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陰差陽錯
夜深,定義山莊在魏城的據點門前長街,駿馬嘶鳴高揚,劃破寂靜,一人翻身下馬,“咚咚咚”拍門,節奏急切。
“你怎麽也來了?”徐義求聽到下人傳報,便從暮的房間退出來,迎面就碰上千裏迢迢趕來的自家夫人。那中年女人步伐矯健而有力,曾經風華絕代的臉龐微染滄桑,見到夫君,笑容朗朗,語氣放柔,道:“我來看那孩子的。他在嗎?”她頓了一頓,小心翼翼的語氣,“義求,他,是嗎?”
“唉,你啊……”徐義求對自家夫人頗感無奈。她是天下第一劍閣紫荊閣閣主之女溫爾青,劍術造詣不凡,二十五年前嫁給他,也可謂是門當戶對。不幸的是,十三年前饕餮之亂,江湖動蕩,她在混亂中竟丢了幼子徐暮,十幾年來盡心盡力相夫教子,表面若無其事,實則一直被愧疚與悔恨所折磨。
“你就跟我說一句,”她急道,“他是,還是不是?”
“跟我來,”徐義求拉着她進屋,“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第二天,暮從昏迷中醒來,一睜眼,就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笑盈盈地坐在床沿低頭看他。
暮動了動被夾板固定的左手,低低痛“嘶”了一聲。
溫爾青也“嘶”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好像痛的是她自己,急忙道:“手還沒好,你不要亂動。”說着,俯身去固定他的手臂,不讓他起身,語氣柔和慈愛,“你就躺着歇息,也沒什麽事做的,好好養傷吧,有需要就喚我幫忙,我随時都在,不會再離開……”
“你是誰?”暮聽她唠叨,随口問道。看她衣着上好,氣度不似下人。
“我……我是……”溫爾青喉嚨一哽,“我是你的……我的……”
暮懊悔連連,“沒事,我随口問問的。”
溫爾青喉嚨哽得說不話,眼睛昨夜哭腫了,現在幾乎又忍不住泫然欲泣的模樣。暮看得一個頭兩個大,想說些話讓她出去哭,卻又不知為何,對着那張臉,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這時,門上響了兩聲。“我進來了。”徐義求外門高聲喊道。清晨微光帶着暖意,随推開的門扉而進,暮眯了眯眼睛望過去,徐輕一派随意地跟在父親身後,一臉春風含笑,而徐義求穩重老成的青腫臉龐也掩飾不住笑意,手裏端着一個盤子,盤子上一壺開水,一碗熱粥。
“哼。”暮鼻子裏重重一哼,不屑地移開目光。怕是昨日把他無故弄傷,今日來賠罪的。
徐義求托盤的手抖了一抖,被徐輕沒大沒小地搶了話,“哪,這粥,是咱家老爹五更天就起床熬的,熬了一個多時辰,香滑細膩,滿滿愛意啊……啊!”徐輕忽然一聲痛呼。
徐義求收回敲徐輕腦殼的手,對暮含笑道:“手感覺怎麽樣了?可有好點兒?餓了嗎?來,吃點粥,養養胃,對身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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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人,個個表情怪異,暮呆不下去了,謝道:“不敢勞煩,我腿腳還是好的,想出去走走。”他一起身,溫爾青就一下按住他的肩,卻是對徐義求眼神哀求,“你替我說,我……”
“唉。”徐義求嘆了一口氣,放下盤子,在床邊站好,喚道:“輕兒,你也過來。”就這樣,一家三口齊齊整整排在暮的床邊,暮幾乎要以為他們要對他深深鞠躬,一刎謝罪了。
“孩子,你聽着了。”徐義求語氣低沉而認真,“你叫暮,姓徐,叫徐暮,是我,和你娘,”他拉過溫爾青的手,“是我們的親兒子。他,輕兒,是比你長三歲的親哥哥。”他拍了拍徐輕的肩膀,繼續說道:“十三年前,饕餮之亂,你應該聽說過,當時江湖混亂,我忙于處理山莊事務,你娘由十幾個護衛陪着,帶你和輕兒回紫荊閣避難,誰知路上竟看丢了你,你娘心急啊,可是怎麽找也找不着你,紫荊閣和定義山莊發動人手、施以懸賞,滿天下找,事隔三十年之久,直到今年初春,才得知你半點消息,說是在一個專門拐帶失散孩童的殺手組織,名叫逆流門,所以,我們定義山莊才會參與到剿滅逆流門的行動來。現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我們找到你了,孩子,你……你,”他認真的目光落到暮的臉上,不确定地道:“你不相信?”
暮好像聽故事一樣,聽得入神,一副都是別人的故事一樣事不關己,末了,嘆道:“那孩子真可憐,堂堂定義山莊公子,竟淪落為殺手組織的魚肉,生死未蔔。你們愛子心切,我很理解,不過……”暮打心底裏不願和敵人有什麽關系,也沒多想,一臉歉疚地移開目光,不敢看他們失望的表情,“對不起,我,我自小無父無母的,你們認錯人了。”
自小無父無母……徐義求的臉一下子由青轉白。
“不可能!”溫爾青從呆滞中猛然爆喝,激動地抓起暮的袖子捋到肩頭,露出一個梅花大小的紅色胎記,“這是什麽!我記得的,這是我孩子徐暮的胎記,我不會認錯,你就是我的孩子!”她欲泣的嗓子沉沉而有力,“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
暮被她捏疼了,眼裏不加掩飾痛楚,喚道:“夫人,你放手。”
“叫我娘,我的孩兒!”溫爾青卻更加使力了,渾然不覺自己捏痛了他,只因心裏的失落巨痛得難以承受。
暮的記憶裏從來沒有關于母親、關于父親的一星半點,不知道何為母愛,何為父愛,何為兄弟手足之情,在那失憶之後的十幾年裏,漸漸學會把義母之愛當母愛,把義父之愛當父愛,把白、羽之愛當手足情深,也算是人生的另一種完滿,他已然知足了。他可以理解她作為母親的心情,見狀不忍,拿手輕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夫人你別難過了,說不定你的兒子現在還在逆流門中,等着你們去解救,且節哀吧,才好有精力與逆流門作戰。”
話落,覺得此話不妥,他怎麽能教敵人節哀,振作起來去攻打義父?
溫爾青聽了,只默默流淚。
徐輕一直沉默,此時才出聲道:“我感覺得到,你就是我弟弟。”他篤定道:“一定不會錯。”他初見暮,一說話,便覺得親切,仿佛熟稔了許多年一樣,相處起來也像是與父親的平日相處,可以沒大沒小,不在乎小節,不計較尊卑。
徐義求眼神一亮,剛想問他是否記得八歲以前的事情,暮搖頭重複道:“我自小無父無母。”
暮此時才明白,為什麽義父會派他來作奸細。原來他長得像定義山莊的公子,身世也相似,連天生臂力也像個十足。如此看來,他們會對他心生親近,放松警惕。
他此時心中竊喜,殊不知,正是他隐瞞了失憶一事,導致身世不明,才有了後來無可挽回的悲劇,日後之痛,宛如剜心。
第二日一早,徐義求帶領山莊子弟百人,江湖正義人士三十人,假裝商隊,喬裝出城,直奔風雲嶺。
入夜,一行人翻過山,覓了一處沿河的山谷歇息落腳,拾枯枝生起篝火。從西邊山頭往下看,十幾個火堆,火光在夜霧裏熒熒惑惑。有人在山頭觀望了一會兒,悄悄退走,回清河谷報告敵人來犯的消息。
清河谷。
一顆人頭鮮血未凝,高挂在谷口,用細長竹竿撐起,弦月月光在他死不瞑目的眼珠子裏幽幽流轉瑩光。那是逆流門風右使,傳聞他半月前發動叛亂,被谷主鎮壓,曾寬恕過一回,也許是擔驚受怕夠了,今日企圖暗殺谷主未遂,被一刀處死,頭顱挂在谷口以示警戒。
可是,細細看那眼神,分明是控訴,是冤枉,是六月飛霜。
谷中河上殿。
殿內門後一支細燭,燭火如豆。門在身後緩緩沉沉無聲掩上,一身灰衣落在光圈裏,照亮了他稍顯稚嫩的年輕臉龐,清秀而素淨,同樣清淨的是那一對眸子,黑白分明,瑩潤如玉,給人極為溫和的感覺。
他目光裏有探究的意味,好奇地,向臺階下走去,身形漸漸昏暗不明。
臺階之上,漆黑如墨,靜如死寂,倏然發出鐵鏈碰撞聲,“嘩啦嘩啦”落在空曠大殿內傳響。
“你叫我來,什麽事?”景一問道。他左腰配劍,來之前,以布擦拭了一遍。
空中風聲流動,一樣物什從臺階上飛落下來,他隔袖接住,是一個小瓶。
“解藥。”倪裕倦倦的聲音低低沉沉傳下。
“你放我走?”景一搖了搖瓶身,一粒東西在裏面滾動。
倪裕沒回答是,也沒回答不是,好像沒力氣的老人要喘息一會兒才說話一樣,默了一會兒,才道:“藍白。”
他說的都是一個詞,詞不達意,景一補充完整以求證:“藍白替我求解藥,讓你放我走,你見大勢已去,打算棄谷,于是才答應放我?”他從不敢接受無端送上門的好事,“條件?”
倪裕可能真的倦了,過了好久也沒出聲,久到以景一的耐心也快被他磨光了的時候,景一退到門邊,開了門,踏出一步。
“條件?”他返身再問一次,“不然,你的解藥是真是假,值得懷疑。我會等藍白回來。”
“他,回不來了。”倪裕聲音比之前更倦而無力,也聽不出情緒,不含一點悲喜,好像高山上風雨摧磨的堅硬石頭一樣,“你拿到、的,只是一、半解藥,另一、半在藍、白、那裏,你找到他,他自、會告訴你,應該做什麽。”他似乎許久沒說話,嗓子沙啞極了,變得不會如何用氣發聲,說着說着會在奇怪的地方斷了氣,在奇怪的地方重新接起來。
景一點點頭,掩門,離去。
事實上,他回去藍白的院子收拾好東西,坐了一夜,對月至天明。
大殿門後那點如豆燭火,在他離去後,被一股輕盈而厚穩的內力拂熄,仿佛只為了他的到來而點亮。大殿重又陷入無盡的黑暗,臺階之上是非生域。
如果有燈光照進去,只需一剎,便可以看見臺階上那人了。他臉上覆着一張黑色鐵面具,從額頭遮到唇上,露出的一方唇瓣纖薄且蒼白,下巴及兩邊肌膚因多年不見天日而白如雪如晶。身姿慵懶,伏趴在軟榻,一頭觸目花白長發長及腳踝,松散垂地,他任由頭顱無力地歪垂到榻外,雙手雙腳軟若無物般以奇怪的形狀攤開來,百無聊賴的情狀。
生無可戀。
“嘩啦——”
小鼠蹿進他頸窩裏,吐出銜在口中的卷紙信件。他沒去接,任由信件滾落地面,直到小鼠滴溜了小眼睛一會兒,聰明地下去把它重新銜起,送到他手心,他才轉了轉眼珠。
新墨既磨,鋪開長條白紙,筆尖游動,黑字其上,字跡軟圓無力,如即将傾塌之混水泥漿大廈,雖将傾,氣勢不凡:
“陷阱已備。攜敵,直攻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