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巨變之夜
夏日驕陽烈日,偶或暴雨如洩。
藍白在這種天氣裏逃命似的趕,一路策馬向西南,風餐露宿,已有四日,再強悍的身體也熬不住了。
重雪城。
他在睡夢中聽到一聲馬低低的哀鳴,有人悄悄走來,停了一會兒,随後腰窩一陣撕裂般的痛。身上多了一雙手,胡亂地翻他的衣物,那人好像在打量他,這時沒了動靜。藍白在感到一股冰涼的殺意逼近臉龐的時候,猛地睜開眼。
“別磨蹭了,快點。”另外一個人見同伴背影呆愣,牽着藍白那匹疲軟的馬過來催促。
弦月西落,銀河璀璨,在無人的曠野路邊,依稀可辨衣着容顏。那人木頭一樣杵在藍白面前,下意識地從那對舉世無雙的藍色眸子移開,看了一眼他的脖頸,往下一移,白色的長圍巾散落在藍色的衣角旁。即使他此時拿刀對準藍白的頸動脈,形勢有利,卻在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之後,再也不敢前進半分。
“左使,饒命。”他說,刀“哐當”一聲掉落。他身後的同伴仿佛聽見咒語,閃電般退走。
藍白勉強凝聚內力,将手中劍以直線路徑射出去,正中那逃跑之人的胸膛,只聽“啊”一聲,便緩緩倒地。
“謀財害命,逆流門的刺客何曾如此堕落?”藍白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那仰望他的人。星光下,他的臉色異常憔悴,然而眸子卻如海面上閃閃的藍色月光,清澈透亮。
“逆流門?”那人似是疑惑了一下,随後語氣嘲諷,“哪裏還有逆流門。”
藍白聽言,瞳孔驟縮,“砰”,揚腿将那人踢飛出去。他一言不發,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人嘴唇蠕動,吐出的話語像冬河冰錐,潑刺在他滾燙的心上。
“暮副使殺了谷主,逆流門被攻陷了……”
那人在說什麽?“呵呵。”藍白急促地笑了兩聲,走幾步,翻身上馬,一騎絕塵。夜色官道空曠寂寥,“得得得……”馬蹄聲,馬上之人衣袂翻飛,圍巾長長拖在風中,背影極為蕭索。
他忽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料嗅到絲絲縷縷的香氣,随着微風從左邊曠野拂來。很熟悉。他轉頭一看,幾乎落淚。
重雪城,城裏城外種了上萬株純白重瓣的栀子花,故名重雪。城外又名栀子園,在官道旁綿延了幾裏,花開之處偶有參天巨樹掩映。此時夜裏二更,園中漫開一片古老的寂意,香氣撲人。他在疾馳中遙望,只見星光揮灑,花純如雪,重瓣層層疊疊綻放出雍容華美的姿态,而晚風将陪襯的葉子吹成海面上起伏的浪潮。
假如鮮血如雨灑落,花染殷紅,又是怎樣一副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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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見過。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義父——封裕。就在這裏,炎夏,烈陽,栀子花,碧葉,滴血的長劍,惡鬼一樣俊美的男人,懷裏抱着剛死去的女子,周圍被染紅的白色栀子詭異地愈發純潔。遠遠立着一個姿态如風的黑衣男子,容貌年輕,卻披一瀑秀長白發,雙眼用一條黑紗蒙覆,兩邊嘴角翹起微笑。他周圍遍布尚且溫熱的屍體,血跡斑駁,他卻一身幹淨,連一粒灰塵也不沾。
封裕把沾了她血的劍尖對準自己的心口。
“不想替她報仇?”黑衣男子道。
他的身子微不可覺地搖晃了一下,擡起眼,眼角湧出淚,在臉上挂了兩道淚痕。他的聲音依舊纖弱無力,問:“我?”誰要是看見他楚楚可憐的模樣,誰會期待,他可以殺掉那個高高在上、權傾朝野的宣寧王?
黑衣男子轉身要走。
“先生?”封裕的嗓音虛弱,纖細,帶着一種女子特有的陰柔之氣。
被喚作先生的黑衣男子笑着回頭,那種笑,藍白一直記得,因為,很像羽。後來,他成為羽的師父。可是,他來自何方?姓甚名誰?是否眼瞎,是否年老?江湖開始稱他“先生”,是在三生閣前任閣主顧旎書喚他“先生”之後定下的。
“我想見九淵王。”
封裕抱起渾身浴血的女子,跟先生走了。“跟上來。”他對後面的藍白道。聲音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才九歲的藍白初初見識血腥場面,吓得魂不附體,跟他走了。
原本他只是聽聞重雪城栀子花開,前來賞花。花叢間偶遇一個極為溫柔的美麗女子,活潑開朗,見他是寡言的孩子,形單影只,便喚他一起游玩,微笑柔美,像已辭世的母親。在她旁邊,那個容顏比女子還美的白衣男子也朝他溫和一笑,寵溺地撫了撫女子的秀發……比父親親切百倍。獨自流浪數月的藍白驀然想起那可恨的父親,眸色冷了七分。那男子,封裕,吃了一驚,才留意到藍白的眼眸和尋常人不同,那是寶石一樣純淨的透藍。
女子左右牽着兩人的手,在花叢中一邊閑聊一邊賞花,總是側着頭,對藍白說,對藍白笑,而他,少年老成,愛理不理,擺一張冰塊臉。
忽然之間,從四面八方竄出一群人。
女子踏前一步,将封裕護在身後。
藍白才知道,原來,世界可以這樣。女子挨了許多刀子,直到生命最後一刻,被抓住,折磨,在無力的心愛男人面前,殘忍死去。無論是藍白,還是封裕,在那一刻,都那麽無力。
敵人在封裕臉上劃了三刀……大笑:“原來是個太監啊,哈哈哈……”
封裕猛地咬爛了唇。
浮淵王朝共五十四個諸侯國,皇帝姬懷安将謀反戰敗的栀子國賜給其弟姬宣寧,封為宣寧王。宣寧王極負虛榮,在後宮廣納妃嫔,號稱比帝都五曜三千佳麗還多,而服侍于他的太監,也要親自挑選容貌好看的,年輕的。
封裕是其中之一。
而她,是宮中默默無名的侍女。
相遇,也許只為了,挽救他頑強到不可一世的尊嚴。所以,有一日,她對他說,要帶他走,一起逃,逃去地獄也可以!
藍白有時候會想,義父之所以待他與羽、暮不同,大概是因為與他分享了有關于她的回憶。
有一日,義父對他說,她一直想要孩子。
“願不願意認我為義父,作我義子?”他問。
藍白沒有點頭,沉默。
義父臉上覆了一張黑鐵面具,自從那日,不曾見他摘下。藍白盯着面具上的兩個黑洞,連他的眼睛也捕捉不到。過了幾日,夜裏義父趁他睡着,将親手縫制的一件與他眸子同色的新衣擺在床頭,他一醒來,便見清晨的陽光落在上面,針腳細細密密,像娘親。
他拿起衣服到義父屋子。
義父不在,他掀開被褥,發現了一把刀子,床單上斑斑駁駁新新舊舊的血跡。
“義父。”他站在門檻,對着院子裏修剪花草的封裕叫喚了一聲,身上穿着一件寶藍色的外衫。
義父回頭,看了他身上的藍衣。面具下表情無法看見,連眼睛也深陷在那假面下。不過,藍白覺得義父肯定笑了。因為義父其實是很溫柔的,一直很溫柔。
“暮副使殺了谷主……”
夜下疾馳,鮮衣怒馬,藍白幾近睚眦俱裂。
作者有話要說: 将近四個月,我又回來了:)
ps:這一章叫做“先生”的黑衣男子其實就是前面出場過的寂子塵,抱歉了,因為以凡容景一為男女主的另一部同背景小說,把寂子塵的設定改了,江湖人稱他做先生,姓名來歷不詳,容顏年輕卻白發蒼蒼的美男紙(咳咳!),不叫寂子塵了。前面章節關于他的部分,我有空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