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雲蒼狗

一只藍帶青鳳蝶拍翅,從東方有茗面前飛舞而過。她心下陡然一震,如果蝶兒已來,說明定義山莊的人也快追到此處了。她伸手将蝶兒撲住。

“口渴。”她笑着對藍白道,轉身回屋。

她才剛離開幾步,院子門口便閃過三道黑影,仿佛看準了她離開才出現。其中兩人留守門口,另一個中年男人獨自走來,便與東方有茗擦身而過,他偏頭打量了她一眼。

東方有茗挂着一副癡傻的孩童表情,朝守衛的兩個着深藍衣的男子看去。他們腰間挂着一柄同樣制式的劍,劍柄上一朵小巧的青銅花将月光反照在她清淨的眸中。

她瞬然明白這些人的身份,只是,他們為何在此?

院子裏頭,靜悄悄的,立着兩人。

藍白對面的成年男子,深藍衣,正是沈晖,帽峰山上衛英韶身邊的衛門之人。他來了,也不說話,只上下将藍白打量。

他眼裏的藍白,和一個月前相差無幾。二十歲的青年公子,面容俊美,雙手攏進寬袖中的姿态像極了衛門深藏畫卷裏的古老智者,詩書自華,心廣神謙,即使文雅中透出一股劍氣磨砺出的冷厲,也掩不住,極濃的,傳承自古老門閥的厚樸氣息。

“如此打量一個陌生人,不覺得失禮?”藍白眼神冷淡。

“抱歉,在下衛門沈晖,”沈晖收回目光,神态變得恭敬,“此前在帽峰山,曾與公子有過一面之緣,不知是否還有印象?那時我家……”

“你家少主,”藍白直截了當地問,“他人呢?”從沈晖單獨出現開始,他便有種不好的預感。

沈晖臉上劃過淡淡的悲哀神色,卻很快收斂,沉聲道:“應該問門主。”

藍白忽然側身相對,仿佛“門主”兩個字帶着某種強烈的排斥力,将他推開了。

沈晖見他冷淡,不由得小心斟酌詞句:“門主來了,問你,是否願意見他一面?”話落,頓覺氣勢矮了一截。

“堂堂百年望族,想見一人還要征求對方意見,把畏縮當禮節,這便是你們衛門之風?”藍白诘問道,眼神譏諷,“這便是你們衛門門主?”

無力反駁,沈晖郁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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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帽峰山那日之後,衛英韶将一封信箋加急投遞往京師衛門,上面不知講了些什麽,竟能讓衛長風千裏迢迢策馬而至。初時他以為是憂心少主病情,然而,衛長風昨日吩咐他來尋藍白,要他如此如此說……

“門主并非畏縮。”沈晖反複思慮後說道,“他說,人間輪回,正義永恒。十五年前、十三年前你被迫接受,今日輪到你了,你可以自由做出選擇,誰也不會責怪你。”

衛長風正是在十三年前那場饕餮之亂中來到京師衛門,攜帶二夫人與剛滿三歲的二公子,卻不知為何不見了大夫人與大公子,此前的事情更是在衛門史冊上留下一大段空白。

“我寫的信,他沒收到?”藍白皺眉。

“門主應當在路上,錯過了信件。”沈晖笑道,“不然,公子親自前去,當面說清楚?”

“我是不會見的。”藍白語氣堅定。

沈晖還想再說什麽。“告訴他,冬至前把衛英韶帶到以前那個地方,待我了結私事,便會去尋。”藍白一字一頓道,“該還的,我會還,這債……不勞他惦記!”

藍白拂袖離去。

“你如何知曉少主挨不過冬至?”沈晖表情極其訝然,追上去。

“你們又如何得知是我?”行走中,藍白目光冰冷地掃過院門守衛的兩人。

“雖然十三年過去了,少主卻能一眼認出你,”沈晖在他身後高聲道,“因為他自小總聽門主講你的事,已然爛熟于心!”

藍白猛然頓住腳步。

“大公子!”沈晖改口叫道。

藍白嘴角嘗到一絲苦澀。

沈晖垂眸。其實,帽峰山上,衛英韶在見藍白的前夜,一只小鼠忽然從窗臺蹿入房間,口齒銜着一張寫滿蠅頭小字的卷紙,衛英韶看了後就燒毀,似乎因此才得知藍白的身份。當他把此事告訴衛長風,衛長風卻讓他一改措辭,如此說,假如藍白性子一如從前,應該對他有效。

“如銀河兩岸,如冬夏參商。”語氣緩緩。

夜風裏揚起兩片長圍巾雪白潔淨,随寶藍色背影,一寸一寸隐沒于夜。

變的不是性情,而是事隔經年,對舊人的心意,黴變。如繁華剝落,層層打開,發現豎起的尖刃。

——由敬愛,化作深恨。

——從美好,碎裂成醜,黏合為仇。

白雲蒼狗。

再怎麽挽回,也抵不過命運,一往無回的決絕。

藍白的腳步聲向遠處消逝,沈晖才開口叫道:“大人。”守着院門的兩人中,左邊那人從臉龐邊緣處撕下一張面皮,擺手,“走。”柔和月色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臉部線條異常剛毅,眼神極其銳利,歲月薄情、人世厄難在他額角眼畔雕刻出一折又一折皺疊的滄桑。

未老先衰。

沈晖跟上去,“可是,方神醫說,少主能熬到冬至的條件是……”聲音忽而低得沉重:“……大公子的血!”

“我知道。這件事,遲些日子再說。”衛長風聲音沉厚,厚得足夠讓理智包裹住一切情感,清醒地謹慎地不露一滴一點,留待夜闌人靜酣睡處,獨自咀嚼況味。

“大人……”出了客棧門,走上回別院的路,沈晖才猶疑不定道:“是否打算放棄少主?”

前面幾步遠,高大的背影微不可覺一震,斥道:“別胡說!”

衛長風剛回到城南的別院房內,便有下屬來報。

“大人,經查證,小鼠乃是出自西南方一帶,因智力遠勝其它動物,某些門派秘密抓來訓練,用于暗中傳遞密信。”

衛長風點了點頭,問道:“逆流門的位置?”

“據定義山莊傳來的消息,在西南方清河一帶,然而确切位置還在探察中。”

“下去吧,繼續查!”

“是!”下屬掩門離去。

房內燈燭被窗風吹得明滅,桌邊人獨坐,眉頭深鎖。他知曉藍白還活着的消息時,震驚得無法形容,歡笑得喜極而泣,不知情的夫人還道他中年犯癡傻。然,也唯有自己知,遍尋天下十三年而不果的苦。

屋子落下一道沉長嘆息,落入浮生流年。或許,他真的要放棄其中一個。兩個孩子中,因為他,早已注定……只活一人!

……

那廂,東方有茗轉出院子,卻沒回屋,在經過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時,沿着倒向院牆的樹影,将身形巧妙隐入牆下陰影裏。

牆後有男子壓低聲音道:

“本莊少莊主徐輕來信,逆流門內亂,已有地位不低的殺手前來棄暗投明,或許不出半月,便可确定逆流門的位置,因此莊主在與你見面後,已經攜人前去會合。他命我跟随姑娘,問一問為何鳳蝶飛往的方向與逆流門的方向恰如天南地北?”

逆流門內亂?她按下心中驚訝,給出解釋後,問:“逆流門是誰棄暗投明,令少莊主如此篤信無疑?”

“聽說是一個叫‘暮’的。”

東方有茗單肩倚牆,在陰影裏忍不住唇角緩緩上揚。如果背叛的人是暮……然而,她很快冷靜下來:像暮這種死守清河谷規矩的人,把規矩當命根,就算拿刀子逼他,她想,他寧願死,也不肯做背叛的那個人。

她回到院落中庭,發現藍白已不見身影,房間也不在,問了店夥計,說是一個人出去了。

虛無劍在藏莊,藏莊在一線山上。一線山之所以得“一線”之名,是因它從半山腰起,越往上石階越陡,爬到頂,幾乎成九十度角直立。地勢險峻不說,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石階并非蜿蜒而上的一條,而是呈圓形一圈一圈環繞山體,無植被生長,于是從雲海腳下的藏莊俯瞰,視線一覽無餘,只要有人上山,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把守的藏莊侍衛,便能立刻發現,辨明敵友。

故而,珍藏世間萬寶的藏莊,天時地利人和占盡,在江湖傳成一個傳說。建立兩百餘年,從未丢失過一件寶物。

羽聽過藏莊以寶換寶的規矩,卻從未聽過,有人從藏莊将寶物借走,更何況……偷走?

如果可以,她不介意把自己當寶換出去,換取最大的成功機會,可是,誰會蠢到把她當寶?然而事實上,除了自己,她真的一無所有。

一襲黑衣與夜同色,羽隐匿在半山腰下去一點的茂盛枝葉間,不見往日神采飛揚,唇色慘白地,等待東方夜空的月完全被暗影吞噬的一刻。

要在一個月之內拿到虛無劍,唯有今晚是機會!

暗影與明亮圓盤完美重疊,夜,完全暗下去。

羽蹿出樹林,赤腳無聲,身子盡可能低地貼伏石階,隐匿身形。臺階越來越陡,她爬得越來越吃力,還沒到一半,胸口忽然一痛,“滴滴嗒嗒”,一抹黑血從她迅速掩嘴的指縫間滴落地上。

山頂邊守夜的人仿佛有所感應,目光一凝,朝羽那裏看去,悄悄摸上手邊凸起的石頭按鈕,準備一有異動,便按莊主吩咐,傾瀉下千沙萬石。

作者有話要說: 榜單周更兩萬字,我要做勤奮的碼字小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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