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卷:蕭韶九成,鳳凰來儀

萬頃碧水,天高水闊。

悠悠無語道:“喂,我要去南麓港,你帶我來湖邊幹什麽?”

“南麓港就在這片大澤的對面。”

“這裏沒有船,難道你要我游過去?我可不會凫水。”她怕水怕地要死。

風溟挑眉,微笑,随手摘了片葉子。

悠悠奇怪道:“你要做什麽?”

風溟看了她一眼,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走進水中,葉子置于唇邊,一道清越空靈的旋律在夜空中盈盈響起。

這是葉笛之聲!

圓月在碧波之上灑下千百裏月光,幾點繁星映襯水面,湖水泛起陣陣漣漪,漾起連綿的銀光玉鏈,笛聲由柔和清涼轉向激昂,湖水的漣漪逐漸擴散開始磅礴起巨浪,一道巨大的背鳍破水而出,夢幻般的銀色魚鱗閃現,月光之下,水面上竟浮現出一條巨如船高的鯉魚。

悠悠驚嘆了一聲:“這是?”

風溟把玩着手裏的葉子道:“這是妖鱗的龍鯉,水性極好,有靈性,不論你想去什麽地方它都可以帶你去。”

悠悠默了默,才道:“你是妖鱗國人?”

“是啊,怎麽,你想吃我?”

不知想到了什麽,悠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蒼白,半晌揚起俏臉道:“才不要吃你,那麽臭。”

她興奮地跑到龍鯉旁邊,摸摸它銀色魚鱗道:“哇,好神奇!這麽大的魚,可以吃幾個月了!”

“你不是說不愛吃魚麽?”

“不是不愛吃,只是答應過一個人再也不吃魚的。”

風溟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爬上去。”

悠悠依言走過去躍上鯉魚的背,小心翼翼地抓着它的鳍,風溟也坐了上去,雙手從後面牢牢抱住了她的纖腰,悠悠只顧着興奮,竟渾然不覺。

見他坐好,悠悠笑着拍拍魚背道:“帶我們游到對岸去。”

魚兒聽話往前游去,清風兩岸拂,碧水棹漣漪,悠悠驚奇不已,俏臉泛着嫣紅:“好神奇,我以前一看到水就暈,可是現在感覺很興奮一點也不怕了……唉,把你的手放開,再占我便宜我打斷你骨頭!”

風溟聽話松開了手。

誰知龍鯉突然加速,揚起丈高的巨浪,悠悠吓了一跳差點掉下去,下意識地抓着風溟的手緊緊摟住自己的腰:“你你你,你抱緊我,我不要掉下去!”

于是身後猛地靠近的男性的氣息令她剛定的心神又亂了。

驚覺自己做了什麽壞事的悠悠悄悄扭身想離風溟遠一些,但那雙手卻更緊地摟住她,低醇的嗓音拂過耳畔:“不要亂動,除非你想掉下去。”

悠悠心一顫,臉不覺滾燙起來。

魚兒帶着二人乘風破浪,往對岸游去,忽然水面渾濁了起來,巨浪霍然騰空,鯉魚被驚到,躁動不安起來,悠悠被水浪吓到了差點翻進水裏,幸好身後風溟将她摟入懷裏,只見風溟拿起綠葉,吹響另一種莫名的笛聲,鯉魚安靜了下來。

湖中升起半人高的水柱,水柱緩緩淋落下去,其中竟站着一名妙齡的可人女子,一只白色的水鳥在她身邊飛舞着,隔着水面女子盈盈對風溟笑道:“你這小子喚了我家龍兒出來也不與我說一聲。”

風溟頗為訝然:“雲貝姐姐,我以為你去了西濱,事出緊急便喚了龍兒出來,還請姐姐恕罪。”

雲貝掩唇笑了笑,鳳目輕輕瞥了悠悠一眼,曼聲道:“這位姑娘是?”

悠悠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懶洋洋地欣賞着女子的玲珑姿态,聽到雲貝問起自己,遂托了腮幫子淺笑道:“姐姐真是美豔動人。”

“呵呵呵呵,小妹妹真是嘴甜,”雲貝笑地很是歡暢,夜色下容貌愈發嬌豔,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麽,感嘆道:“當年也是這月下,一個姑娘與一位年輕人一道騎着龍鯉路過我處,那情景神仙眷侶,像一幅畫似的。”

“莫非你們兩個也是……”

“哈哈哈,”悠悠朗聲而笑,碧水之上夜空之下,一張玉顏因笑容生出一股難言的風華,竟令百裏月光皆失色:“姐姐這話真是好聽,不過我和風大俠可不是什麽神仙眷侶。”

“風大俠,快幫我向這位姐姐解釋一下呀。”

許久,身後風溟才淡淡道:“姐姐不要玩笑,我和這位姑娘只是普通朋友。”

雲貝一雙妙目将二人打量了一會兒,促狹一笑,掩唇道:“不久我就要常駐西濱了,小子,待與這位妹妹的事情了了,來西濱一趟,商量商量咱倆的婚事。”

風溟一呆,結結巴巴道:“姐姐你明知……”

雲貝打斷他的話,嬌蠻道:“怎麽,你想悔婚不是?”

“我我……”

不待風溟說完,雲貝俯身對龍鯉說了幾句什麽,龍鯉便開始加快了速度,破浪前行,很快便只聽得後面雲貝的聲音遠遠道:“記得快去快回。”

除了龍鯉的魚鳍劃過水後蕩漾開的漣漪聲,一路上安靜地出奇,輕柔的月光撲在眼前似乎也有了聲音,身前的女孩似乎睡着了。

風溟默了默開口:“我和雲貝姐姐……”

“是我唐突了,誤了風大俠的婚期,”她依舊懶洋洋地模樣,只是聲音添了些賭氣般的意味:“眼下還在水中,待上了岸,我們就分道揚镳吧。”

許是之前太靜,此刻顯得她的聲音格外清亮,悠悠也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突覺這樣不妥,忙換了聲調道:“這一路,多謝你的幫忙,上了岸後,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吧。”

她說完,風溟卻一直沒有說話,只感覺他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後頸上,那感覺有些撓人。

“你,你倒是說話呀。”

半晌,他微微俯身,臉擱在她耳畔低聲道:“你在生氣?”

“生、生氣,我為什麽要生氣?”他的氣息靠的太近,悠悠身子一僵,說話也不太利索。

“你生氣了,你在吃醋?”他的聲音似乎有壓抑的笑意。

悠悠一震,狠狠掙開他的懷抱:“你想多了!”

龍鯉不知為何大力地擺了下尾巴,悠悠一個沒坐穩驚叫了一聲,慌忙靠近了風溟的懷裏,風溟順勢緊緊摟住她,聲音輕飄飄道:“我說過了,不要亂動,會掉下去。”

*****

龍鯉漸漸游遠,雲貝攤開手掌,上面一顆剔透的水晶珠閃爍着淺藍色的光華。

她似是自語道:“那個女孩,我明明感覺她身上有天貍的氣息,可是,水靈珠怎麽會對她有感應?難道她身上還流着妖鱗的血?”

思索了片刻,她對身邊的鳥兒道:“去告訴左恒大人,他們已去了南麓港。”

鳥兒咕嚕叫了一聲展翅朝遠方飛去,雲貝低低道:“對不起,我也是為了西濱百姓。”

回想起方才那藍衣少女的傾城一笑,潇灑脫俗,一如十八年前與阿音同乘龍鯉的年輕男子,眉宇間那股灑脫飛揚之意竟如出一轍。

甚至,她望着遠處的一點黑影,思緒如被冷雪灌頂,眼中頓時一片清明:如出一轍的還有那天下無雙的寶石藍眸!

難道,這名少女竟是!

緩緩地,震驚退卻,她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浮現一絲深深的悲憫。

*****

登岸時,朝陽已出,霞光鋪水,氣象萬千。

龍鯉似乎對悠悠依依不舍,大眼對着悠悠盈盈如水,似在哭泣,面對這乖巧的魚兒,悠悠心中竟也升起一股難言的親切與不舍來。

“我曾經答應過一個人決不再吃魚,那是為了他個人,現在我要為了魚兒們謹守誓言,因為它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夥伴。”

悠悠伸手拍了拍龍鯉,那魚兒才不情願地緩緩沉入湖底,巨大的尾鳍緩緩消失在波浪裏。

風溟站在一旁看着她,臉上帶着頗有深意的笑,悠悠不自在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天剛蒙蒙亮,南麓港的船只就開始運作,大旗上是張揚的南麓二字,這是一個繁華的港口,碼頭上的工人們扛着貨物沙包揮汗如雨地工作,忙碌的一天已經開始,白帆升起,啓航。

悠悠環視周圍的一切,吸一口清晨的空氣,心中是難言的激蕩:南麓港,這裏是父親曾經來過的地方。

“走吧,我們去找找那個酒中仙!聽說他釀的酒便是仙人也要來嘗一嘗。”悠悠說完蝴蝶般飛入人群之中,看着她歡樂的背影,風溟認命跟了上去。

南麓港的長街上熙熙攘攘,店鋪林立,多見豪奢高樓,顯然是個富庶之地,而街邊林立酒肆中時不時可見兩三家店鋪前挂着一張旗幟,旗面全黑,繡有一只威武雄悍的金目貍貓,華貴而醒目。

“看到那個标志嗎?那些都是天貍謝家的財産。”悠悠突然感慨道。

錢莊,賭坊,酒館,脂粉樓閣無所不有,無所不包。

“天貍也會涉足人間?”

“求財而已,管他人間還是天貍,有錢能使鬼推磨,謝家百年經商深明此理,産業所及可不止這小小南麓港。”

悠悠嗤笑一聲:“所以天貍國主對謝家才怕得要死。”

“富可敵國,權勢熏天。”

“對,這就是謝家!”

這就是謝家,她曾經的歸宿。

有惑人酒香遙傳而來,一個響亮讨喜的吆喝聲引人聽聞:“诶!大家快來看,快來嘗啊,酒中仙再釀新酒了!正所謂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啊!”

“好一個一醉解千愁!哈哈,酒中仙,我找到你了!”

藍衣身影歡呼一聲,沒入人群眨眼不見,風溟莞爾一笑跟了上去。

☆、相認

? 鬧市一家小樓,橫匾酒中之王四字,賓客滿堂,樓內樓外堆滿了上千壇美酒,酒香四溢,飄香百裏,聞之欲醉。

“誰家小二,好生大膽,如此粗陋小樓竟敢妄稱酒中之王,豈非教人笑掉大牙!”清亮調侃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

小二正想着是什麽人過來砸場子,一回頭卻見一藍衣帷帽的嬌美姑娘,那姑娘盈盈笑着,笑容讓人不覺将火氣消去。

小二湊過去熱情道:“姑娘,這可不是小店妄稱,咱們酒中仙釀的酒那可是遠近聞名,不少客人乘船渡海也要來小店沽酒!”

“喲,這般牛氣,”悠悠笑道:“那你方才所說喝了你家的酒可一醉解千愁,可是真話?”

小二得意一翹大拇指:“那是當然,一醉能消萬古愁哇!”

“你這小二倒是有些文采,”悠悠放聲一笑,又促狹道:“但是,倘若我酒醒愁還在怎麽辦?到時你可要把酒錢賠我。”

悠悠的伶牙俐齒叫小二一時呆若木雞,風溟看在眼裏搖頭笑笑,靜靜坐在一邊看着她。

正當那小二着急不知怎麽回悠悠時,一道洪亮豪邁的笑聲從小樓傳來:“哈哈哈哈,小小姑娘年紀輕輕,竟有酒不能解之憂?”

但聞其聲不見其人。

“前輩想必是酒中仙了。”悠悠朗聲道:“小女子今日專為前輩的千日醉而來!”

酒中仙釀的酒非海量之人不敢沾,這千日醉更是仙釀,非常人能品,且酒中仙似乎有二十年未釀過此酒了。

那聲音由遠及近道:“好妙的姑娘,佳客為我仙釀而來,自當奉上!只是,欲飲我千日醉,先得付萬金酒錢。”

萬金!人群頓時嘩然。

“金銀最是俗氣,前輩乃酒中之仙,竟也如俗人般愛財?”悠悠旋身斜倚酒桌之上,懶洋洋道,藍眸氤氲着頑皮笑意。

一個大漢開懷笑着架着拐杖走來,他的一條褲管在風中空空蕩蕩。

悠悠有些歉疚自己方才的話失禮了,但酒中仙顯然對自己的腿并不在意,他呵呵笑着走近,對上那藍眸少女的目光時,整個人卻如遭雷擊般木然了片刻方讷讷道:“酒中仙,需濁酒化愁之仙怎能不俗。”

悠悠不解,這酒中仙的話裏怎麽突然有一絲怆然之意,還是自己聽錯了?

“錢財雖俗卻是萬不可少之物,這萬金我可是收的心安理得。不過,我有一酒,若姑娘能喝一碗而不醉,酒錢我分文不收。”

他走得近了,悠悠才霍然發現他的一只隐在額發中的眼竟是一塊黑紅的毒瘤,見之可怖,然,他的另一只眼卻豁然清明,仿若包容了天高闊海,反倒讓人忽略了他那只壞眼了。

聽悠悠沒有說話,酒中仙笑道:“姑娘莫不是見我一張醜臉就沒了喝酒的興致了?”

悠悠一笑:“拿酒來!”

一壇甕染黃泥的無名之酒被拿了過來。

悠悠揭蓋,取碗,倒酒,酒香四溢,不勝酒力者聞之已面紅欲睡。

“好酒。”悠悠贊了一聲,昂首一飲而盡,面不紅氣不喘,瞳眸清冽如常。

已有圍觀者鼓掌叫好。

酒中仙喃喃道了句:“果然。”

忽然揚手道:“今日酒中之王只招待這位姑娘,其他客官請回吧,為表歉意,各位可随意取酒一壇,小店分文不取。”

客人們原本還有怨言,但能不付錢就喝到酒中仙的酒那可是難得的盛事,于是皆興高采烈地捧着酒回去了。

酒中之王裏只剩下悠悠與風溟,酒中仙道:“請姑娘随我後堂一敘。”

又對風溟道:“這位公子請在堂中稍等,店中自有招待。”

風溟會意點了點頭。

後堂擺滿了釀酒的酒缸,擺放地整齊幹淨,皆拿絨布封存着,但酒香已隐隐醉人。

一路上,酒中仙并不言語,只有他的拄拐聲。

悠悠笑道:“酒中仙,我可是專門來喝你的千日醉的,你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酒中仙笑笑:“其實方才姑娘飲的酒便是千日醉,是當年我與曾經的故人一道埋下的佳釀,這世間再無第二壇。”

悠悠愣了愣,回味贊道:“好一個千日醉,可惜才喝了一碗。”

“姑娘……”聞言,酒中仙猛地拐杖,僅有的一只眼竟隐隐發紅。

突覺自己唐突了,他複又轉過臉去。

後堂中竟是有一棵三人高的桃花樹,繁盛的桃花綴滿枝頭,開得輕軟而夢幻,然而,桃樹邊擺了一張桌子,上面呈着一只香爐,瓜果,糕點等物,似乎在祭奠什麽人,只是并無祭奠者的靈牌。

酒中仙将那壇剛拆封的酒放在桌上,溫和笑道:“以前我店中也來了位膽大包天的小姑娘,小小年紀便自號千杯不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還在我店中擺下擂臺若誰喝酒勝了她,她便嫁給誰,當年前來比擂的人幾乎站滿十裏長街,當真是盛況空前。”

他似乎在笑那個小姑娘,但話中卻能讓人聽出溫暖之意。

悠悠突然很想見一見這位千杯不醉的姑娘,仰之風采卻不得一見倒是可惜。

酒中仙取酒倒了一碗遞給悠悠,慨然道:“這酒等了那麽多年,終于等到喝它的人了。”

悠悠不解,但美酒在前趕緊一飲而盡,沁香的酒水從喉間暢快而下,肆意痛快。

眸清澈如海,不見醉意。

“常人喝了我千日醉一口便不省人事,姑娘你真是厲害,喝到第二碗還臉不紅氣不喘,真是,真是像極了當年的阿音。”

悠悠端着酒碗的手輕輕一顫,她垂着眸低低道:“我從小酒量就很好,這千日醉我一定能喝第三碗,前輩信嗎?”

“信。”

第三碗。

凝眸于酒,悠悠笑意漸消,隐隐悲傷,但仍不遲疑一飲而盡。

酒中仙看着她,只見碗底朝衆,她嫣然一笑抹去唇邊殘酒,藍眸亮地如天際寒星,燦然奪目。

“好酒!”

酒中仙似是感嘆似是傷感道:“能飲此酒三碗者,姑娘是我平生所見第二人。”

“那第一人可是前輩方才所說的阿音姑娘?”

“不,那次賭酒阿音喝了第三碗便醉了,與她賭酒的那人也喝了三碗但一點沒醉,所以阿音輸了。”

“那、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與姑娘很像。”

“哪裏……哪裏像?”

“眼睛,這雙寶石藍眸只有我那林易賢弟才有。”

酒碗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那場賭酒招親後來怎麽樣了。”淚水模糊了視線,悠悠卻淺淺笑了。

“後來,阿音願賭服輸嫁給了林易賢弟,還是我親自主的婚。再後來,他們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叫悠悠,他們希望他們的女兒一生可以過得悠然喜樂。”

酒中仙看着悠悠,眼底是滿滿的慈愛:“你是、你是悠兒對嗎?”

悠悠摘下帷帽,兩行清淚緩緩滑下:“我叫林悠悠,我的父親叫林易。”

酒中仙看到眼前女孩發間的一對雪白的貓耳,緩緩擡手輕輕摩挲着她額前的碎發,饒是這個堅忍的漢子也留下了淚水:“是悠兒,是我的好侄女。”

“前輩……”

“不要喚我前輩,當年我與你父親有八拜之交,你父親喚我一聲兄長,你該喚我一聲伯父才對。”

眼前這人是她的親人,她失散了十八年的親人,她的至親,胸膛出的溫暖與酸楚一層一層澎湃地湧出,淚水幾次滑落,她的嘴唇張合了幾次卻總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是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沙啞而輕快的:“伯父。”

酒中仙慰藉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擡手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水:“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那時你還那麽小,現在你長大了和你娘長得一樣美,但這雙眼睛卻是随了你爹。”

注視悠悠的面龐良久,他暢笑出聲,伸手取過酒壇仰頭便喝,暢快的酒水淋漓在他的衣襟上。

拐杖“哐啷”倒在了地上,酒中仙頹然跪在了桃樹前,雙手緊攥成拳,痛苦的嗚咽在他喉間翻滾:“賢弟,弟妹,十八年了,我竟從未去找過悠兒,還要這孩子千裏迢迢來找我,可是我不敢去找她啊,我知道你們給她做了最好的安排,我怕萬一我去找她,反而會害了她……”

悠悠也跪了下來,伸手握住他的手顫聲道:“伯父,你不要自責,十八年來我過得很好,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了嗎?”

酒中仙痛苦地擡起頭看着她,長了毒瘤的眼眶裏也淌下了渾濁的淚:“當年,當年若非我沒用,平娘也不用帶着你投奔了陸家,更不會讓那賊人有機可趁!”

他一拳砸在了地上,指骨上竟砸出了血。

“平娘,這是奶娘的名字,伯父,你告訴我,十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酒中仙緩緩擡頭,語氣變得蒼涼:“平娘,平娘她還好嗎?”

悠悠低下頭輕輕道:“奶娘她很多年前就過世了。”

酒中仙一怔,凄然道:“連她也是故人了麽?”

“伯父,十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林氏為什麽一夜被誅,真的是所謂的江湖恩怨嗎?”

“江湖恩怨,呵呵,那怎麽可能是簡單的江湖恩怨?孩子,那是國殇啊,因為你娘是一國公主,妖鱗的藍音公主!”

☆、真相

? “國殇,公主,妖鱗的公主……”

悠悠不可置信地揚眸,劇烈的震撼在心底澎湃開來,一下一下動蕩着她的心湖,狂風驟雨般的茫然沖上心頭,那感覺有些鑽心地痛。

她記起那日紫薇園中,左恒對她說過,這世間能血玉相融的只有妖鱗的三生玉,而這獨一無二的三生玉在二十年前成為了藍音公主的及笄之禮。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千回百轉嗎?

摸出懷中的指環,她問道:“伯父,這是娘的指環麽?”

“正是,這是你娘的三生玉,妖鱗國寶,”酒中仙看着那指環,笑道:“看來阿音将它留給你了呢。”

悠悠将戒指重新戴在了手上,但謎一樣的疑惑在腦海徘徊,這枚指環是謝君逸托姐姐交給她的,謝君逸難道知道她的身份?

若娘親是妖鱗國人,那麽爹是......

思緒紛亂繁雜中她聽到自己問:“我爹呢,他是、是天貍的人麽?”

“是。”

一個字應了那一直潛伏在心底的猜測,濃墨般的黑暗驀地湧上腦海,氣血翻騰,悠悠踉跄着扶住桃樹,手和心都抖顫地厲害,血氣退卻,眼前的黑暗緩緩消散開的瞬間腦海裏閃過一段模糊的影像,一個男孩站在她面前,她記得那是她的哥哥,在陸家的哥哥。

當時他們都還小,男孩甩開她,使勁搓着手,好像她很髒,他擰眉看着她,不滿道:“我只有雨薇一個妹妹,你是個怪胎,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彬兒不要亂說。”她看到她在陸家的母親朝她走過來,拉過陸彬的手,優雅謹微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那麽深,仿佛在說明什麽。

那時的她不懂,現在卻懂了。

那是在說她的确是個怪物,貓和魚相戀的孩子,是個怪物,是畸形兒。

“我是個怪物?”她抖顫着沙噶微弱地說。

“你不是!”一聲暴喝傳來,她下意識地擡頭看見伯父鐵青的臉,還有眼中的悲痛:“你不是怪物,不是畸兒,你是你爹娘用命換來的寶貝,難道你是這樣輕賤他們的心意,輕賤自己的性命嗎?”

“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是?”她死死抓住伯父的手臂,迫視着他,像溺水的人抓到的最後一根浮木急切地盼望得到肯定。

看着少女驚惶殷切的眼神,酒中仙肯定地點了點頭。

“可是天貍人一旦聞到妖鱗人的味道從來都是天性大于理智的,爹和娘怎麽可能……”

酒中仙輕嘆道:“天貍與妖鱗不得通婚已是天則,倘若在一起便是天理不容,可是誰讓他們相愛了……最終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他輕輕拍拍悠悠的肩,道:“悠兒,你要知道你爹和你娘都不是普通人,他們之間的感情要跨越的東西太多,所以擁有了你太不容易,不論那段情有多麽的不為世所容,你都不可以對爹娘有一絲不敬,不能對你自己的性命有任何輕視。”

悠悠拼命點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不會了,我再也不會了。”

“伯父,你可以告訴我,爹娘是怎麽死的嗎?只是因為這段情天理難容?”

桃花片片凋零,酒中仙默然,那些漆黑悲傷的真相他不想再揭一次,不想再多一個更傷心的人。

“伯父,十八年了,我一直渾渾噩噩活到現在,為人子女,至少我要知道他們在離開人世之前遭遇過什麽,伯父,可以嗎?”

看着那雙悲傷的藍眸,酒中仙緩緩點點頭,道出當年那不堪回首的過去。

十八年前,天貍與妖鱗尚且在一絲微妙的平衡中保持着和平。

直到一天,天貍妖鱗國主同時收到一封信,信中卻是講述一件震驚兩國的大事:

天貍林氏子林易與妖鱗藍音公主珠胎暗結,私下通婚。

天貍一向視妖鱗人為賤民,且天性難以抑制,從未料到會有通婚一事,而當年的林易是天貍才冠無雙的皇英閣大學士,而林氏又是與天貍謝家并肩的顯赫家族,藍音是妖鱗的公主,兩個人都太過耀眼,因而一夜之間二人的事震驚兩國,不論天貍還是妖鱗都容不下他二人,是以林易藍音決定私奔。

原本二人混跡人間絕不會被發現,可惜有人向當時不足一歲的悠悠下了枭毒,這毒并不難解,可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只有天貍才有,林易将妻女托付給酒中仙,獨自一人冒死回到天貍,結果被人洩露了行蹤不幸被俘。

“那……那我娘呢?”悠悠顫抖着問,明知後面的真相她連觸碰一下都痛不欲生,可她仍舊想知道。

酒中仙羞憤地低下頭,恨得幾乎無法自已:“你娘都是被我連累,是我沒用……”

*****

那個夜晚,夜沉地像墨。

女子輕輕哄着懷裏襁褓中的小小孩兒,孩子嫩嫩的小臉青紫,正嘤嘤小聲哭着,她心痛不已卻只能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丈夫歸來。

一名布衣女子走進來,柔聲道:“公主,我給小公主喂會兒奶吧,這樣可能會好過些。”

藍音點點頭,将孩子遞給去感激道:“平娘,多謝你,要不是我身子虛也不用麻煩你。”

平娘笑了笑憐惜地抱過孩子道:“公主不要這麽說,能當小公主的乳娘是我的福氣。”

夜越來越沉,隐約透着一股不安的氣息,門突然被一股大力撞開,一匹馬飛奔了進來,幾乎同一時間馬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馬上掉下來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半只眼眶裏咕咕流着黑血,恐怖不已,他是用一條腿爬着進來的,另一條腿卻只剩下浸泡在血水裏的褲管。

他的身後是漫長漆黑的血痕,仿佛一條蟄伏的蜿蜒的毒蛇。

“大哥!”藍音驚叫一聲飛奔過去,想要扶起男子卻被男子大力推開。

“快走!林弟被那個人出賣了,他被抓了,他們馬上就要來了,你快走,帶着悠兒快走!”男子怒吼出聲。

“易被捕了……”藍音的眼神近乎空洞。

“平娘,快帶阿音走!”男子大喝。

平娘抱着孩子拉起藍音就要逃走,藍音停下腳步,神色鎮定地近乎冷酷,她突然道:“平娘,幫我把大哥擡進去。”

男子不懂藍音要做什麽,咆哮着要她快逃,但只能任由她和平娘将他擡進裝滿冷水的水缸裏,她們将周圍的酒罐灑在地滿堂都是,只将他身邊的水缸酒甕全部換成了冷水,然後蓋上了蓋子。

“大哥,你為我和易的事情落得如此下場,阿音此生無以為報,若此劫大哥能躲過便忘了我們好生活着!”

“阿音!阿音!”男子虛弱地大喊,但外面的女子不再應他。

失血中,他隐約聽到藍音将悠悠托付給平娘的聲音。

從懷中拿出一只紫色繡袋,藍音将裏面一顆晶瑩的丹藥掰成了兩半,一半嚼碎了喂進了孩子的嘴裏道:“平娘,這是溶靈丹,可暫保住悠兒的命,溶靈丹靈氣太重,我只能給她吃半顆,她還小只怕半顆也承受不得,長大了身子或許會有些殘缺,可是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人間不安全了,請你帶着悠兒去天貍,找到陸尋辛菱夫婦,請他們看在當年與易的情分上收留你們,保你們周全。”

她含着淚親親孩子的小臉,将另半顆溶靈丹塞給平娘道:“若他們不應,你便将這半顆溶靈丹交給辛菱。”

平娘滿臉是淚手足無措:“公主,我……”

藍音雙膝突然跪地,絕麗的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只有堅定與怆然:“平娘,我知道你一直将悠兒視若己出,所以我将她托付給你了,請受我三拜。”

平娘無法說話只震撼地看着那高貴美麗的女子屈膝在自己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她含淚鄭重點頭:“平娘定不負公主使命。”說罷匆忙抱着孩子從後門離開。

一大群人沖了進來,為首一名男子白衣風雅,唯有一雙眼露出一絲焦急。

“音兒,你果真在這裏?”他欣喜道。

藍音靜靜看着他,不可置信中是一絲了然:“是你背叛了易。”

那人優雅一笑:“我說過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她泛起美麗的微笑:“我生生世世都是易的妻子。”

那人無懈可擊的臉上浮出一絲憤怒與不耐:“林易已經被抓了,他會死!”

“那我就陪他一起死。”

“你對他就這樣的至死不渝?”

“是,至死不渝。”

“你會後悔的!”他沖上前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她淺淺一笑腳不小心打翻了燭臺,火星掉在滿地的酒水上迅速燃起鋪天大火,烈焰連帶起無數可怕的爆炸聲。

白衣男子迅速将她抱起沖出堂外,藍音驚恐地朝內堂看了一眼,大喊道:“不,我的孩子!”

“一個怪胎,活下來還不如死了。”男子冷冷抱着她離開,身後是熊熊的烈焰。

*****

“我醒來時,整個酒堂已經陷在火海裏了,阿音把我藏在冷水裏救了我一命。”酒中仙緩緩訴說那些埋葬在黑暗角落裏的過去,語氣變得悲涼而哀戚:“而阿音,平娘和你都不見了,後來天貍傳出消息你爹娘雙雙殉情,屍骨無存,林氏全族被天貍國主下令滿門全滅。”

悠悠渾身顫抖着,紅得發狠的眼眶裏再度落下淚水,心中絞痛地幾乎窒息。

酒中仙抹去她的淚,欣慰道:“我知道阿音定給你做了最好的安排,而我茍延殘喘至今,只希望可以打聽你的消息,這麽多年了,我終于再見到你了,你活的好好的還出落得那麽漂亮,你爹你娘九泉之下定會很開心的。”

悠悠從他眼底看到這世間最真摯的溫情與憐惜,她的爹爹,她的娘親,她的伯父為了她竟然遭受了這麽多痛苦。

“伯父,你知道那個背叛爹爹的人是誰?”她的聲音仿若地獄裏的幽魂,涼地透骨。

“我當然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一起拜過蒼天厚土的好兄弟是誰?當年若非他灌醉了我,套我的話,他又怎麽會知道林弟的行蹤,”酒中仙笑了起來,笑得好不蒼涼,悔恨難抑:“他憑着我們的信任背叛了林弟,帶走了阿音,将我弄成了現在這幅樣子,他的名字我一刀一刀全刻在骨頭裏。”

“他是誰?”

“左恒!”

“左……恒。”

“當年阿音是從妖鱗偷跑出來玩兒,左恒奉命出來找她,後來,我,林弟和他竟然還拜了把子,他對阿音一直存了一份心思,林弟豁達不在意,卻不知道就是那份心思害的他們夫妻二人雙雙慘死。”酒中仙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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