反而一見如故般親近起來。
“你煩不煩啊!”暮一臉不耐,拍掉徐輕的手,“我只管給你們提供逆流門的消息,至于其它稱兄道弟之類的,免了!”他碎碎叨叨地走遠,“也沒有規定我要巴巴地讨好你們。”
“哈哈,随你。”徐輕不介意,“我來是告訴你一則好消息的,你猜是什麽?”他臉上帶笑。
暮側頭看了他一眼,驀地想起那個老愛讓別人猜、老愛惹他生氣、笑得張狂又欠揍朝夕相處的人,已經好久沒見了。他對徐輕的故意賣關子,倒是沒生氣,問道:“什麽消息?”
徐輕見暮終于肯理會,笑了笑,“今夜剛剛收到的紙條,已經能确定逆流門的大致方位了。吶,”他用手指在虛空比劃着,“等莊主一攜帶江湖志士前來彙合,我們只需一直朝西南走,經過魏城,再沿山路翻過一座小丘陵,沿一條清河溯流而上,便可直達逆流門之所在了。”
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徐輕以為他驚訝于定義山莊此次行動的快準狠,謙虛道:“其實大部分功勞應該歸暮兄弟才是,多虧了你在逆流門謹慎潛伏的內應,給我們一次次送來密信,我們才能追蹤到此處。”
“我……”暮說不出話,再次擡頭望月,心裏的不安如藤蔓蔓延。他不能說,其實他不知道密信是誰送來的,因為他根本沒有在逆流門安排內應。也不能說,他的任務,本是誤導定義山莊前往與義父精心設計好的陷阱,而不是越來越接近清河谷。更不能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表情浮躁,徐輕只當他是報仇心切,義憤填膺道:“暮兄弟你放心,你的仇,我替你報!那個逆流門的混蛋門主叫封裕是吧,既然他敢把你左手折了,我和弟兄們雙倍奉還給他!”
暮聽到他竟敢叫嚣着把義父的雙手折斷,火氣一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瞪完之後又後悔了,心裏埋怨起義父來:他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藏不住,哪有半分卧底的精明樣,沒準兒定義山莊這些人早就識破他的僞裝。于是,他忐忑又仔細地琢磨起徐輕的表情,想看看那個笑容裏有沒有藏針。
結果是徐輕被他看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少莊主,暮兄弟!”一群六人哄鬧着攜酒帶食走過來,“我們喝酒,賞月!”他們笑着指天上的月。
“我不喝!”暮擡腳欲走。
夜幕上早已不見了滿月,被黑影侵蝕得如同初七初八的弦月,月光照着底下的人,一襲紅衣尤其顯眼,表情異常豐富,不時地朝身邊熱情得不行一口一個“兄弟”叫喚的幾人瞪眼、發脾氣,無奈地接過酒,咕嚕咕嚕灌醉,漸漸忘了憂慮前事,忘了惦記未來,只在此刻與一群豪爽耿直的兄弟把酒,偶爾言歡。仿佛他天生便該生于此地,活在此境,溺于此情。
酒酣人睡,漸漸靜然。
唯有黑影仍在吞噬。
……
兩片雪白色輕而薄的長圍巾飄揚在微帶涼意的夜風中,藍白立在一線山藏莊下的客棧庭院裏,怔怔望月。又是月圓之日,清河谷陰森又幽暗的大殿裏,義父還安好嗎?會不會又忍不住拿冰冷的刀刃劃開手腕,聽寂靜裏血滴落的聲音?
他身上的寶藍衣裳洗得發白褪色也未換,是去年義父送的生辰禮物。義父每年總記得他的生辰,即使那幾年裏他遠在萬裏之外的帽峰山,也依舊準時地将衣裳送到他手上。
其實,所謂生辰之日,不過是藍白真正承認義父為義父的那一天。那時他将已故母親給他裁的舊衣穿到一種程度,破得縫不好,髒得洗不去污跡。
“不是我的。”小藍白把一套嶄新的寶藍衣裳放在斑駁舊桌上,朝院子裏那個沐浴晨曦的背影道。
封裕正在給花苗間苗,聞言手中小鐵鋤頓了一頓,頭也不回道:“昨夜你娘托夢給我,說是時候給你添新衣,我一醒來,便發現床邊放着這套衣裳,初以為是你的,才放在你那兒。既然不是,你就放下,我待會兒問問羽和暮。”
藍白杵在那裏躊躇不定。理智告訴他,娘親斷不會再縫衣裳給他了,可是,又不由自主想象着娘親在天上一針一線縫了許多個日夜的畫面,終于在昨夜燈下連夜趕好了,急切地飄下人間。他越想越像是這麽一回事,細細摸了摸針腳,缜密得如同出自娘親的心靈手巧。
兩道小眉糾結着,他抱着衣裳走了:“我的。”
院子裏封裕仍在間苗。
等苗兒長大,他就裝入花盆,拿去集市換取生計。日子越來越拮據,要養三個小孩……他擡頭迎向日光,臉上的銀色面具顯出樸實的色澤,從額頭遮到下颌。
他從不取下面具,羽、暮沒見過他的容貌;他也從不出門,街坊鄰居連他的存在也不知曉;人人都道,那家的三個小孩自己養活了自己。
藍白抱着衣裳,蹑手蹑腳踱進義父的卧房。
屋子擺設簡陋而齊整,空蕩蕩。他心裏一陣失望,下凡的娘親已經不在了。他把衣裳疊好放在枕頭旁,娘親應該是站在這個位置,俯身把衣裳輕放,叮囑義父“請你一定交給我的孩兒”。他忽然眼角一熱,連忙伸手去擦被褥上那點水印,手指肌膚下忽然傳來堅硬而凹凸不平的觸感,他好奇地掀開一看,愣住。
竹席上胡亂堆放着一些來不及收拾的藍色碎布和針線,一把剪子,一柄帶血的小刀,一團血跡幹涸的白布,一張……墨字白紙。他吓得倒退一步,發現床沿正踩着的地上,隐隐約約現出血跡。
……
“義父,你手腕為何要纏繃帶?”小藍白抱着新衣裳,蹲着看義父扶花苗的左手。
……
“義父,你面上為何要覆面具?”小藍白側過頭,銀色面具下連一點肌膚也看不見,眼睛也深藏在兩個有些陰暗的幽洞裏。
……
“義父?”
封裕放下小鋤頭,用幹淨的衣袖擦了擦手,取出被藍白抱在懷裏的衣裳,“穿上吧。”藍白被他大力一托,站起來,比蹲在他身前的義父還高出半個頭。
藍白任由他脫去洗得發白的舊藍衫,換上嶄新的寶藍衫。他想起以往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娘親總會提前為他親手縫制一件衣物,在那天沐浴後,便為他穿上。
他再次濕了眼角,于是側頭迎着東邊日光,以手遮眼,“太豔了。”他笑着道。眼淚滴在濕潤的泥土裏,埋葬了他最後一次流出的溫度。
封裕裝作沒看見,把手放在他頭上量身高,“我若有孩兒,也便是你這麽高了。”他一邊量,一邊撫摸他的頭。
面具之下,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聲音比平時多了一絲感情。
藍白眼睛紅了。
他慢慢轉過眼睛,第一次從高處向下望着義父,無意中竟正正撞見面具下那對深藏的眸子。豐裕偏開目光,拾起小鋤頭,左手扶苗。
那棵苗通身青翠,葉面凝挂幾粒露珠,在晨曦裏晶瑩剔透,生命力非凡旺盛,然而扶着它的那只手,看着它的那雙眼,比人間萎謝的一切,都要荒蕪。
……
巨大夜幕上,光明的銀月圓盤只剩下一線亮弧了,仿佛有“嗒”一下門扉上鎖的聲響,黑色圓影将月輪瞬間覆蓋得完美無隙,明與暗交織、光與影重疊,漸漸呈現出詭異而暗豔的紅銅色,如鏽跡斑斑,亦如血落紛紛。
藍白周遭的天地仿佛暗了一截。
他怔怔望着眼前天象,驀地想起那年那日在義父被褥下看到的那張邊緣泛黃的墨字白紙,上面寫着他決定拼盡一切也在所不惜的一行字:
“以血祭奠,我死去的亡妻,以及這個,既生又死的我。”
“咯咯咯咯……”
夜色裏發出一串銀鈴般輕快的笑聲,一身白衣的冬姑娘仰頭對月而笑,十分開心。藍白朝她看去,眼裏翻滾的情緒意味難明。
藍白的背影好像随着這暗了一截的天地,落寞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逆流門出內鬼了,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