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卷:蕭韶九成,鳳凰來儀
內傷催逼,本該活不過十八歲,尤其是年前有人強行将白石散給他灌下導致氣管受損,心肺被嚴重灼傷,這孩子能活到今日實乃神跡!”
“白石散……”白澤喃喃着,心痛憐惜地望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他的聲音原來是這樣毀去的。
開好藥方,隐醫又奇道:“這少年體內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流存在,便是這股真氣支撐着他活到現在。小老兒今日所開之藥并不能救回這孩子,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隐醫走後,白澤站在床邊靜靜看着少年,那張冰冷地毫無生氣的臉後究竟隐藏着怎樣的過去,他的眼神攏着萬丈堅冰有時候卻純粹地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為什麽他總是令他莫名熟悉和心疼。
默默立着良久,直到身後一個微涼的聲音道:“王爺,你回來了。”
他轉身看到那白衣如雪的女子站在他身後,冷漠清麗的面龐上添了一絲柔軟的婉約,許是有了身孕之故,白絨大氅披在纖弱的肩頭,她的手攏在袖子裏輕輕護在小腹上。
還好,他還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孩子!
白澤心頭重重舒了口氣,他們很好,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好。他走向她,小心且鄭重地将她攬在懷中,嘆息:“慕雪,對不起,急事趕回卻沒有先去看你。”
她捉着他的衣襟,汲取他身上的氣息,這些日子,這些與他分離的日子裏她是多麽心驚膽戰,多麽害怕他會出事,她按捺住想要去找他的沖動,一直在王府裏等待着,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直到他今夜回來,身上有着風霜和血腥的味道,但他回來了,站在她面前了,他的胸腔裏有心在有力地跳動着,那聲音讓她安心。
一個沙啞的咳嗽聲響起,慕雪愣住,心頭似乎被一排綿密的針紮過,細密的痛楚一波一波傳來讓她快要窒息,她轉身看到書房中那個昏迷着的臉色慘白的孩子。
緩緩地走到床畔,她凝視着床上一襲紫衣,滿身血污的少年,她的手輕輕擡起仿佛要觸及少年的眉,但手至半空複又落下。
即使他的容貌那般陌生,她也一眼認出了他,他是她的至親,果然骨肉至親,多麽濃的血緣,卻又多麽可笑。
“這個孩子……他怎麽了?”她問着,聲音幾不可聞的微顫着。
“他叫零,是朔月的紫衣護法,他救過我。”白澤說着沒有任何隐瞞。
“零……朔月……”她低聲重複着,終于,終于,她努力地想要忘記,那個夢魇依舊不肯放過她,它們終于又找到了她,想将她拽的更深。
早在多日前江湖上盛傳朔月由他接手時,那一切她就該料到的不是嗎?
站在明滅的燭光後,白澤緩緩道:“祁北的事情有些複雜,關于零關于朔月我……”
“不用了,”她打斷他,唇邊勾起極淡的微笑:“不用了,王爺平安回來就好,既然這個孩子救了王爺,那他就是我們王府的恩人,妾身有着身孕不便近身,勞煩王爺好生照看了。”
她起身卻沒有再看少年一眼,徑直走向門外,面龐上似乎因夜色攏了一層疏離。
“慕雪……”他喚住她,柔聲問道:“你有沒有想讓我知道的事。”
她駐足,良久,方輕聲道:“沒有。”
☆、血緣
? 清晨,霜降過後,空氣中寒意漸深,一層秋雨一層涼,從深深的夢魇中醒來,零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這是一間書房。
陌生的卻無端給他安心之感的書房。
他起身隐約感覺身體有種不堪重負之感,他以為他不會醒來了,但他還有些未解的牽絆。
那個人趴在書桌上睡着了,手邊卻放着一支曾經斷成兩半,複又被修葺過的碧玉簫,睡夢中,他的眉心都是微蹙着,攏着一絲清淡的困惑與不解。
目光落在斷簫上,他駐足了片刻,輕輕走了出去。
朝露清寒,寒氣四溢,那晨曦的光芒之中,借着輕功他在王府中穿梭着,昨夜,他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涼涼的清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
幻月閣,白衣女子靜靜坐在冰涼的石椅上看着院外帶着晨露的花,發上攏了一層涼薄的霜,那寂靜的模樣仿佛就這樣坐了一夜,面色如他記憶中的那樣美麗絕倫卻始終帶着無情的蒼白。
應該恨的,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身影,他應該恨得,可是看到她的剎那,所有的恨意卻倏然黯淡了下去。
寂寞的氣息恍若慘烈到了她的骨子裏,兩片薄唇沾染着霜色,指骨泛着異樣的紫白。
她可是在這更深露中的夜裏枯坐了一夜?
“看來你過得并不好。”他走向她,聲音粗噶而淡漠,那樣可怕的聲音揉着別樣的酸楚。
聞聲,她微微一顫,緊握的雙手稍稍松開,聲音截金斷玉:“你是來殺我的。”
平淡的,毫無疑問的一句話。
“是。”他道。
他的确是來殺她的。
“那麽動手吧。”
淡漠的,無情的,即使面對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毫無眷戀地舍棄。
只是,真的可以毫無眷戀麽?
她閉上眼睛等待着,一夜的等待,她只想等這一刻。
但他沒有再靠近一步,沙啞的聲音響起,似是累了,似是倦了,空乏而寂寥:“你總是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我。”
他轉身離開,沒有看到那白衣女子始終冷若冰霜的面容上,兩道模糊的長長的淚痕。
逃開似的,他疾步走開,卻遠遠看到了白澤的身影,遂悄然飛身而起将身影隐在晨起的霧中,悄然離開。
這個地方,這裏的人,他都不應該再沾惹,踉跄着腳步走在荒野上,心肺處劇烈的痛楚将一股腥甜上湧,他死死将那濃重的血腥吞下,隐隐知覺知道師父所說的時日已經無多了。
舉目四望他忽然發現天大地大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手一碰碰到一直藏在腰際的小小指環,輕輕将指環套進,他發現自己站在了與師父相遇的洞口,一模一樣的一棵桃花樹,開着幾多零星小花。
那個天崩地裂的夜晚,是師父救了他。
“你來了麽?”歡快輕巧的少女聲傳來,隐約透着虛弱。
見師父不像往常那樣歡快地跑出來迎接他,他心裏透着不祥,飛奔進去只見眼前的少女整個身體呈着半透明狀,飄飄着懸在洞府的半空,模樣有些滑稽。
他震驚啞聲:“師父,你是要到魂寂了麽……”
飄到他身邊,少女撫慰似的用透明的手摸摸他的頭,靈黠的大眼忽閃忽閃着道:“不要那麽難過,魂寂嘛,就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那樣會永遠醒不過來。”他輕輕攏着她的手,但掌心卻感受不到她手掌一絲的溫度,明明幾個月前她還可以化作凡體,還可以乘風飛越很遠去祁北看他。
他啞聲開口:“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師父你也不會受到重創。”
當初,他幾乎命喪黃泉,是師父犧牲半身魅之靈為他續命,也正因為此,他得到了師父的能力,即便垂死之身也能在短短一月之內習得世上最無雙的劍法。
只是師父将一半的壽命給他後,自己便活不久了,除了父母,師父是這個世上對他最好的人。
少女輕輕嘆了氣,雙手作勢捧住他的臉道:“等我魂寂了,你臉上的靈術就會自動消失,桐,你做好回到的原來自己的準備了麽?”
他茫然點頭,少女默了默忽道:“那個人……你見到了麽?”
“見到了。”他靜靜道,聽不出恨,聽不出悲,無傷無喜。
“你報仇了麽?”
沉默許久,他輕聲道:“師父,我活不了多久了吧。我的命剩不下多少了,有多少東西是放不下的呢?他……不是十惡不赦的人。”生命的流逝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這種感知之下所有的執念都可以消散。
對那個人的恨意或許從不存在,他是一個溫柔的人,懸崖上他沒有棄他于不顧,他就知道,那個人再不欠他什麽。
少女看着他嘆了口氣。
氣氛有些沉重,他故作輕松地轉移話題:“師父,你的疑問找到答案了麽?”
少女搖了搖頭,困惑道:“我還是什麽都不記得,可是總感覺我到這個世界一定有一個非來不可的理由,為了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可是我卻忘了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變成一只魅靈。”少女托着腮一臉愁悶。
“或許……那個人知道,”少女猛地擡頭,目光閃爍着千般光彩:“在這個世界裏那個人是唯一一個和我很類似的人,他好像認得我,還知道我的名字。”
“師父叫什麽?”
“他說我叫小薰,鐘離薰。”少女鼓着腮幫子道,想起那個家夥回回耍的她團團轉,自己還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就來氣,呀,他旁邊那只貪吃的小胖子也很讨厭。
見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後擔憂的人也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他終是放心了,零道:“師父,我還可以活多久?我想要一個精确的數字。”
少女擡眸望着他,手指算了算,眼底泛着憂傷和不舍:“五十二天。”
頓了頓,她道:“桐,記得不要讓自己覺得孤單。不論你去了哪裏,我都會記着你的,所以不要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我是你師父,就算我魂寂了,我做夢也會想你的呀。”
他一笑,向他的師父保證:“最後的日子,我會好好珍惜。”
少女甜甜笑着望着他拔下手中的指環,消失在她的眼前。
*****
回到王府,零輕身落在書房後院,擡頭便看到一個老者怒氣沖沖地快步向他走來,老人手裏拎着一壺藥眼光打量了他一圈兒嚴厲道:“年輕人,不要仗着自己還年輕,大病剛醒就随便亂跑!”
他一愣,那老者将溫熱的一盅藥猛地塞進他手裏沒好氣道:“快喝了!多大的孩子一點都不聽話!”
許久未聽人這樣唠叨自己,零只覺暖意浮上心尖,安安靜靜地将極苦的藥一滴不剩全部喝完,老人滿意道:“孩子,等會兒王爺回來了去報到一下,王爺為了找你可是一個人出去找了半天呢。”
他愣怔住,又聽老人自言自語道:“王妃也病了,老頭子真是忙死了,一個兩個都不聽話,懷孕的人竟受了那麽重的風寒。”
“王妃她的身體如何?”他忍不住問道。
“唉,弱質纖纖,體質孱弱,但小老兒一向自認為給王妃調理地很好,卻不知為何她昨夜烈寒侵體,幸好孩子是保住了。王妃是個冷性子的人,身子成這樣的狀況卻不讓我跟王爺說,唉。”
老人自說自話地走了。
零僵住,驀地,他淡淡笑了,幾分蕭索,幾分無奈,對她,那個曾傷他至深的人,他可以放下卻做不到原諒,但此刻聽到她病重的消息,他第一個反應不是痛快,不是恨極,卻是……心痛。
終究,終究,她是他的姐姐,舉世無雙的姐姐,舉世無雙的唯一的至親,血濃于水,怎能撇的清?
幻月閣中,他走到她的床邊,站定,她的神色比之清晨愈顯蒼白,只有腮邊有一抹淡淡的潮紅,那是病态的不健康的紅。
印象之中姐姐天生屬于冰雪,冰肌玉骨,冰魂雪魄,似乎連鮮血都是涼的。
爹娘被殺的那一夜,站在沉浸在漫天火海的清雅水榭外,姐姐的眼睛仍舊冷漠地不見一絲傷痛。
姐姐,你果真沒有心麽?
“姐姐,”粗噶地可怕的聲音,他走近她,手輕輕撫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這裏有了孩子,是我的外甥麽?”
像利刃劃過絲帛的撕裂聲,曾經那麽美麗地聲音被她毀地可怕,但她仿佛聽出了一絲溫柔。
他收回手,望着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神色間是他獨有的安然:“姐姐,你可知,我是在多麽深的仇恨裏活到現在,本來,我很想和姐姐一起死去的。”
她擡眸靜靜看了他一眼,唇瓣微勾:“這本就是我的罪孽,你若想要我的性命便拿去吧。”一如既往地淡漠,好像她無情無心。
他突然輕笑一聲,“姐姐,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你怎麽可以活的那麽冷漠,好像你沒有心,我多想多想也沒有心,這樣就不會痛苦了。”
他擡手看着自己的手掌,語裏滿是對自己冷漠的譏诮:“這雙手殺了三百一十八個人,他們原本溫熱的鮮血沾在我的劍上,可是最後都冷掉了,我以為我也可以做到和姐姐一樣,讓自己做到無心,可是我終究是做不到呢。”
她看着他痛苦的臉,心如刀割,是她親手将他送入了修羅地獄。
輕輕抓着她的手,他卻說:“有一個可以讓自己幸福的機會,為什麽不要呢?姐姐,你愛上他了吧。”
因為愛上自己的殺父殺母的仇人,因為背叛了自己的初心,因為傷害了他,所以才會那麽痛苦吧。
他松開手,腳步疲憊地離開。
姐姐,如果我們之間只能有一個擁有幸福,那麽請你好好抓住。
姐姐,這一生,我活的有點累,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後再離開。
姐姐,我不恨你了。
他獨自離開,步入了那個紅塵寂寞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他們一起攜手而來的世界,如今卻是他孤獨地一個人離去,将寬恕留給了她。
她緩緩閉上雙目,滾燙的淚潸然而下,她如何能沒有心?
“桐兒。”輕輕的兩個字,如落雪。
☆、恨殇
? 書房門口。
最後一眼,再看他最後一眼,零想着,仍舊走了進去。
男子看到他進來的剎那,眉目竟是一陣舒緩,他的面前依舊放着那副斷簫。
“去了哪裏?身上傷還沒好,怎麽出去了?”白澤只覺心頭如釋重負,眼前的少年褪去了絕世殺手的名號,便只是一個少年,一個讓人擔心的孩子。
“這是什麽?”零沒有回答他,只是指着那支斷簫。
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他默了默,指尖輕輕撫上斷簫,似是追憶似是緬懷:“紀念故人之物。”
他心頭一動,脫口而出:“故人,怎樣的故人?”
“一個還活着,我卻找不到的故人。”他凝視着他,眸如深潭映月,一瞬間,零在那雙瞳仁裏看到了溫柔,清淺的溫柔。
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仿佛是試探。
“那樣就夠了麽?”零在心裏輕輕地問。
這樣就夠了,那些久遠的記憶,他記得,他沒有忘記。
這樣就夠了。
靜靜沉下心,他恢複一如既往的淡漠:“聽說王妃昨夜着了風寒,烈寒侵體……”
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男人已經面含焦灼地沖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他默默低下頭,安靜且寂寞地笑了。
以為是夠了的,可是,為何紅塵靜寂之中,總還在期待他可以回頭看一眼。
或許是太寂寞了吧。
手輕輕将那支斷簫拿起,他低聲道:“這是屬于我的回憶,我會永遠記得它,而你……已經不需要它了。”
這一日,那一襲紫衣消失在安平王府,這一日,天下第一殺手零帶着碧雪劍消失于江湖。
*****
深冬的第一場冷雪降臨,鋪天蓋地,飛雪灑落整個京城。
邊疆傳來消息,上柱國将軍孟嶼戰死沙場,被敵軍挫骨揚灰,事發突然,三軍震懾,戰事都被孟嶼手下一員小将接手,而那個曾經在沙場點兵,談笑間令強敵談虎色變的大夏戰神一朝沒入黃土。
沒人知道為何這個戰神會如此死去,但,白澤知道,孟嶼死前唯一見過的大人物是丞相顏文逑。
而民間暗潮湧動,各地以擁護安平王爺為旗幟的勢力紛紛起兵,白澤每日都要收到各種密函,這些密函每一封都大逆不道,只要截到一封,就足矣讓他以叛亂之罪被誅,但王府內安插的所有白炎的眼線卻全數悄然退出。
山雨欲來風滿樓,白澤知道,多年前白炎部署的一切正在悄然運行,風霜欲催之,他只能承受。
零已經失蹤了半個月,他派去尋找的人全部無功而返,他似乎人間蒸發杳無蹤跡。
慕雪的身體愈加虛弱,但為了孩子她卻憐惜自己許多,不如往日那般毫不在乎,這是他如今唯一欣慰的,妻子和孩子是他白澤如今唯一要守護的,只要守護住她們,即便風霜刀劍又如何。
一名男子踉跄着走入書房,他擡眸略一思索道:“都查到了。”
這是他王府訓練有素的暗衛,數月前,他曾派遣他去調查慕雪的過去,此刻這人滿臉血污神色驚惶地回來了。
“王妃她是……”
男子頹靡地垂下頭顱将自己所知一一道來,只見他每說一句白澤的臉色就緊一分,眸中的驚痛無法言喻。
那是真相,男子知道這是他九死一生獲知的真相,卻也是他不該知道的真相,說完自己所知所有,男子咬舌自盡。
望着影衛的屍體,白澤手指緊扣的桌緣咯吧一聲脆響,竟被生生折斷。
腳步聲傳來,一名太監帶着前呼後擁的人大搖大擺地沖進了王府。
跪着接旨,白澤聽着那降臨在自己頭上的一個個罪名:大逆無道,逆取順守,遁天妄行。
接過聖旨,他只淡淡吩咐下人一句:“換朝服,入朝。”
該來的總要來的。
臨走前,他來到幻月閣,她吃了藥還在沉睡,蒼白瘦弱的面頰上因睡夢之中而毫無防備,這是她的睡顏,他輕輕撫着她的臉頰,喚道:“慕雪。”
她想要睜開眼奈何眼皮太沉重,只聽他柔聲道:“我要去上朝了,記得等我回來。”
他指尖的溫度緩緩離了她。
這個冬天好冷。
一道來自心底的黑冷喚醒了她,這預感和五年前一樣,五年前秦家被滅門,爹娘死去的那日,就是這樣的預感。
她驚坐而起,心口卻慌得幾乎要窒息,冷雪反射着淡淡光華,她緩緩下了床走到窗邊坐下。
腹部突然輕輕動了一下,那是孩子的胎動,這安撫了她慌亂不安的心,令她眉眼間都綻開一絲淺淺的溫柔,手輕輕摸着腹部,這是她和他的孩子。
耳畔響起那沙啞的聲音:“姐姐,有一個可以讓自己幸福的機會,為什麽不要呢?”
幸福的機會,她輕聲呢喃着,她有那個資格麽?
“孩兒,等你父王下朝了,我們去接他吧。”她呢喃着似乎沉浸在一個夢裏。
一個冷漠的身影站在她身後,催命符一般,讓她的夢醒了,她淡淡笑了,這個夢好短。
“為什麽遲遲沒有動手?”
她無聲,神情冷漠。
“你想要背叛主上?”那聲音冷笑。
她微微一哂,薛重死了不是麽,談何背叛?
驀地,周身如冰水澆注,某種遲來的醒悟令她笑了出來。
主上……主上……她的主上不是薛重,一直另有其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一直都是最後一枚棋子.
只是,秦慕雪當真無心,當真可以成為白澤身邊最鋒利的一把刀麽?
錯了,秦慕雪是有心的,再冷的,也是一顆心,也會痛,也會遲疑,也會受傷。
她閉上眼睛,淚水盈然落下。
那人冷笑:“你已經沒有資格成為一把刀了。”
突然,他手心忽的翻出一掌猛地劈向她,她一心只想着護住小腹,堪堪避過,整個人卻踉跄了幾步幾欲摔倒,腥甜的味道就要充斥着鼻息。
不,她不能讓孩子受傷,不能!
她抽出星魂匕,冷雪的秀眉微微蹙起,煞氣驚天:“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才是殺手!”
她一勾唇綻開絕美的微笑,雪亮刃光旋疾閃耀而過,血水飛濺帶起最深沉的絕望……
直到那殺手橫屍倒地,她抹去臉上的血水,望着白雪上那刺目的猩紅,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手輕輕放在小腹上仿佛是自言自語道:“孩子,娘親一定會保護你的,一定會的,一定會的……”
隐約地她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朝她走來,是一年前她和白澤成親當夜,看到的黑衣少女。
少女的身體幾近透明,秀麗到極致的臉龐上是無比脆弱的神色,她走路有些搖晃,冷風拂過好像下一刻就會被風吹散。
看到了她,少女停下腳步,她似是站在雪影裏,眼內不似那樣沸騰着殺氣,除了平靜隐隐有一絲悲憫。
“再過不久,桐就要死了。”掃過一地的血腥,少女好像什麽都沒看到,只是定定看着她。
她惶惶擡眼,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這個表情是不相信麽?一年前,你把白石散灌入他體內就該知道他當時就該死去的不是麽?你不應該相信的,是他為什麽還能活到現在。”
小腹處隐隐作痛着,她抓着石桌勉力撐住自己不讓自己倒下,聲音依舊淡漠:“一年前的确是我讓桐喝下了白石散,但那是我調過劑量的,那只是會毀了他的聲音,削弱心肺的能力讓他無法再吹簫而已,只是這樣……”
她努力辯駁着,原本還能平靜,但看着少女帶着同情哀傷的眼神,回憶中那被刻意掩埋的畫面湧上腦海,她的聲音卻越說越小,越說越顫抖,似乎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當時桐那麽痛苦,痛的撕心裂肺,苦苦哀求她救他,那絕不只是喝了白石散的樣子,絕不是。
她當時就已察覺,只是是什麽樣的冷酷可以讓她忽視他的痛苦,還能用那薄弱的理由安慰自己沉重的負罪感?
“那白石散幾乎燒爛了他的心肺,我看到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你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麽?”
“不,我沒有……我沒有,”她踉跄着從未有過的失控,當年的藥是那個人給的,她調了劑量,對零的傷害絕不會這麽深,不會……
她竟……竟那般殘忍地對待自己唯一的親人麽?
怪不得他身子如此羸弱,怪不得他的聲音被毀到那種地步,怪不得……
她這個姐姐竟傷他如此之深,而他卻寬恕了她,呵呵呵,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笑話?
曾經她以為她還可以還地清,如今她是再也還不清了,
少女悲憫地望着她道:“他活着時很寂寞,我不希望他死去時也那麽寂寞,你是他姐姐,他離開,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該知道的話,那個人就是你。”
少女吃力的說着,整個人愈加隐入了空氣即将消散,突然地面的積雪後盈起一道蔚藍的仙澤将少女緩緩包裹住,一個男子的虛像出現在半空,身側仙氣沉浮,将少女摟在懷中。
慕雪擡頭看着那神秘的男子,認得他就是孟嶼,那個本應該戰死沙場的上柱國将軍,此刻,他滿身風霜似是披星戴月而來。
洛月看着慕雪蒼白如紙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只道:“如今多事之秋,還望王妃保重,與王爺共度患難。”話末,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
白衣女子兀自站在雪地裏,面色清冷如昔,只是再無一絲血色,風陣陣吹過,她似乎不堪重負慢慢倒下,雪白的長裙裏一道鮮豔的紅痕淌過。
仙霧之後,小饅頭着急地看着那蒼茫白雪中渾身染血的女子,可是他家公子卻并無伸出援手的意思,神情漠然地可怕。
“公子,你救救王妃呀,你不救她,她會死的。”小饅頭拽着他家公子的衣袖。
然,洛月似是輕嘆一聲淡淡道:“她已油盡燈枯,我救不了她。”
小饅頭惶急道:“那孩子呢,王妃的孩子怎麽辦?”
“史書記載,安平王爺并無子嗣。”
縱是神也無法改變歷史,改變已定的事實。
“我們走吧。”看了看懷中陷入沉睡的小薰,洛月指尖仙氣一拂,拉着仍舊不肯離開的小饅頭消失在仙霧裏。
☆、雪落
? 雪下得幕天席地,冷意如刀。
慕雪勉力一笑,腹中絞痛不止,只覺一股暖流自腿間流下,她緩緩閉上雙眼,冰涼的淚從眼角滑出,神情如一朵凄傷枯萎的花,她的手緊緊緊緊地捂在小腹上,似乎這樣就可以挽回那個她珍惜無比的小生命。
從前不論怎樣的傷口她都感覺不到痛的,可是這一次卻痛到了窒息。
生命流失的跡象那麽明顯,迷蒙間她似乎看到一個孩子可愛的笑臉。
這個孩子應該長得很像他的父親吧,只是她和他永遠沒有機會看到了。
她欠他的,他欠她的,如今都還清了,兩不相欠了,真好。
這一生,她過得好累,她多想,從未來過這世上。
她閉上眼睛沉入苦澀的痛楚之中,陳舊的記憶帶着古老的氣息一點一點彌漫而來,久遠的回憶零零碎碎卻是蜂擁而至。
她想,終究還是有些值得珍惜的東西的,只是都被她親手推開了。
*****
從小,她便覺得自己在秦家格格不入。
她的爹爹豐神俊朗,娘親風華絕代,不像其他人的爹娘那般不過十數年便一點點年華老去,而她的孿生弟弟桐甫一出生就帶着赤蝶精靈轉世的傳說,在音律方面的造詣更是獨步天下。
然而,除了那張和桐一模一樣的傾城絕世的臉,她卻只是個普通的孩子。
她習過音律,可不論她多麽努力都比不過桐的一絲一毫,所以她習舞,直到有一天,桐的音律可獨步天下,她的舞藝亦能天下無雙。
她不想比不過他,不想輸給他,她知道,對自己的弟弟……她是有嫉妒的。
但,她沒有輸給他,卻輸給了時光。
時光在她最深愛的三個人身上不留一絲痕跡,看着眼前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龐,那樣精雕細琢舉世無雙,她不懂為何自己卻要看着鏡中的自己一天一天老去。
她記得爹爹曾說過的一句話,雪兒,你本是赤蝶精靈的影子,此世與爹娘與桐兒本無親緣,桐兒轉世之時你誤化凡體,是以此緣于你有害無益,終究是一份孽緣。
然,孽緣也是緣。
她不想成為桐的影子,她是秦慕雪,獨一無二的秦慕雪,從來不是什麽人的影子。
所以,她喝了爹爹煉制的仙藥,駐下青春,此藥的後果便是無情無淚,失血不痛,然,一旦動了情便是逆了天,必入輪回。
而她認定自己可以無情無心。
不論付出多麽大的代價,她都會讓秦慕雪成為舉世無雙的那個,不會再輸給任何人。
她的堅強與驕傲看在爹娘眼裏卻只剩下嘆息,她不喜歡桐,這一點她從沒有表現地多麽明顯,但爹爹知道,可是爹爹卻笑着對她說:“雪兒,從今日起,桐就交給你了,作為姐姐你要好好保護他,知道麽?”
那時的她七歲,已是個小小的小姑娘,桐卻還是個連走路都不順的孩子,不論她去哪裏,那小小的男孩總是蹒跚着步子跟在她身後,小手拽着她的衣角軟軟地喊着:“姐姐。”
多少次,她想甩開他的手,最後卻還是拉住他,緊緊緊緊地拉住。
這個世上她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無法否認這一點。
但她和桐仍舊迎來了生命之中唯一的一場劫數,五年前,梧桐院中,那偶然出現的男子踏入了他們的生活,造就了一切的陰差陽錯。
桐體弱獨居在外,他不擅言語,不喜紅塵,卻也是個害怕寂寞的孩子。但,當那個人出現開始,桐臉上的笑容愈發純粹。
所以,她好奇那個人究竟是誰?直到那一天秦家被滅門,火海沖天,那個男子手中的劍鮮血淋漓,沾染着爹娘的鮮血,桐站在她的身邊,盯着白澤似是不可置信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怎麽是他,為什麽是他?”
那一刻,她一下子知道,她可以報仇,她該怎麽報仇,怎樣讓那個人死無葬身之地,怎樣親手用他的血祭奠爹娘,祭奠秦府上百條人命。
她帶着桐跟随薛重加入了朔月,朔月的成立也是為了對抗安平王白澤,桐體弱根本無法成為殺手,五年前的那場相遇,更注定了他也殺不了白澤,而她卻在五年之中讓秦慕雪成了朔月最冷酷的殺手。
“親手殺你的絕對是我。”在爹娘墳前發過誓,她想着終于有一件事是桐不如她的了。
蝕骨的恨意燃燒了她的理智,她擔下了所有的仇恨,成就了那個更加無情無淚的秦慕雪。
樓外樓中部署了一個月的小樓一夜聽春雨,白澤如他們所願入了圈套,如她所想,桐殺不了他,殺父殺母之仇非報不可,那麽一切只能她來動手。
這個局裏,要殺白澤,只需要一個人——秦慕桐,而這個世上,只需要一個秦慕桐,所以她親自調了白石散喂桐喝下,毀了他的聲音,也毀了那聲動九霄的簫聲,為了仇恨,她傷害了自己唯一的親人。
于她而言,第一次與他相見是在樓外樓中的競價大會上,他錯認了她,她不介意,這不重要,不論他心中的那個人是誰,都與她無關,在她眼裏他不過是一個必死的人罷了。
然而,在他身邊的日子裏,她不但沒能殺了他還輸掉了自己的心。
和白澤成親之後,她才恍然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急切地想要報仇了,她明白為什麽自己的恨意那麽深。只因她嫉妒桐,她一直嫉恨着,嫉恨他擁有的一切,所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