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卷:蕭韶九成,鳳凰來儀
要親手毀掉白澤。
可是與白澤越相處她胸腔中的恨意愈發燃燒地狠烈,因為她嫉妒她的丈夫滿心滿眼地看着她,只是因為她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悲哀地知道,原來自己那麽多年來的努力,從來沒有擺脫掉影子。
這場仇恨的糾葛裏,她是最可笑的那個。爹娘本就是神靈轉世,渡劫而來,五年前的那場只是劫數罷了,無所謂仇恨。但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可以不要恨,她可以放下,五年前的變故之後所有的一切只有她來承擔,她獨自咽下沉重的血腥和痛苦,将所有的寄托放在報仇上,甚至不惜殘忍地傷害自己唯一的親人。
“雪兒,你要好好保護桐兒,你們是姐弟,是這個世上唯一可以互相依靠的人。”爹爹說。
“姐姐,你走慢點呀,桐兒走不快。”小小的男孩着急地牽過她的手,軟軟的掌心仿佛觸到了她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姐姐……救我,我很痛啊,姐姐救我……”他臉色慘白地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地在喉嚨裏艱難溢出,苦苦哀求她救他。
“這雙手殺了三百一十八個人,他們原本溫熱的鮮血沾在我的劍上,可是最後都冷掉了,我以為我也可以做到和姐姐一樣,讓自己做到無心,可是我終究是做不到呢。”
“有一個可以讓自己幸福的機會,為什麽不要呢?姐姐,你愛上他了吧。”他寬恕了她,原諒了她,但一切再也不能回到原點了。
“你必須殺了他,那個人殺了你的爹娘,令秦家滅門,你的悲慘都是他造成的,殺了他,殺了他才是你活着的意義!”薛重冷酷的聲音在耳邊一次又一次響起,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的,但她高估了自己。
白色的光幕在眼前劈天蓋地,回憶一點點在腦海中飛逝,久違的翻江倒海的痛楚令她的意識卻更加清醒,耳畔似乎聽到隐醫的聲音:“油盡燈枯,老朽無能,救不了孩子,救不了王妃。”
她的手緩緩摸向小腹,那裏再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如今她再也不怕失去了。
*****
白澤踏着濃重的積雪匆忙趕回幻月閣時,閣中一幹人等全被揮散了下去,房內迎面而來是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他腳步踉跄地沖了進去,只見隐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來,見到他只搖了搖頭,雙目有些渾濁地離開了。
冷雪的涼意如鋼刀刮骨,他走到床畔,重重雪白的帳幔垂下,隔開了她與他,如同隔離了兩個世界。
“慕雪。”他啞聲輕喚。
帳幔中,她的手輕輕擡起似乎想要撩開帳幔,但終究還是垂了下去,他想走近,她柔涼的聲音卻靜靜響起:“不要過來。”
他腳步頓住,心重重陷落下去,陷進最深最深的夢魇裏,最終,他還是沒有守住她,沒有守住孩子,他要失去她了麽?
慕雪無力地躺在錦被中,目光眷戀地游移在紗蔓之後他模糊的身影上,停了停,她輕輕道:“五年前,你見到的人不是我,樓外樓中你救得不是我,那個走進你心裏的也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
“王爺,”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像被黑暗逐漸吞噬的殘晖:“我不叫慕雪,我姓秦,秦慕雪。我有一個雙生弟弟叫秦慕桐。”
那一剎,他幾乎屏息,他已知道一切真相,但他不怪她,他好想讓她不要說下去,可是他停在這個世界裏,她的世界,他踏不進,也走不動。
五年前,他親手殺了她的父母,他和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她卻來到了他身邊,成了他的妻子,有了他們的孩子,她的煎熬她的恨她的苦,他至今才全部懂了。
她啓唇,聲音像折翼的蝴蝶,想要掙紮着飛卻飛不起來:“我是朔月的殺手,我千方算計只為接近你,樓外樓中,桐無法殺你,差點毀了我們的計劃,所以我不惜用白石散親手毀了他的聲音,甚至毀了他的一切,然後讓你誤會,讓你接受我,讓我來到你身邊。”
“五年的時間裏,我一心只想報仇,想着怎樣可以用你的血祭奠秦家,祭奠爹娘,想着怎樣利用你和桐的過去讓你痛苦。”
他心痛恻然,那個最終那被傷的體無完膚的人卻是她。
她頓了頓,看到他的身影仍舊在沒有動過,才安心繼續道:“可是,我怎麽能料到自己竟然愛上你了呢?”她輕笑,半是無奈半是嘲諷。
她緩緩閉上眼睛,回憶起她和他之間那為數不多的點點滴滴。
“對不起,我讓你受苦了,我該早點找到你的。”
“好,從今日起,我便喚你慕雪。”
“慕雪,為了我珍惜自己,你不會痛,我會。”
“告訴我,你會好好保重自己。”
“我還有你要保護,怎麽會出事?”
他對她永遠那麽溫柔,為她心疼,為她擋刀,在他眼裏,她也是天下無雙的一個。
她多想,這樣的溫柔只屬于她一個人,她多想他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用生命想要贏過他心底的那個人。
“白澤,我多希望你能是我的。”她的聲音極輕極輕。
“雪……”白澤靠近一步,驚痛到無以複加,卻不敢再走近,只能啞聲喚她。
但她似是累極,倦極,逐漸無聲:“白澤,若有輪回,你要記得不要再遇見我了。”
注定是錯誤的相遇,那麽最好從未遇見過。
她再無生息,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近床畔,隔着細薄的紗簾輕輕握住她逐漸涼透的手,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地訴說着,仿佛怕驚擾了一場美夢:“那麽你也要記得,再也不要遇見我,再也不要。”
☆、天機
? 深冬,安平王府王妃逝,發喪。
朝中安平王被顏文逑扣上謀逆之罪,只是最後關頭白炎卻并未定他的罪,反而只是将他軟禁王府,等待吏部查證。
慕雪逝世後,白澤枯坐楓林谷,也不顧什麽不得出戶的禁令每日都在谷中的山頭以涼酒度日。
王陵裏葬的不過是個衣冠冢,他把慕雪的骨灰灑在了楓林谷中與她的父母在一起。
直到朝廷下令緝捕捉拿反賊白澤,接手緝捕令的竟是消失了一月之久的朔月第一殺手零。
“公子,我們又回盛京做什麽,我們不是要去找救薰姐姐的東西麽?”四海樓上,小饅頭眼巴巴地問着他家公子。
洛月沒有回答他,只是一手微微敲着木桌,神情淡漠地看着四海樓下,飛雪茫茫的盛京。
他千算萬算卻沒算準,連他自己也被困在了這幻夢之中。
他雖是月神降世,然,于曼珠沙華之境而言他既來自紅塵之外亦非境中之人,本對境中一切應袖手旁觀,如今因薰兒插手了桐的事情,連帶他被卷入這夢境之中。
是以,他的能耐也解不開曼珠沙華的束夢天機,于境中人的一切只算得了一年以內,從邊疆戰場詐死之後,他就極速趕回盛京卻無法救下魂寂的薰兒。
而白澤……他曾算過這個男子的命數——戾氣縱橫,殺氣驚天,有亂世霸主之相,然衆叛親離,孑然一身,形單影只。
初見白澤,卻是令他驚訝的,此人眉宇間雖有帝王之氣卻清氣流轉,心地存仁,并非暴戾之流,而他的命數就是此境之中第一道束夢天機。
天機如何,他一個境外之人實在無法參透,只能依靠白澤自己了,倘若白澤一心将自己困入死局,那麽整個曼珠沙華之境都會崩塌。
所有人都将永遠困在曼珠沙華的夢中,再也醒不來。
盛京飛雪,洛月掐指一算,一向清和的眉目突然微微一沉,道:“我們走。”
仙氣降下,小饅頭來不及吃完最後一口包子,匆忙跟上他家公子,如仙似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四海樓登時一片嘩然,小二驚吓不已地瞪着周邊的客人瞠目結舌道:“這這這桌的兩位客人呢?”
*****
楓林谷,風雪飄搖,然而,千裏雪光一片卻并無白澤的身影,唯有一座蕭索的山頭上有幾只空掉的酒壇在疾風中輕輕晃動着。
“莫非還是晚了?”洛月立在空中,望着蒼茫的天地,淡淡道,忽的他似想到了什麽,轉身往南駕雲而去,小饅頭在身後氣喘籲籲道:“公子,公子你好歹慢一點呀,我人小腿短跑不快呀。”
但他家公子已經風馳電掣飛出去老遠,小饅頭只好垂頭喪氣地駕着雲一點一點在風雪中挪着趕了過去。
小饅頭沒想到的是,公子竟然會來到一個梧桐小院,這裏有着曾被大火猛烈燃燒的痕跡,清寂的院子裏,一棵巨大的梧桐樹被燒得軀幹發黑,死氣沉沉。
而那棵死去的梧桐樹下竟然站着兩個身影,一個是白澤,一個卻是失蹤了一個月的零,紫衣蕭蕭,碧雪淩淩。
饅頭趕到時,看到的卻是零将碧雪毫不留情地一劍刺入白澤的胸口,腥紅的鮮血伴随着劍身滴下,滴入純白耀眼的白雪之中,妖異而炫目。
劍再抽出,血色漫天。
白澤手裏的銀槍自始至終一動未動,零轉身離開,消失在雪中,白澤轟然倒下,胸口的血水湧出将地面染出一片烈火般的腥紅。
小饅頭急道:“公……公子,快救人,快救人呀。”
他家公子揚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淡淡道:“他沒事,桐那一劍刺偏了并不致命。”
“那就好,那就好,”小饅頭拍拍胸口表示被吓到了,想了想又道:“桐的劍法那麽好,竟然會刺偏,他的手肯定受傷了,我剛才看到他的手在發抖。”
“一個殺手,就算手被砍了,他也會用盡一切辦法來讓對方斃命。”公子對小饅頭進行殺手入門教學。
饅頭哦了一下點頭,又好奇道:“咦,桐是朔月最好的殺手呀,他為什麽沒有讓白澤死掉呢?”
“這個……”公子瞥了那沉思的小家夥一眼,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懂了。”
“可是,公子你說我是花精,長不大的。”
“所以啊,小孩子懂那麽多幹什麽呢?”公子溫和一笑,敲了敲小饅頭的腦袋,饅頭一臉不服氣,每次跟公子說話他都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隐在空中,饅頭到底是個孩子心軟忍不住道:“他失了那麽多血,公子我們真的不去幫忙麽?”
洛月篤定搖了搖頭,現在開始,不論這境中人的命運如何,他都不能再插手,白澤的任何一個決定都将是束夢天機的走向。
躺在深雪中的男子,眼睛一直茫然地看着天空,雪靜靜落下,空冷而寂寥,突然他仿佛感知了什麽,手裏抓着銀槍面無表情地從地上踉跄站起,一手捂着胸口流血不止的傷口,口中喃喃着:“桐……桐……”
突然,他朝着一個方向,飛奔而去,淋漓了一路的血跡,那血路的盡頭是——皇城。
皇城,那個近乎捆綁了他一生的地方,他的至親死在這裏,他的夢停在這裏,他的血與恨在這裏淹沒吞噬,他卻仍舊要恭順,要謙卑,一步一步踏進皇城的青磚石地,銀槍狠厲地劃過,血濺宮闱,踏着屍體,他沖進那個他一生都不想踏進的地方。
母妃,舅父,慕雪……
因為這座皇城,他生命中的每一個人都一個一個離他而去。
所以,零,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再……
昭宸殿,羽林軍重重圍住,白澤不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只知道白雪在眼前被浸透了鮮血,漫天揮灑,屍山成堆。
洛月立于半空之上,看着那被狂風吹起的腥紅雪花,露出悲憫的神情:戾氣縱橫,殺氣驚天,此境的命數一步一步開始解開了。
白澤眼紅一片沖進昭宸殿內,血泊之中只剩下一把殘缺的碧雪劍,那紫衣身影卻不見了,白炎正凝視着匆忙趕來的白澤,手裏的昆侖劍正滴着血。
白炎也負傷深重,他知道零是為了白澤來殺他的,為何皇兄身邊的人都可以一個個為了他去死,而他身邊卻一個這樣的人都沒有。
白炎俊美的臉在看到白澤出現的剎那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
白澤一步步踏進這輝煌的大殿,漆黑的瞳眸看向白炎,像兩個被掏空的深黑的大洞,荒蕪一片,毫無神采。
“零在哪裏?”他的聲音嘶啞地可怕。
“零……那個假借複命之名卻是來刺殺朕的殺手,”白炎忽而一笑,一手以幹淨的白色絹布輕輕擦拭着昆侖劍:“叛徒而已,朕自然是處理掉了。”
白澤眼底血紅一片,他猛地沖上前,全然不顧平日的君臣之禮,一把揪住白炎的衣襟恨聲問道:“你殺了他?”
白炎不語只是望着他的皇兄難得這樣猙獰而失控的神情,半晌,白澤忽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絕望而悲憤的笑聲之後,白澤望着他以一種莫名冷酷的聲音道:“白炎,總有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
白炎薄唇微勾,露出殘忍的笑意:“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昭宸殿外,大批的侍衛正在趕來,白澤轉身離開往宮外走去,白炎無聲令下,侍衛全體退開。
而宮牆暗處卻有一雙銳利的眸子浸透着詭異的怨毒,悄然下令。
朔月大批的殺手帶着死氣悄然朝白澤沖去,一襲紅衣策馬飛奔而來,手持黑火暗令道:“主公有令,撤退!”
殺手們聞言立刻退下離開。
蔓看着遠方深雪裏的一道踽踽獨行的黑影,又看了看掌心裏一條破碎的紫色絹布,眸子裏一絲哀傷一閃即逝,她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
大夏晉武十年,安平王白澤入宮刺殺晉武帝,負傷潛逃,數日無蹤。三月之後,白澤于祁北聯合諸地反夏勢力起兵,以勤王清君側之名一路揮師南下,半月之內直取錦雪,龍韶,應夏三座城池及重要關塞——合陽關,直逼盛京。
在盛京八百裏之外,以龍韶城邊的虎陽川為界與大夏對立。
當年靖南王之亂所遺留的舊部大多十分支持白澤,因白澤此前于祁北名望甚高,在百姓之中有賢王之稱,對于安平王起兵抱有支持的态度。
然,白炎登基以來,河清海晏,首創盛世,天下依舊是擁護白炎者居多。
但除了白氏皇族的鬥争之外,大夏還有另一支勢力在蠢蠢欲動。
這剛寧靜了十多年的天下似乎開始進入亂世了。
深夜,昭宸殿中,丞相顏文逑步伐急促地求見晉武帝,白炎看了一眼殿下站着的老臣,淡淡道:“丞相深夜來見朕,所謂何事?”
“陛下,那反賊白澤已劃界與大夏相立,陛下為何還不派兵剿滅反賊?”顏文逑不解,白澤的軍隊直逼盛京,一路上簡直勢如破竹。
白炎放下手中批閱的奏章擡頭,俊美的臉上浮現一絲莫測的笑:“顏丞相是我大夏開國以來的大功臣,亦是當年輔助朕平定了靖南王之亂,當真勞苦功高。”
顏文逑聞言謙遜道:“老臣能為陛下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是老臣分內之事,臣不敢居功。”
白炎微微一笑,年輕卻威嚴自生的帝顏上這樣溫和的笑容卻令顏文逑突兀地打了個寒噤,不寒而栗。
坐在這個王座上的青年他十多年前就不敢妄自揣測他的意思,如今更是無法揣測。
誰知白炎看着他竟萬分認真道:“顏丞相為大夏辛苦三十餘年,如今年事已高,卻無法享受兒孫繞膝之樂,朕體恤顏相,不如擇日回鄉頤養天年如何,朕不會薄待顏相的。”
顏文逑聞言愣怔片刻,蒼老的臉上緩緩端肅一個嚴正的神情:“如今大夏正處多事之秋,老臣自當為陛下分憂,怎能擅離職守,養老歸鄉,請陛下收回成命。”
白炎溫溫一笑,和煦道:“顏相為國為民如此盡心,那朕便收回成命,今後也請顏相為白炎多多盡心了。”
顏文逑暗自舒了口氣,嚴肅道:“老臣自當為陛下死而後已。”
“出兵一事,朕自有打算,還請顏相稍安勿躁,”白炎端起茶杯輕輕吹了下茶水上的一片茶葉,聲音忽而變得柔軟:“蓉兒的身子好多了,顏相勿憂。”
顏文逑猛地擡頭,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分,但他很快穩住自己,靜靜退出昭宸殿。
望着顏文逑走出殿外的身影,白炎涼薄的唇角微勾,深潭似的眼利如兵刃,清和冷酷的聲音似是自言自語道:“這一步棋我已經走出去了,皇兄,以天下為局王座為碼,我想知道,究竟是你贏還是我贏。”
☆、聯手
? 龍韶帥帳之間,哨兵剛換過崗,一人頂着黑色的鬥篷出現在軍營之外。
“什麽人?”十幾名士兵立刻将來人包圍住,來人低沉着聲音道:“我要見你們帥座。”
幾個士兵面面相觑,帥帳中有一個淡漠的聲音道:“讓他進來。”
來人走了進去,只見一個玄衣青年正靜靜坐在桌邊與自己博弈,聽見腳步聲青年淡聲道:“顏丞相深夜來見本王,所謂何事。”
來人一驚,摘下鬥帽,正是顏文逑!
帳中只有他和白澤,那沉默肅殺之氣瞬間令顏文逑一時有些後悔擅自闖入龍韶的決定,但來都來了,他總要博一博。
“本相來此自然是要與王爺有事商議。”顏文逑道。
青年轉過身來,唇邊噙着一絲雲淡風輕的笑,銳利的眸子深如子夜,被他的目光觸及如冰水淋身。
顏文逑不由呆住,眼前的青年顯然再也不是平日裏所見到的白澤,仿佛一夜之間變作了另一個人,深沉淡漠,無法捉摸。
此刻,白澤唇邊的那縷若有若無的笑意竟與白炎那般肖似,時至今日,顏文逑才有某種遲來的領悟:他們是親兄弟!
“顏丞相,為何事而來?”白澤淡笑道。
顏文逑從袖口中拿出一封封蠟的長信,白澤将信展開,只見那竟是盛京皇城的軍畿防衛秘圖,上面有顏文逑親筆的批注,十分詳盡。
顏文逑道:“盛京有一萬羽林軍,全國可調遣骁騎營數有五萬,護軍營可調遣人數三萬八千人,共是八萬八千多人,加上我相府中人可湊足九萬人與王爺對抗。”
白澤看着手裏的信紙,忽而笑道:“丞相說此番話,是想讓本王望而卻步,退守龍韶麽?”
“不,”顏文逑蒼老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神情:“本相是來助王爺奪取這天下的,只要王爺願意,這京城之中八萬人馬将全部聽從王爺調遣,任他白炎在邊疆之地多少兵力,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天下還不是王爺您的。”
聞言,白澤眼底似乎出現某種異樣的火光,他輕笑眸子緊緊盯着顏文逑:“顏相為何要幫我,這麽做對顏相有什麽好處麽?”
“實不相瞞,老臣的女兒正在白炎手中,老臣半生為大夏盡忠膝下只此一女,如今幫王爺只希望王爺屆時可将蓉兒救出,只要如此老臣自可心滿意足。”
“顏相真是父女情深啊。”白澤手中的一粒白子靜靜落下。
顏文逑一震,只聽白澤道:“倘若他日顏相助本王奪位,本王自然要厚待顏相了,太師之位如何?”聲線叫人聽不出一絲情緒。
顏文逑剛要說不敢,忽見白澤正似笑非笑地看他,神情殘忍而優雅:“太師之位實在太委屈丞相大人了,丞相大人這般大德蒼生,想要的只怕是大夏的王座吧。”
顏文逑登時驚白了臉色:“王爺怎有此話,老臣承先皇知遇之恩,終身為大夏盡忠……”他話沒說完,外面一個大漢走了進來。
“參見王爺!”大漢朗聲道,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顏文逑冷笑道:“顏大人,咱們久違了。”
“言成博!”顏文逑踉跄了一步,臉色紅白不定。
白澤将視線只從容應對面前的棋盤,棋局之上白子與黑子正各執半壁江山。
言成博冷聲道:“當年我受蕭老王爺之命潛逃至外藩國,這十多年來并不是一無所獲。顏相,您似乎與外藩國國君私交甚密。”
“言成博,你無憑無據可不能血口噴人。”顏文逑冷哼一聲,但他心中其實惶急難安,面上依舊兀自鎮定當下矢口否認。
只聽言成博又道:“十三年前,蕭老王爺發現你與外邦勾結的罪證,你為自己開脫,便将所有罪名推得一幹二淨,蕭老王爺含冤受屈,死的何其凄慘,何其冤枉!”
“薛重是你的手下吧,”一旁沉默的白澤忽道,顏文逑一驚,只見白澤俊朗的側面上浮起可怕的笑容:“你才是朔月真正的主公,你讓薛重将朔月交給我,讓我成為整個武林的公敵,屢次三番置我于死地,不是麽?”
顏文逑死死怔在當場,忽而他滄聲一笑,怒不可遏道:“老夫赤膽忠心,竟被如此污蔑,王爺如此不信任老夫,老夫也無話可說,但當年蕭老王爺以是老夫的摯友,老夫怎會推朋友入如此萬劫不複之地!”
白澤手中的棋子忽的在他指尖被碾作一灘齑粉,他從書桌上拿出另一封長信,信紙展開則是另一封軍畿防衛圖紙,一模一樣的圖紙,只是白澤手裏的那封添了些不一樣的內容。
“這是今日從去往番邦之路的飛鴿傳書,其上圖紙與丞相大人方才所呈的圖紙有些不一樣,好像多了些什麽,”白澤狀似無意地将兩張圖紙放在一起比較了一下,笑道:“多了十八條暗道,這十八條暗道可以駐兵一萬。”
顏文逑嘴唇急劇顫抖着卻一句話說不出來。
“本王的軍隊九萬數,大夏的軍隊八萬數不相上下,我們兩軍交戰,最後兩敗俱傷,漁翁得利卻是另有他人,那十八條暗道之中埋伏的人足矣将我們一網打盡。顏相,你的如意算盤打的可真是高明。”
“顏相可知,這封信是誰截來的?”
顏文逑擡起渾濁的雙目看着白澤。
“妙手神偷淩空飛。”
聽到這裏顏文逑終于醒悟過來,妙手神偷淩空飛是白炎放在江湖上的一個暗哨,他中計了,中的是白澤和白炎二人甕中捉鼈的計策,白炎早料到他會倒戈白澤,白澤卻已查明他多年來在朝中布下的局。
他們兄弟二人聯手演了一出好戲!
明知走到了末路,但顏文逑仍舊不死心:“你該知道,盛京八萬兵馬都聽我調遣。我手裏不僅有朔月,還有武林江湖之中穿插的勢力,你們想殺我只怕沒那麽容易。”
白澤冷笑,忽然揚手,言成博會意,走到帥帳之外恭敬地将一人請了進來,那人少年意氣,身披铠甲,氣度不凡,眉宇間盡是堅毅之色,正是繼孟嶼之後邊疆戰場上有小戰神之稱的小副将。
“末将郎寬參見王爺。”少年對白澤恭敬跪下道。
白澤微微颔首。
郎寬道:“末将率精兵三萬誓死追随王爺!”
顏文逑臉色一變卻微哂:“三萬而已。”
郎寬面無表情道:“另有孟将軍遺命,十二萬精兵駐紮虎陽川莽山。”
“十五萬,十五萬兵力……不可能,不可能!”顏文逑喃喃着,突然瘋了一般朝郎寬沖過去,卻被言成博一把抓住拿繩子捆了起來。
被囚住的顏文逑頹然看着一步步朝他走來的白澤不可置信道:“為什麽……為什麽……”
白澤看了他一眼,莫名笑道:“這是我白家的江山,我和白炎如何兵戎相見是我們之間的事,自然輪不到外人或者外國插手。”
他唇角一勾在顏文逑耳邊緩緩道:“當年你設計嫁禍蕭家,屢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如今又逼死了我的妻兒,這兩筆血債我會讓你用你的餘生來還。”
顏文逑看着眼前男子的深沉微笑,知道自己已經堕入了更深的地獄裏。
奸相被俘,但這個消息白澤卻悄悄封鎖,只遣人将此事告知了白炎。
三日後,白澤出兵三千,白炎出兵五千分據虎陽川兩岸,絞殺番邦國皇子耶律正。
耶律正一死,奸相顏文逑被俘的消息立刻昭告天下,天下嘩然,誰能料想德高望重的顏相竟會是通敵賣國的奸佞小人?大夏之內所有番邦國的細作被一名紅衣女子以黑火暗令集體暗殺。
耶律正被俘獲的消息傳至邊疆,大快軍心,一舉将番邦國打退數百裏,不敢再犯。
這是他和白炎達成的共識——将計就計,甕中捉鼈。
郎寬特地求見了白澤道:“末将次來一是報答王爺當日沙月嶺救命之恩,二是報答王爺的知遇之恩,若非王爺舉薦,末将無法跟在孟将軍手下做事,如今功成名就皆是王爺所賜。”
白澤看着這個少年眼底有些欣慰之色,郎寬默了默才道:“王爺,将軍臨去之前要末将帶一句話給王爺。”
“說。”
“将軍說,那十二萬兵力并不聽從王爺調遣只聽我的號令,他日,若王爺與陛下有一場懸殊之戰,那十二萬軍将出兵相助弱勢一方。”
話畢,白澤不語只是沉默良久。
突然,“那你聽從我的號令麽?”白澤看着這個少年問道。
少年垂下頭思索不語。
半晌。
“郎寬只從孟将軍之遺命。”少年擡起頭一字一頓道。
*****
聯合抵禦外敵,誅殺奸相之後,白炎與白澤才真正開始兵戎相見。
那時,盛京的梅花開地正豔,凜冽的香氣混合在硝煙血海之中,淡漠地看着這人世的消亡興衰,刀光劍影,馬蹄铮铮,鐵騎踏過不留情,殺聲呼嘯着響徹這片曾經祥和的土地,與血一同彌漫在空氣中的還有無可奈何的眼淚。
同是大夏的子民,同是骨肉同胞,舉起的刀刃殘殺的卻是自己的骨肉同胞,那是怎樣的悲傷。
骨肉相殘,人間慘劇莫過于此。但,命運的鐵蹄絕無可能停下。
大夏晉武十年,大夏北方的可樹平原上有三場大戰,這三場大戰無論哪一場對于大夏而言都是元氣大傷。
陀令城一戰,白澤的起義軍和大夏的軍隊旗鼓相當,但,軍令如山之下拼殺的結果卻是不容懷疑,雙方的戰鬥力都是不可小觑。
十年二月,飛雪漫天,陀令城下,守城将王淼帶領一千士兵誓死守城,最後自盡而亡,屍體自城樓上滾落而下,城中活下來的三百名士兵亦緊随王淼身後自盡,無辜百姓開城門投降。
王淼只留書一封:誓死頑抗只為效忠大夏,希望白澤可以善待城中百無辜百姓。
陀令城攻克,白澤将王淼及三百将士厚葬。
十年二月中旬,尚赫奪雲家堡一戰中,白澤因細作将作戰計劃洩露之故損失兵士上萬,大夏傳捷。三日後,細作被五馬分屍,頭顱懸于城牆曝曬。
三月,尚赫之戰,白澤親征,白炎于殿中指揮手下良将,戰術另走偏峰,絕不姑息性命,士兵皆浴血奮戰,二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虎狼之争,必有一敗。但經過十天的苦戰之後兩軍傷亡之數不相上下,但皆損失慘重,白炎有三員大将損于白澤之手而白澤身負重傷,雙方暫時休戰。
七日後,白澤卻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枚紫色的衣角。
☆、歸鴻
? 夜如墨,烈寒的殺氣自橫亘胸前的劍身傳來。
“你想要殺我?”白澤側目看着立在他面前的紅衣女子,她雖然蒙着面紗,但他認識她的眼睛,冷酷地可怕,朔月之中桐之外最好的殺手——蔓!
“大夏朝的人都想殺你。”她的聲音冷到了極致不似名字那般風月纏綿。
白澤冷笑:“不錯,那麽,你殺我是為了什麽?”
“我想不殺你,”蔓說,清麗的眉目裏是多年殺戮血腥裏磨砺而出的冷淬:“而是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什麽人?”
“晉武帝——白炎。”清靈的聲音在夜空極淡地散開,死士是沒有感情的,但這一次蔓的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情感——孤絕狂烈的恨,而蔓一直是白炎安插在顏文逑手下的死士。
她效忠的不是朔月,不是薛重,不是顏文逑而是白炎。
“你該知道你效忠的人是他,不是我。”将長劍推開,白澤踏步而出。
“我知道零的下落。”蔓輕輕笑了起來,那樣冷漠的一張臉笑起來可以這樣驚心動魄,她朗聲而出:“白澤,只有我知道零在哪裏,我需要你去救他,只有你救得了他。”
他頓住腳步,眸光停在她隐在暗色中的身影,他問:“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相信你?”
“因為我知道白炎的弱點,我是唯一知道他弱點的人。”
“白炎的弱點?”
“是,他的弱點就是溫蓉兒,顏文逑的女兒。”
他走到她身邊,眸色冷酷而不屑:“我的皇弟是個無心的人,他不會讓任何人成為他的弱點,一個女人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籌碼。”
聞言,她低低一笑,清冷的眸燃的像火:“不,你可以試試看,看看他失去了溫蓉兒究竟會不會無動于衷?”
殿內燭火輕燃,安詳寧和的味道裏迷離着絲絲血氣,話落,蔓看着眼前的男子墨色的瞳眸,她知道她成功了。
她轉身離開,高傲的背影挺得筆直。
“你為什麽要幫我?”
她微微頓足,纖細的手自紗袖裏緩緩拿出一方紫色的絹巾,絹巾透着古老而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