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言之痛

逆流門藏在深山,山谷入口,寂靜得詭異,烏鴉“啞——啞——”叫聲幽幽傳來。

藍白從馬背一躍而下,走得急,竟被自己的腳跟拌了一跤。他慢慢爬起來,視線順着地面往谷口裏延伸,竟沒有想象中血流成河的慘狀,幹淨自然。

河邊,義父的水上閣樓前,他發現了一個紅衣的身影,兩手垂在身側,一動不動,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

“暮!”他離遠喊道,拔腿跑去。

那個背影驀然一震,沒有動,一會兒才轉過身,看着一身藍衣的男子面容憔悴地朝他跑來,不過兩個起落,藍白站在他面前,氣有些喘,捂着胸口沒有說話。

“聽說了嗎,義父的事情?”暮緩緩道。

“嗯,然而不知是否真實。”

兩人相距三步,四目相對,眸中皆是平淡。

“他們怎麽說?”

藍白沒有回答,垂下眼簾,問:“義父呢?”他擡起頭,看見暮轉身面對那座水上閣樓,樓已坍圮,斷牆碎瓦淩亂擱淺在河岸邊。他指了指離岸邊前方十米的一塊空地,道:“最後見到義父,是在那兒。”

“現在?”藍白加重語氣。

“誰知道。”暮嘆了一口氣,語氣惋惜,“景一不見了,應該是他救走義父,藏起來了。”他朝藍白走了兩步,右手摸進袖子裏。

藍白松了一口氣,盯着他的袖子,“……究竟發生什麽事?”

“藍白……”他搖搖頭,嘆了一聲,轉過身去,低頭看着河水從面前靜靜流過,“你還記得十年前我和你第一次相遇麽?那時你娘親死了,無家可歸,而我,也一樣。你那時說什麽來着?”

暮幫藍白把那個女人腐臭的屍體運到城外,立了一塊墳墓。

“那時我說,我會報答你。”藍白與他看着同一片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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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作數?”暮笑了,是那種輕蔑的笑,“你還在懷疑我對義父出手了,是吧?”他肆無忌憚地打量藍白的站姿,異常熟悉的防禦架勢,不動聲色,仿佛僅是随意站立,但是只需一瞬,既可發動攻擊,又可迅速撤離。

藍白聞言撤下防禦,一臉認真。

“你在胡思亂想什麽?我确實懷疑,不,我是肯定。但是又如何,與我是否信你,是否遵守諾言報答你,是兩件事情。”

“那我讓你殺了義父,作為報答?”暮嘴角揚起微笑,好像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空曠的谷裏充滿了他的笑聲,渾厚的,濃重的,歇斯底裏的。

“你不會!”藍白驚訝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着急,“你不會!”

“啊哈哈哈哈哈……”暮捂着笑得發痛的肚子擡頭,忽然從袖子中射出數道寒光,“嗖嗖”飛向藍白的面門。

藍白身形一閃,躲過幾片飛刀,因猝不及防,有一片以令人費解的刁鑽角度直刺他的心窩。“叮”一聲。暮看不清他是如何出劍,飛刀便以比來時更迅猛的速度斜飛出去,刺進旁邊幾米遠的一棵榕樹樹幹裏,力道之強,刀身完全沒入其中。

“夠了!”藍白把劍收回鞘中。

“是啊,真是夠了!”暮的反應有些不自然,身子繃得緊緊,拳頭在那一瞬間猛地握實,像一只忽然被偷襲的豹子,惱怒地向敵人沖刺反擊,揮起了拳頭!

拳頭帶着“呼呼”風聲而至。

藍白不敢輕視,連忙後退。

“拔劍!”暮的拳頭威勢又增了一分,堪堪擦過藍白的臉頰時,竟然帶起一道被罡風撕裂的傷口,很快,溢出細細的血絲。

藍白躲開,目光掠過暮的眼睛,呆了,就在出神的瞬間,拳頭鐵錘一般錘落在他的心口。一股疼痛幾乎将他的胸膛撕裂兩半,腦袋暈沉沉,他飛快地在記憶中搜了搜,從未見過如此神态的暮,眼神裏塞滿暴燥的痛楚,火一樣熊熊燃燒,眼簾似乎承受了過多灼熱,像垂朽之人那樣半耷拉着。

那是怎樣一副凄楚的神态!

藍白忽然被一股無言的悲傷,攫住了。

“砰……砰……砰……”

拳頭雨點般落在藍白身上。

“還手!”暮又一拳落在他的背脊,要是不躲,恐怕會斷。

“砰”,又是一聲。

意識在渙散,他忽然想起來,記憶中曾聽過無數次這種聲響。那通常是一個夜晚,下着傾盆大雨,他每次從義父那裏回到院子,總是看見屋子裏那盞明亮的燭火透過窗紙散射進雨中,光線一道道濕漉漉地懸在雨水裏,很好看。稍一移眼,便見暮總是坐在那張桌子那把椅子,飲一壺酒等了他一晚,但身子裏好像點了火,不安分地動來動去。暮一見他頭發衣服濕透,立馬生氣瞪眼,喝斥他又偷懶不撐傘,像羽一樣,總是讓人不省心。藍白從義父那裏受了氣,心情不好,“要發瘋到別處去,用不着來管我!”暮瞪眼,摔門而去,“砰”一聲,門就掉下來了。

今日,他用同樣一只憤怒的手,甩在他身上,要他的命嗎?

“還手啊!”

藍白只是沉默地忍受着,不發怨言,不痛哼一句。

他的腦海裏回想起很多畫面,三個人,他、羽、暮,還是小孩的時候剛剛來到谷裏,義父總是不知所蹤,他們隔幾天便跑進深山裏尋幽探險,不管春雷夏雨秋霜冬雪,每個季節總能發現一番獨特的美。那時候羽笑得多開心,他的心情多麽平靜,而暮,脾氣雖仍舊躁烈,目光有時也異常兇悍,但是不會像現在這樣,塞滿了痛楚。

他們幾人,究竟怎麽了……這些年,他們都做了些什麽……

時間如身邊那條河流,自自然然流走,卻令人費解地長駐在人的記憶裏。

暮揪住藍白的圍巾,拉向自己,緩緩舉起拳頭,凝起十成臂力。

藍白此刻面對那只要命的鐵拳,看的卻是暮的眼睛,看着那對火一般燃燒的眼睛裏的自己的倒影,他忽然就明白了,這些年,他一直一個人,像一只游蕩世上的幽靈,除了相信義父,相信羽,相信暮,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夠如此清晰而強烈地證明他活着,存在着,愛着,恨着,痛苦地笑着。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你中了什麽邪!”藍白咬牙,忽然爆吼一句,沒有躲避,手摸上劍柄,無需思考,出鞘!劍光劃過,如霜雪中的月光那樣白。“暮!”他歇斯底裏吼出來,聲線沙啞到幾近破碎的邊緣。

暮如斷線風筝倒飛出去。

忽然從四面八方,從屋頂,從門後,從草叢裏,從山坡下,湧來一大波人馬,提劍、拿刀、拉弓,破風之聲潮水般射向正中那道搖搖欲墜的藍色身影,纖長的雪白圍巾随風飄蕩起來,優雅美麗,如即将墜落的藍蝴蝶。

有人沖過來,将他死命地抱進懷裏。

藍白昏迷之前,熟悉的聲音自頭頂低低響起,“下一個,是羽啊……”

沖過來的人馬分為兩撥,其中一撥迅速向暮身邊圍攏,将他和藍白護在中央。他将藍白扶起來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摸了摸他的脈搏,随後才看向領頭之人,莊主徐義求,他的爹。他一邊擋下其它江湖各路人馬的攻擊,一邊沉聲喊道:

“賊人已成功捕獲,各位為何不守約定?”

“藍白不過逆流門副使,殺他有什麽用,難道各位的目标不是那個窮兇極惡的罪魁禍首,谷主封裕嗎?藍白死了,憑你們,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将他逼出來!”

衆人聽了暮的話,紛紛停下自相殘殺。

“你剛才護了他性命,不是還把自己當成逆流門的同伴嗎?”靈山派的一個弟子大聲叫嚣。

“同伴?”暮揪起一角沾了塵有點灰的白圍巾,讓衆人看藍白身上、臉上的累累傷痕,又指了指自己幾乎被劈開胸膛的一道劍傷,那裏的血汩汩流着,染紅了一片衣襟,他怒極而笑,反問,“同伴?”

那人眼色一沉,噤聲。

衆人收了兵器,作鳥獸散。按照計劃,暮以昔日同伴身份誘藍白入局,用他來逼迫封裕自投羅網,接下來,便是暮提到的逆流門副使——羽。

“暮兒,傷勢如何?”身材高大威猛的徐義求走過來。

“無妨。”暮輕咳兩聲,從衣襟下取出護身的盔甲,已染紅了血。他皺了皺眉,道:“我先帶藍白去療傷,死了可就沒用了。”話落,背起藍白。

“我來,你去找方神醫。”徐義求說着要接過藍白,拉了一下,沒拉動,“暮兒?”暮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剛認回來的親爹,方正的臉透出一股正氣,氣勢坦蕩,他一松手,驀地笑得意味不明,“好。”

他剛走幾步,又折回身,“她還好麽?”徐夫人,他的母親。

“別擔心了。”徐義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忍一忍就能過去。當年你失蹤,她以為你死了,難過了好久,現在不也熬過來了?放心,啊。”

經此一戰,定義山莊及其餘門派開始撤離,腳步匆匆,搬着谷裏的值錢東西跑出來,打包成一袋一袋。而那些戰死的屍體,一具一具堆放在河岸邊,鋪上幹草,火把在一旁燃燒着待命。遠處定義山莊的人擡着一副擔架下山,一個中年女人抹着眼淚緊跟在旁,面色憔悴,一只手撫在白布上。

那是徐夫人,白布下是她的小兒子,徐輕。

離去前,徐義求欲言又止,“真的要取你義父的命?”

“他不配作我義父!”暮眸色一凝,火一般熾烈燃燒。

有人在身旁不遠處輕輕地笑起來。

暮轉頭,狠狠地瞪過去。

那是一個姿态如風的黑衣男子,容顏俊秀如華,一瀑秀長白發灑在風中,雙眼用一條纖長的黑紗蒙覆,尾紗在他腦後輕輕飄起來。暮狠狠地,瞪着他嘴角永遠不落下的微笑,應該可恨的笑,帶着一抹古老的寂意滄桑,竟然令人恨不起來。

江湖人稱他為“先生”,是羽的師父。

他對暮笑了笑,下山離開。

暮目送他前面遠去的擡棺隊伍,沒有跟上。他只是在想,恨恨地想,那個所謂的弟弟真的很笨,笨死了……想想真是該死,為什麽就不相信他的實力,叫他呆在一旁別輕舉妄動,卻非要沖上來,非要替他擋那不足以致命的一劍?他死了,多少人傷心?他死了,多少人恨他?他死了,他多麽恨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已經想好,這個故事快進入尾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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