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卷:蕭韶九成,鳳凰來儀
大雪,那燒成焦炭的清雅水榭被蓋了一層潔白的晶瑩,一切都被掩埋。
全天下受過秦石易幫助的百姓們自發地披麻戴孝為他們的恩人送行,雪中人們的哀哭聲響徹天地,那個為朝廷立下大功的安平王爺卻被世人百姓唾罵,羅剎王爺成了白澤在百姓中唯一的“口碑”。
這個王爺應該比羅剎鬼差還要可怖,還要冷血。
*****
白澤策馬走上一個滿是紅楓的山岳,這裏是百姓為秦石易夫婦建造的一個墓地,風景甚美,百姓們排隊在秦氏夫婦的衣冠冢前哀哭時,他悄然跟随,走到他們墓地後面那個幽靜美麗的山谷,親自将秦家一家人的骨灰随風而撒。
這是他答應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在他們魂魄暢游在美麗山間時還能感受到百姓的愛戴,或許會有所欣慰吧。
幾個月過去了,他每日都來這裏拜會,在這個山谷裏他莫名地感到寧靜,他從不在乎外界對他的傳言,他們說的不錯,白澤就是羅剎,他是應該生活在地獄裏的人。
輕輕走到秦氏夫婦的衣冠冢前,放下一束白菊,緩緩轉身。
一個顫巍巍的老婆婆正在看着他,老人風燭殘年,眼神卻分外清明含着絲神秘的笑意:“年輕人,你每月都來此拜祭秦大俠夫婦,想必也是十分敬佩秦大俠吧。”
白澤點頭。
老婆婆蹒跚的走到墓碑前,彎腰拔去墓前的雜草,喃喃道:“老身在四十年前有幸見到過秦大俠,那一日,秦夫人臨盆,村裏就我有過接生孩子的經驗,他們夫婦在村子裏住過一段日子,看得出是一對神仙般的人,好的不得了,所以秦夫人臨盆時找不着大夫,老身便自告奮勇前去為夫人接生。”
白澤上前幫老婆婆拔草,對四十年前這個數字感到驚奇,那對夫婦不是一般的人,他們的年輕已超越了人的極限。
他按下疑問,靜靜聽老婆婆繼續道:“那日,秦夫人難産,秦大俠愛妻心切不顧男子入産室不吉利的說法硬是在夫人床頭守了一夜,老身活了那麽久還沒見哪個男人能這麽關愛妻子的。”
“後來,夫人度過了難關,順利生下一雙龍鳳胎,這兩個孩子長得跟他們出色的父母一樣,真是可愛,日後必定是極出衆的人物。”
白澤神情一黯,他記得那兩個應該十分美麗的孩子已經化作了焦炭。
老婆婆拔完了草,有些累的坐在地上絮絮叨叨:“我替夫人接生完孩子,秦大俠給了我很多酬勞,可是這哪值這麽多錢,我不要,秦大俠就道若日後我什麽困難,他必來相助。他們夫婦二人在村裏休養了一陣子便離開了,就這樣日子過了二十年,我家那口子,兒子媳婦兒全去了,就剩我的小孫子。可是我那可憐的孩子得了天花,村子窮沒有錢治病,也沒醫館肯接這傳染人的病人。”
“我抱着孩子一個人游蕩在街上,跟丢了魂似的,結果秦夫人像是仙女娘娘出現在我面前,我記得夫人是個美人,卻不想二十年過去了她還是這般年輕。
“夫人帶我進了一個屋子,那時秦大俠右手還纏着繃帶,但他和夫人一樣容貌一直沒變,還有那兩個長得萬分俊俏的孩子,原想二十年了應該是大孩子了,誰知仍是小兒模樣,甜甜喊我奶奶,真是可愛得緊。秦大俠幫我的小孫子診病,還給了我銀子買藥治好了我孫子的病,這人哪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少有,秦大俠夫婦待我恩同再造。”
白澤笑問道:“秦大俠還會醫術?”他已經确定秦家人不是一般的人家。
老婆婆笑了起來,臉上皺紋刀刻的一般,神情中卻隐約着一絲紅塵之外的莫測笑意:“秦大俠和秦夫人都是天上的神仙,只有神仙才會數十年都一個模樣,神仙哪,什麽都會,現在他們在人間的劫數過了,兩人都到天上過好日子了呢,上天不會薄待好人的。”
白澤的神色也漸漸明朗了起來,是的,那對夫婦是天上的神仙,便如那個血腥的夜裏,這對夫婦從容赴死的神情,他相信那對神仙眷侶此刻是在天上迎着仙霞瑞氣在雲中漫步呢!
人,總是願意相信好的一面,即使那只是個臆想。
夕陽斜下,暖意消盡,白澤沒有發現身後的老人化作一片颀長的虛影悄然消失,只剩滿山紅楓如血。
打開手中的白色錦帕,白澤将那枚白玉镯放在墓前,輕輕用土掩蓋,靜靜凝視着墓碑良久,他默默離開。
一時間山間的雨迷蒙了起來,淡淡的雨霧灑下,一襲白衣在墓前停下,風柔柔地将裙裾卷起一道漣漪,如一排純白色的小花,白紗的衣袖中伸出一只手撫在墓碑的刻字上,那只手小小的細細的,手背上一朵透明的蝶翼般的印記。
☆、月夜
? 當今的聖上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在他治理下的天下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輕徭薄賦的政策為這個年輕有為的天子在百姓中贏得了賢君的口碑。
相反,肆意流連煙花之地,揮霍無度的殘暴的羅剎王爺白澤在京城已是個令百姓敢怒不敢言的人物。
似乎不論他做什麽都可以冠上惡名,白澤和羅剎二字已是分不開了,但他究竟做了什麽卻沒有人能說出多少清晰的事來,如同白澤這個讓人刻意忽視又讓人時刻記起的人物。
但不論他多麽惡行昭彰,他的王爺之位依舊固若金湯。
五年來大夏朝堂冉冉升起一顆新星——上柱國将軍孟嶼,這位冷面将軍在幾年前與外疆一場大戰中取下對方主帥的首級兵臨城下,逼得外疆将擅自占領的幾個城池全數歸還,乖乖成為大夏的朝奉國。
孟嶼因此一戰被聖上封為大夏唯一的将軍——上柱國大将軍。
但他的傳奇更在于當年兵臨城下之時,身上早已中了數箭,胸前的铠甲被敵人的大刀砍得鮮血淋漓,仍憑一把冷劍砍下了對方主帥的首級。
這位将軍素來不愛官場上的你來我往,每日入朝觐見後便回大将軍府,也謝絕一切來訪者,然而這位奇怪脾性的将軍卻與朝中花花王爺白澤成了朋友。
一個是大夏朝的王爺,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軍,這二人的結識卻是因為一名青樓女子。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這個美人還是個絕色美人。
京城繁華若夢,教人流連忘返,而京城最令人醉生夢死的是一個叫樓外樓的地方,樓外樓一直給寂寞的人編織各種绮夢,邪惡的令人情願永生不醒的夢。
一個月前,在那草長莺飛,春暖花開的季節,樓外樓新來了一位賣藝不賣身的花魁姑娘,她編織的夢叫做——小樓一夜聽春雨。
據說是一名絕色女子,一曲雲岚傾城舞當真傾國傾城,更令人叫絕的并非那傾城之舞,而是那曲清心無雙的洞簫曲。
她的名字就叫雲岚。
有人擲千金得見雲岚姑娘在鎏金池的菱花臺上曼妙舞姿,驚為天人。
但這位雲岚姑娘在吹簫時卻只願一人待在樓外樓的天外閣中,那一曲動人心魄,甚至令無數文人雅客慕名而來的小樓一夜聽春雨,只在圓月當空的月色下浮動在清風裏。
曾有人有幸得見圓月之下,那身着白輕紗的女子初雪般的指尖裏一管碧玉簫在圓月的金澤下輕靈閃動。
那一幕美得飄然出塵,恍如仙境。
若說舞傾城的雲岚姑娘是冰山上的雪蓮,那洞簫一曲的雲岚姑娘就如天際銀河中的星光。
十五月圓,白澤喝的酩酊大醉走進樓外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卻神色驚慌地跑了過來,堂底下的客人都識相地各顧各的,白澤醉眼掃過樓外樓奢華的大廳,徑直往副樓走,那裏是他獨有的雅樓,樓外樓內最清淨的樓閣。
五年前開始,這裏便是他一個人的地方,當然別人想來也是不可能的,羅剎王爺的地盤誰敢亂動。
不過,平日裏喜笑顏開的老鸨今日卻甚是驚慌,一路尾随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說!”今日他的脾性很不耐,月圓之夜,月色太好,太亮總能照進他心底最不願觸碰的地方。
老鸨低垂着頭,滿臉厚厚的脂粉快要擠成粉末掉在地上,卻急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在心裏埋怨這王爺不是一個月前去了外省替聖上巡視了麽,怎麽這麽快便回來了?
見她不語,白澤甩袖走上副樓的樓梯。
“王爺……”老鸨鼓足勇氣終于道:“今兒水雲閣被孟嶼孟将軍先來一步了。”
白澤皺了皺眉,孟嶼?
他滿身酒氣,神色愈發不耐,此時樓上傳來一個從容清淡的聲音:“不想王爺尊駕也到了此處。”
來人背着月光,只見一道漆黑的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斬碎了月光流瀉出迫人的冷意。
白澤并不注意水雲閣多出了個人物,只是借着酒氣腳步狠狠晃蕩了幾下慢慢上樓去了
老鸨見狀立刻逃也似的飛奔到前院交待人不得靠近水雲閣,當然今日最大的一筆生意——雲岚姑娘一月一聽的洞簫之夜也只能暫停了。
因為能安靜欣賞那絕麗簫音的地方便在水雲閣附近,但此刻水雲閣上卻有兩位大人物,每一個都不是她能得罪地起的。
*****
白澤略過身邊那名黑衣男子,只是酒氣熏天地往地上一倒,似乎疲累不堪很快便睡着了。
孟嶼斜倚在門邊,淡然瞧着這個傾頹的王爺,手裏揚起一個酒壇将酒倒進玉杯裏道:“安平王爺,難得今日有酒,何不一起喝一杯。”
他話音落,手中的玉杯已擲了出去,眼看一杯美酒便要灑在白澤的身上,本應酒醉的他忽的伸手一撈,杯子穩穩停在他的掌心,一滴酒都沒撒出去。
“呵呵呵……美酒當前,今夜月圓該祭一祭明月才不辜負……”他嘴裏咕哝了幾句瘋言醉語,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拿起酒杯朝孟嶼敬了敬:“這位仁兄怎有空來水雲閣?”
“你認得我是誰?”孟嶼看着那個已經斜靠在椅背上的男子,想從他醉意惺忪的眼底看出什麽,但除了快要溢出來的醉意什麽都沒有。
白澤疑惑的盯着孟嶼,偏着頭道:“我問的不是你,問的是月亮,五年了,月亮還是第一次照進這裏。”
他盯着杯中佳釀清冽晶瑩的液體,透過玉杯看着月色中那個明黃色的光暈,模糊的記起五年前月夜下那個精靈般的人兒。
他再也沒見過她,他禁锢着自己的心不讓它去想她,也無數次告訴自己她是個夢,他的一生有這個夢便足夠了。
但,人是貪婪的,這樣怎麽夠,他想見到她,想再聽她吹簫,想能夠擁有她。
這裏是全京城月景最好的地方,在這裏他可以假裝她在。
獨自一人自言自語,醉意深深下似乎更多了些落魄。
羅剎王爺,活在地獄裏的羅剎。
孟嶼也不介意被人無視,索性站在走廊上看着那輪象征着人間圓滿的月,夜涼如水,有幾絲幽幽簫音卻是袅袅傳來。
敲金碎玉般的輕靈,在這陽春三月初似是要将一片冰淩折成碎葉抛灑天空,一絲冷冽從簫音裏緩緩淡出,空山凝雲,香蘭泣露。
孟嶼嘆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果然名不虛傳。”
那本該神色混沌的醉酒男子卻是愣在當場,“砰”地一聲,手中盛酒的玉杯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片,橙色的月光下,幾汪淡淡的水澤在玉片上泛着迷離的光澤。
那夜,哄他入睡,給了他幾乎半生安寧的簫聲他終是聽到了,踏過玉碎的酒杯,唇邊挑着笑,他輕聲道:“小樓一夜聽春雨?”?
☆、聽雨
? 孟嶼看着他,淡笑道:“京城聞名的雲岚绮夢,王爺竟然不知?”
白澤将水雲閣的窗子一把推開,對面綠影扶疏後的小樓裏,徜徉灑下的赤金流光下那白衣女子微微仰首手執玉簫,羽紗微簾後,她的人如在夢中,亦如那醉人的簫聲。
白澤靜靜靠在窗柩上看着那倩影迷離,半晌,唇邊攜了絲笑意道:“果真是絕代佳人。”
孟嶼手中一把紙扇輕輕一打:“王爺屬意于她?”
水雲閣遍地都有酒,白澤随手拎起一壇酒扔給孟嶼,他的酒意似是清醒了幾分:“将軍金戈鐵馬,不想還有扇子這等風月之物。”
“刀可殺人,扇子也可殺人,無關風月。”孟嶼瞥着對樓的白裳女子,眼底笑意深深,那女子已收起玉簫,身影消失在紗簾之後。
簫聲一止,天地間即刻寂靜一片,安靜地駭人,似是失了活氣一般,越是靜,空氣中的細細的呼嘯聲便能聽得分外清晰,雪亮的刀光閃向對面的小樓。
孟嶼合起扇子飛身而下,但有人比他的速度更快,白澤一個酒壇擲出利器劈開酒壇的聲音嘩然響徹夜空。
孟嶼側眼一看,只見那應該喝的爛醉如泥的安平王爺輕功與他不相上下,此刻二人同時抵達閣中閣。
“王爺好身法。”孟嶼突然止步輕展紙扇,只在白澤身後五步處站定,臉上浮現神秘而優雅的微笑。
白澤看了他一眼,這個孟嶼究竟是何方人物?
他未及多想,小樓中已有數十片冷光飛射而入,他飛身翻過高紅圍欄,輕紗在閣樓處狂舞。
她就站在那裏,如五年前的月夜梧桐下一般,眉目如畫,寂寞而安靜地站在那裏,仿佛一直等着他,等了五百年。
劍雨刀光隔在二人之間,如山如海,一把劍殺氣流瀉刺向她的喉間,銀色的絲羅纖薄而柔軟,他絕不會再讓她從他的生命裏消失。
利刃劃破空氣,刺入肩胛骨,血濺白紗,劇烈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把刀再差一點就會刺穿他的心髒,握住刺透他胸前的劍身,殷紅的血自掌心淋漓而下,他凝出一絲淡笑對眼前的人兒道:“你可知,我尋了你五年。”
她微微有些困惑地啓唇,依舊無聲:“五年?”
“是的,五年。所以,”握住她的手,他一把将她攬進懷裏,唇邊是夙願得償的快意:“桐,此生我絕不再讓你離開我。”
反手一折,白澤将那把刀打出肩頭,銳利的眼神掠過那些殺手,再入刀光劍影,玄色長袍在黑衣人中輾轉,矯健的身影帶着淩厲的殺氣,招招致命。
提着利刃,一路劃過地面迤逦一條血路,白澤在最後一個殺手面前站定,神情淡漠:“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她是我的人,想動她,除非過了我這一關。”
這不該是一個酒醉之人該有的氣勢,更不是一個負重傷之人該有的氣勢,可惜有些人氣勢天成,如果他之前頹廢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那只能說明他裝的技巧也太過爐火純青。
孟嶼意态顏舒地站在扶疏的花影下,在白澤沖入樓中之前,他早已望見那白衣女子手中一管碧玉簫淩空而舞既不傷人,那些殺手也近不得她身側半丈。
這女子的身手亦超凡脫俗。只是,白澤闖入時,她身法一變只示弱防守,美人示弱,示的自然是白澤。
整日只知買醉的王爺并非只知買醉,弱柳扶風的美人也并非真的弱柳扶風。
“有趣,有趣。”孟嶼淺笑着道了兩句,眼見白澤為了救那位雲岚姑娘,被一把利刃貫肩而過,血花飛濺。
受了傷的白澤顯然清醒了,再度出手已是招招淩厲,對面的殺手已經被他幹掉了幾個,剩下的三五個撐不住重傷,便要喚幫手。
院外埋伏的另一批殺手已在待命,幾十人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沒有,可見多麽的訓練有素,如此一來白澤将寡不敵衆,況且他還負傷在身。
幾十個人沖進去的瞬間,孟嶼肩上一個細細小小的聲音道:“公子,你怎麽還在看好戲,快點幫忙呀?”
輕輕敲了敲小花精的腦袋,孟嶼道:“不要出聲。”
只聽一聲隐秘的呼哨,樓外樓的綠影牆頭一襲紅衣迅速隐下,那待命的殺手突然集體消失在夜色裏,沒了支援的殘部全部被白澤三兩下搞定。
遲來的侍衛自樓外樓沖了進來,說些什麽屬下來遲,請王爺饒命之類的廢話,樓中卻安靜地有些蕭索,孟嶼遠目一看,正是被救的美人替英雄療傷包紮的情致。
他笑了笑,聲線驀地一轉發出白澤的聲音,隔着花木對侍衛道:“我沒事,你們下去吧。”
他離開,順帶解決了樓外樓裏的騷亂,将難得的平靜留給這一對久別重逢之人。
小樓一夜聽春雨,看來,這一夜才是這個夢境真正的開端啊。
“公子,我們為什麽不去找薰姐姐,要留在這裏幫那個白澤王爺呢?”下着細雨的青石路上,饅頭背着大書箱一溜兒小跑着跟緊他家公子的腳步。
上次公子扮成老婆婆去開解那個王爺時,他就覺得曼珠沙華之境裏,公子待這個王爺有些不同,如今又扮成個将軍來接近他,小饅頭有些不解。
洛月執着紙傘只不緊不慢地走着,傘上繪着風雅的蘭草,聞言他道:“自然是受辰未天官夫婦所托。”
“辰未天官?啊,是秦叔和宋姨,”小饅頭恍悟,五年前被白澤下令誅殺的秦石易夫婦,實為天界辰未天官夫婦下凡歷了一趟劫數罷了,他夫婦二人回返天界時卻與公子見過一面,小饅頭又問:“那我們什麽時候去找薰姐姐?”
小饅頭正問着,腳下一滑,華麗麗地要撲在青石路上,一只手正穩穩扶住他,原是路過的一個小乞丐,渾身髒兮兮的,一雙眸子卻清澈地很,小饅頭道了謝。
“喂,你這個大人是怎麽當的,自己撐傘,叫小孩子冒雨背着這麽重的箱子,你還……”這聲音顯然是個女孩子,小乞丐替饅頭正了正背上的箱子,一擡眸恰巧迎上洛月的目光,一剎那的錯愕與怔忡。
“小兄弟的神情如此,莫非你我見過?”洛月含笑注目于她。
“切,誰和你見過?”收起不自然的神色,小乞丐不屑地撇撇嘴,大喇喇地走開了。
雨中,洛月白衣長衫執傘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彎起,似有笑意,他道:“我們還會再見的。”
小乞丐略一回頭,隔着細雨珠簾,卻是朝他扮了個鬼臉。
☆、绮夜
? 雅竹軒內木質的小幾旁,孟嶼看了一眼那從容飲酒的王爺,搖着扇子笑道:“孟某以為,那一夜王爺英雄救美,應該順利抱得美人歸才對。”
白澤淡淡道:“孟将軍似乎對本王的事很感興趣。”
“王爺猜對了,孟某的确對王爺之事很感興趣。”孟嶼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白澤不可置否,他揚眉看着那個坐在孟嶼身邊,正在狂掃滿桌小點心的小男孩,道:“孟将軍帶這麽個孩子來青樓,是不是不妥?”
孟嶼将扇子敲了敲那仍舊埋頭狂吃的小腦袋,無所謂道:“沒什麽的,男孩子就該出來歷練歷練,開闊一下眼界。”
白澤一愣,只得一笑置之,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透眼前這位大将軍。
若說他是京城的羅剎,這位孟将軍就是沙場的閻王,而如今看來,此人氣質上無半分殺戮之氣,反倒有種不似凡塵中人的氣度。
有侍者敲門入內,腳旁放着累出半人高的金條,侍者道:“啓禀王爺,共是三萬一千兩黃金。”
白澤擡眸一看道:“拿去給雲岚姑娘贖身。”
侍者默了默似有為難道:“王爺,對面的客人出了四萬金,王爺可要加價。”
四萬金?這個數字可真是妙,也不知是怎樣的客人,這麽闊的架勢只怕非富即貴了,孟嶼自顧自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想看看白澤怎麽應對。
“對面的客人……”白澤擡眸看到對面伊蘭花廳的木門後倒映了一個颀長的身影,他眸色一沉淺笑道:“加,四萬一千兩。”
侍者走出去,低聲說了什麽,只聽有人高喊:雅竹軒——四萬一千兩。
菱花臺下衆生嘩然。
然,另一邊,亦有侍者高亢的聲音:伊蘭花廳——四萬兩千兩。
“四萬三千兩。”
“四萬四千兩。”
“……”
“五萬兩。”
“五萬一千兩。”
“……”
競價之數永遠在一千兩之間懸差,樓外樓的老鸨喜不自勝地眉開眼笑,只是金子越往上提,價錢越高,她卻有些笑不起來了,這麽多金子她經營了樓外樓大半輩子只怕也攢不到,那雅間的兩位客人一位是她的老主顧白澤王爺,另一位卻是個從未見過的生臉孔,以她閱人無數來看怕不是一位好得罪的主顧,倘若……
至于競價的中心,菱花臺上,那位舞動傾城,聲動九霄的白衣女子卻安然地站在幕簾之後,仿佛一切與她無幹。
當叫價九萬八千兩時,伊蘭花廳的客人卻突然不再提價,雲岚被安平王爺九萬九千兩黃金贖身,一時臺下唏噓聲遺憾聲四起。
有侍女已去臺下請雲岚上樓,白澤斟滿杯中之酒,朝對面的伊蘭花廳遙遙舉杯:“多謝兄臺成人之美。”
“無妨。”那人只淡淡一句。
這聲音……是他!
“這聲音好生熟悉,倒像是陛下……”耳邊孟嶼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只見他手執扇子,為自己傾了一壺茶,從容地好似自言自語道:“不過,陛下怎麽可能來此,該是孟某猜錯了。”
門外秀氣的腳步聲響起,一襲暗香撲鼻而來,這般清冽的女兒香該只有舉世無雙的雲岚姑娘了,孟嶼舉杯對白澤道:“孟某在此祝賀王爺抱得美人歸了。”
美人入內,自己自然沒有再留下的理由,孟嶼帶着小跟班走出了雅竹軒,與那美人擦肩而過,今夜的雲岚姑娘仍舊一襲白衣,眉目如遠山墨畫,風姿如冰上之蓮,只是纖細的脖頸處并未系着那根銀色的絲羅。
今夜的雲岚姑娘與那日小樓所見,有些不一樣呢。
“這個姐姐,好像和那天的不一樣。”出了樓外樓,走在長街上,饅頭才小小聲地嘟嚷。
洛月笑而不語,小孩子的直覺總是很準的,就算是花精變成的小孩子也一樣。
雅竹軒裏,燭火盈盈,白衣女子手執翡翠玉壺斟酒,細瓷般的手指與玉壺相襯地無比靈秀,然而一雙手自身後抱住她,雙手的力道不深卻終歸将壺中的酒灑了幾滴。
白澤埋首她的發間,輕嘆道:“終于只剩下我和你了……你要我答應将你贖身之事令天下皆知,我做到了。”
就這樣任白澤抱住自己,白衣女子清靈的眉眼一如既往地淡漠與冰冷,舉起只有半杯的酒盞,她輕聲道:“王爺可要飲酒?”
“不,我只想與你好好說說話。”他抱着她的手臂愈發用力,似乎怕她會不見:“我們成親,明日我就去向陛下請旨。”
他這一生他所愛的所守護的,全部離他而去了,如今,他只想好好守護他懷中的人,用一生來守護。
“王爺說笑了,雲岚一介風塵女子,能得王爺青睐已是福氣,怎會妄想嫁入皇家。”
她輕輕淺淺地說着,無悲無喜:“今夜雲岚已是王爺的人,生死都要跟着王爺,但王爺深情,雲岚無福消受。”
她低垂着眼謙卑而溫順,他正擡手輕輕撫過她頰邊的發絲,聞言,修長的手指她的鬓邊停下,他将她擁入懷中柔聲道:“對不起,我讓你受苦了,我該早點找到你的。”
她似是一怔,細軟的薄唇微抿,他們之間隔着的豈止是山高水長,默然片刻,她終是道:“陛下是不會讓王爺娶一個風塵女子的。”
知道她的顧慮,知道她的不安,他輕輕吻上她的額頭道:“桐,”她微微一僵,他不覺只柔聲道:“你只要相信我。”
過去那麽多年他不曾為自己争什麽,但這次他想要的,沒人可以阻止。
良久,她緩緩伸出手抱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的肩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窗下的一雙燭火,溫暖的燭光盈滿一室,她的眸卻如冬夜下的冰,不帶一絲暖意。
☆、新婚
? 那一夜,樓外樓舉世無雙的花魁雲岚姑娘入住安平王府,人們只道一介風塵女子飛上枝頭變鳳凰,但即便如此,安平王妃的位子始終是空着的,皇家不會允許一名青樓女子入室皇族。
三日後,晉武帝下旨賜婚安平王白澤與太尉齊長恒之次女齊夢。齊太尉之女自小體質羸弱一直寄養在玄真觀,現年一十七歲,無人得知樣貌如何,只道天姿國色。
人們只嘆息,安平王府之內怕是并無那雲岚姑娘的一席之位了。
一個月後,安平王白澤大婚,晉武帝欽賜玉如意一對,寓意金玉良緣。
外戚蕭家雖已沒落,然,安平王的婚宴卻是舉國該慶的一件事,宴席上出席的皆是舉足輕重的王公大臣,朝政上白澤雖是那背負着叛國罪名蕭家的後人,卻仍舊是朝廷上唯一的王爺,皇室白家唯二的後人,曾經的順位繼承人;血緣上,他則是大夏晉武帝白炎唯一的兄弟。
不論多麽被白炎忌憚,白澤仍舊是可以撼動大夏根基的人物。
“王爺,老臣給您賀喜了,成家則可立業,往後有賢王妃相助,王爺定可再為大夏造下不世之功。”一名清癯精明的老者帶着幾位大臣走到白澤身邊朗笑道。
看着來人,白澤噙着絲笑舉杯笑道:“多謝丞相大人吉言。”
眼前這人正是大夏當朝所謂肱骨之臣,開國元老的丞相顏文逑,亦是當年平定靖南王之亂最大的功臣之一,蕭家一半人的血都沾在他手上。
此人虛情假意,兩面三刀,老謀深算,權勢滔天。
按下心頭恨意,白澤恭敬道:“丞相大人才是輔助陛下開創盛世,立下千秋偉業之人,今後大夏也要多多仰仗顏相了。”
“哪裏,哪裏,豈敢豈敢。”顏文逑謙遜道。
白澤亦不道破,仿佛二人明裏王臣,暗裏莫逆,實則虛情假意而來,虛情假意而去,他早已習慣了。
夜色沉,月當空,又快要月圓了吧。一身新郎服的白澤借酒醉獨坐後花園中,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卻遲遲沒有醉意。
腦海中始終記得當日他進宮,請求賜婚,白炎說的話。
白炎并沒有拿雲岚的身份為難他,相反他還令膝下早年喪女的齊太尉以他的名義,收養雲岚為女,替她尋到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只是,他的皇弟從來不是一個願意成全的人。
昭宸殿內,他俯首跪下,他的皇弟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皇兄,朕說過,你是不能有弱點的。”
所以,理所當然地,他的婚事成了白炎手裏的一顆棋子。
不過這步棋,他下不下的成,卻要看他。
思及此,白澤不由冷笑。
忽聽:“王爺大婚之日,眉宇間卻并無喜色,莫非是對新王妃不中意?”
他詫異,只見孟嶼捧着一壇酒走近石桌邊坐下。
白澤挑眉一笑:“孟将軍,你也來賀我的喜?”
孟嶼揭開酒壇上的蜂蠟笑道:“自然,不過孟某不送那些俗物,安平王府的禮山也無需孟某多添一份,美酒一壇,王爺可願賞光?”
接過孟嶼遞來的一杯酒,白澤一飲而盡,涓滴不剩,贊道:“好酒!這是本王此生喝過的最妙的酒!”這酒的滋味太過妙絕,絕非尋常人釀得。
“孟某來京不久,身邊此酒只帶了一壇,便此酒賀王爺新婚之喜。”
白澤只覺意猶未盡,再想喝第三杯時,手裏的酒卻被拿開,孟嶼提醒他:“王爺,此酒名作三杯醉,新婚之夜,王妃還在等你。”
白澤默了默,放下酒杯,探究似的看着他:“孟嶼,整個大夏朝你是第二個讓我看不透的人。你究竟是何人?是敵還是友?”他語氣中似乎透着些許醉意,但眸光卻銳利如刀。
自斟自飲了一杯後,孟嶼笑意從容:“王爺可還記得俠盜秦石易?”
白澤驀地一僵,只聽孟嶼道:“秦大俠是孟某的故交好友。”
那一剎那,有些釋然也有些恍然,秦大俠的好友,難怪,他初見孟嶼便覺得他身上有種特別的熟悉的氣質。
和秦石易一樣,非紅塵中人的飄渺氣質。
“你是來找我報仇的麽?”
“非也。”
“當年之事并非王爺所願。想必秦兄夫婦也并不怪責于王爺。”
“但……”白澤苦笑了一番:“人終究是我殺的。”
……
遲疑了一下,白澤推開新房的門,只聽一陣杯盞破碎的聲音,一個纖細的黑影在他身畔一閃而過,帶起一陣迅疾的風。
房內,只見一襲紅衣的雲岚怔怔站在原地,腳邊是一堆破碎的酒杯殘渣,她的臉色蒼白,在嫁衣的映襯下更如雪色。
“什麽人!”白澤冷喝,他的安平王府守備之森嚴,竟有人能這般大膽闖入新房,他正要追出去,身後一雙冰冷到極致的手猛地抓住他的手,他回頭,雲岚正緊緊攀住他的手臂。
“不要去。”她的聲音那般害怕,微微顫抖着,似乎在萬丈玄冰中浸過。
攬住她的雙肩,白澤扶着她坐在桌邊,柔聲道:“剛才那人是誰,你有沒有受傷?”
她搖了搖頭手愈發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