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水一方那日別了游氏父女二人,又得了銀錢,一路吃喝玩樂,觀賞風光,倒也逍遙自在。但好景不長,銀兩任他如何節省,終有花銷完的時候,吃喝不愁半個月,再叫他上街行乞扒竊,多多少少總有些不情願。他猛地想到柳奇與游氏父女二人有過一面之交,後來柳奇比武輸給游滿春,遂派兵捉拿,自己也恰倒好處的扔了一塊泥巴,勉強算為柳奇出氣報複過了,大家也算同仇敵忾。柳府便在西市金光門與延平門之間,大戶人家自不會小氣到連口冷飯也不施舍。
待到得柳府門前,但見府邸峻潔雄秀,威嚴森然,門口兩名軍差身形奇偉,攔在門口。水一方看的目眩神馳,湊上前道:“二位軍爺吉早!”
若是他仍着平日行乞裝束,早給轟了出去。饒是如此,一名軍差仍道:“朝廷命官府邸,閑人不得亂闖!”
水一方生性落拓放誕,跌宕不羁,信口胡謅道:“誰是閑人了?我是……你家……”講到這裏,隐然聽聞府裏傳來少女笑聲,忙補充道:“你家小姐的朋友,你若不信,大可趕我走開,到時小姐問起怪罪,二位軍爺只有生受了。”他冰雪聰穎,此言一出,眼中狡黠詭狯之色盡數斂去,俨然一本正經。柳府小姐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常與文士聯系對句,談天說地,與俗家女子不得越出閨閣究有不同,故識得公子哥兒,亦非奇事。
那兩名軍差聽得半信半疑,其中一人道:“你識得我家小姐?……也好,小人立即代為通禀。”
水一方一驚,忙道:“不必不必。我……咳,本少只是偶然經過此地,順道來貴府看看,不憚勞煩你家小姐親迎。這個這個……二位軍爺,本少剛在小雁塔旁的蘭桂坊試了試手氣,唉!誰曉得沖撞了瘟神,一連輸了八局,現下輸的一子不剩,一寒如此。小爺家中雖是殷富,可遠水救不了近火……那個什麽,豈不聞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父與柳将軍乃是祖上之交,世澤綿長,縱各天涯亦若比鄰……”他雖聰慧,言辭卻拙,只是将自茶樓說書人處聽來的辭語零句臨時拼湊了一下,猶如拼屍一般,說的辭不達意,不倫不類,但他自幼行騙,竟毫不怯場,不動聲色道:“故而……要問小姐借他幾兩銀子,以解燃眉之急。”
那軍差猶疑的打量他,道:“既然公子來此不易,何不進府與我家小姐略敘契闊?”
水一方忙道:“這是自然,只是債主催的急,在下無暇脫身,先借了些兒,稍待既歸。”
那軍差仍是不信,正在此時府門忽開,盈盈走出一位清麗女子,嬌波流慧,美豔無方。水一方一怔,轉身欲逃,那軍差忽道:“小姐,這位公子說是你的知交好友,來找你借錢的。”
柳小姐秀眉月彎,笑靥如花,落落大方道:“哦?本小姐的知交?倒要看看。”她本是武将之女,只因柳奇嫌自己大老粗,自幼教她讀書認字,但因耳濡目染之人盡皆粗豪男卒,因然性情既有書香門第才女的婉娈風致,又不乏江湖兒女的真性情。她走到水一方面前,看了幾眼,笑道:“想是幼年時的玩伴,姓名卻記不得了。”
水一方情忽智生,忙道:“小子水一方,那個……”他瞅了瞅一旁的軍差,并未看他,忙湊過去輕聲道:“久聞小姐芳名,傾慕不已,得睹芳顏,足慰平生。”
柳小姐掩口撲哧一笑,道:“你這少年倒是有趣,嘴可甜的很哪。”
水一方道:“在下初來乍到,盤纏被人盜去,一識無策。唉!(聲音陡然提高)素聞柳将軍不僅武藝了得,統兵有方,實是國之棟梁,而且樂善好施,最是愛幫助朋友。因此……”講到這裏,已覺時機成熟,便要開口要錢,忽然走來一個青巾白衫打扮的酸文士,身上三面大旗,一面寫着“懸壺濟世,再生華佗,病人醫好,死人醫活。”第二面是“長安城裏羅半仙,捉鬼畫符蔔星簽,相面知心博今古,無所不曉戲人間,”第三面竟是“專授報仇雪恨之術,月薪五百兩。”水一方見那人竟也只十七八歲,蠶眉鳳眼,稚氣未脫,又作這等打扮,更令人覺得哭笑不得,怪異之極。
只聽那文士一指水一方,訝然道:“噫籲戲!尊架印堂帶煞,五岳朝天,定有大禍臨頭,只怕有滿門雞犬不留之災呀!快通知令尊速攜家眷離去,方可保得周全。”
水一方笑道:“在下并非柳府之人,只是打巧路過。”
那文士面上一紅,轉向柳小姐,高聲叫道:“嗚呼!嗚呼呀!姑娘,方才我見這位公子印堂帶煞,似有大患,忙究其源,原來此患乃是姑娘身上之邪氣,萦繞這位公子身旁,故此本半仙一不小心說錯了。敢問姑娘可是柳府中人?”
柳小姐淡然自若,不悅道:“柳奇正是家嚴。先生有何見教?”
那文士聽後,忙道:“那便沒錯了!柳府……哎呀呀,它有妖氣呀!哇呀呀……好重啊,乖乖不得了,厲鬼聚合,群魔亂舞,實是不祥,速速離去為妙!”
柳小姐冷冷道:“先生若是來生事的,柳府絕不吝啬送先生見官。”那兩名軍差擁上來,紛紛拔刀,又推又搡,喝令那文士滾開,文士被推了個趔趄,忙爬起來奔到遠處,叫道:“柳府冒犯了喪神,必遭天責!”說罷不等那倆軍差追來,便嘻嘻哈哈拖着大鞋皮一溜煙跑了。
水一方見他性情狂放調皮,直似自己一般,不由心生好感。同時以他慧目觀此人顧盼之際,眼波之中流光溢彩,晶玉瑩然,實非庸人,便道:“柳小姐,此人看來并非尋常算卦先生,務必請柳府上下強加戒備以策萬全。”
那柳小姐本來今日剛滿芳齡二八,生日欣喜,卻聽到這算卦酸秀才說盡不詳之言,着實可惡,正值心煩意亂之際,那水一方又如此說話,心中恚怒,一甩玉袖,扭身返府。
水一方受了冷落,又沒讨得銀子,枵腹從公,自然極是不快,不由心中大罵那酸文士來。
那柳小姐回到閨室,悶悶不樂了一日。郁郁寡歡之際,想到府內護院總教頭趙斧,平日裏總叫他在自己面前耍上幾手功夫,以譴煩躁。柳小姐出生時母親難産,産後失血過多而死。柳小姐生的肌膚柔滑,線條細膩,非練武之材,故而以習文為主。但偶爾瞧瞧人家練幾下把式,倒也是件樂事。
她走出閨房,到大院找趙斧,誰知轉來繞去尋不着,護院拳師竟無一人。她心中隐然掠過一絲不妥,有些害怕起來,忙跑到大堂找父親,卻只見大堂燈火通明,十八名拳師盡皆在此,唯有趙斧不在。另有持矛士卒,戒備森嚴。柳小姐心中略感蹊跷,步入屋內,見父親一面唉聲嘆氣,黯然無語。同時劍眉陡蹙,頭上冷汗直冒。柳小姐從未見父親如此杌陧不安,忙上前道:“爹爹,發生什麽事了?”
柳奇一見女兒,眉頭略展,随即斂起,比适才更緊,嘆道:“沒什麽。因夢,時間不早了,去睡吧。”
柳因夢已察覺出端倪,道:“爹爹,有什麽事連女兒也瞞,莫非爹爹以為女兒一介女流,年紀太輕,不配知國家大事,為爹爹分憂麽?”
柳奇有些狼狽地看看柳因夢,道:“非是國家大事。”他略一遲疑,将手中書信遞給女兒。柳因夢接過一展,聳然心驚,只見上面短短一行字:“今夜子時,取柳府六十三人性命。”
落款是“知名不具,拜上”。而此刻已入亥時。
柳因夢手背微栗,道:“我……我父朝廷命官,此人忒也大膽,居然明目寄信告知,好不嚣張!”
柳奇慘然道:“因夢,你有所不知,當世殺手繁若蒼星,但唯一預前通報的,只能是武林中最負邪名的‘暗黑殺旗’。”
柳因夢道:“他們太過自負,好整以暇通知咱們,豈非叫咱們有所防範?”
柳奇搖頭道:“你是不知,那‘暗黑殺旗’接手的買賣,絕無一失手之例,看中目标必死無疑。”
柳因夢大駭,焦急道:“爹,何不報知郭子儀元帥,他救兵一到,諒他幾個殺手莽人,能對付得了千軍萬馬?”
柳奇道:“方才已放出鴿子,怎料還未及飛出就給不知什麽打了下來,看來對方是打算将咱們圍困在此,阻絕與外一切來往。”
柳因夢道:“李泌叔叔武藝高強,又熟悉江湖中事,爹爹何不請他來相助?”
柳奇嘆道:“趙總教頭已經自後門出去求救有半個時辰了,仍是不見蹤影。唉,你李叔雖與我是至交,但深受當朝聖上恩寵,國務繁忙,又怎會有暇分身前來?”
門外陡然跑進一名家仆,聲音中充滿驚懼,尖叫道:“老爺,老爺!趙總教頭他……他出事了……他……,老爺,您快來看!”
衆人随柳奇出門,見趙斧直挺挺躺在地上,除了臉部無損以供辨認外,胸腹皆給劃開,內髒被搗的稀爛,四肢剝了皮去,紅白交錯,臭不可聞,慘相莫可名狀。一旁家仆哭道:“方才小的正在打水,猛地有個不知什麽物事淩空而降,砸在地上,小的一瞧,竟是趙總教頭,小的趴到牆頭向外瞧,街上連個路人都沒見。”
柳奇怒氣愈盛,驚懼亦添,柳因夢更是掩口失聲,淚珠奪眶而出。趙斧平日待她極好,此時被弄得血肉模糊,念及此處,不由大聲嘔吐起來。而在場兵卒久經沙場,亦見過不少慘景,但無一能與此相較,紛紛捂住嘴,也幾欲吐。柳奇忙喝令道:“速送小姐回房!”
水一方閑來無事,便溜達上街,此時天色已晚,月色慘青。他一路俯身看,細細盯着路面,瞧瞧有沒有白日裏路人遺失之物。驀地,他見到地面一只皮靴,童心一起,上去撿起掂了掂,很輕,不由失望。誰知及手一瞧,尖叫一聲抛出,原來背面盡是鮮血。他這一抛,內中有物散出,撿起一瞧,竟是一封急信。原來趙斧出門受人暗算,臨危之際将靴甩出。他早先便将信藏在其中,盼路人能夠撿到,一邊去求援解險。
水一方卻不認得幾個字,拿過瞧了幾眼,撕開火漆,內中寥寥數行,其中代表數字的“一”,“六十二”他都識得,心中大樂,這封信便是寄給當朝俠隐李泌的。但此時李泌身在皇宮,自己既非皇親國戚,亦無腰牌,實是力有未逮,正在焦急之時,那白日裏的酸文士又扛着旗走過來。
水一方見他一臉讪笑,轉身欲走,那人卻道:“小子,幹什麽呢?”待走得近了,瞧了半晌,忽道:“嗟夫!你大事不妙哇。”水一方聽的心煩,方欲還口,猛的想到對方白日裏看似胡言亂語,夜裏卻有人失靴,上有血跡,不由一拱手,畢恭畢敬道:“恕在下眼拙,不識先生高人。那柳府是報國忠良,先生既早預知柳府招災,煩請蔔出一卦,化去這場浩劫。”
那人一愕,似乎沒想到對方如此态度,嘻嘻笑道:“拿信我看。”水一方遞過信去,那人來回看了一遍,道:“李泌嘛?一個人在東市的望川樓喝悶酒呢。”水一方一愣,奇道:“你怎知道?”
那人生氣道:“長安城內羅半仙,聽說過沒有?我羅公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測過去未來,可算吉兇禍福,這般小事,屈指一算,立時曉得。”
水一方知道他信口胡吹,卻也知道他通過某種手段獲悉此訊,亦不便點破,只道:“有勞羅大哥了。”剛欲走開,羅公遠忙道:“哎,你上哪兒去?”
水一方道:“這便去找李泌先生,請他來救柳府。”
羅公遠不屑道:“李泌乃是皇帝小子的親腹,身邊驢拉磨似的圍了三圈狗腿子,你能近得他身?”
水一方憤然道:“羅大哥既是有心要助柳府,自是俠義心腸,若然知曉如何去做,何不明示?”
羅公遠笑道:“小兄弟,你可知我為何與你說這般多話,只因你性格狂放,和我相像。你可知啓夏門北有個大慈恩寺?”
水一方是老長安,焉能不知,追問道:“那便如何?”
羅公遠道:“寺裏有個老和尚叫寶戒。”
水一方道:“方丈寶戒大師,我知道的。”
羅公遠道:“寶戒有幾個小徒弟,對罷?有一個叫‘不錯’的,好家夥,此人生的是闊口巨眼,頭如笆鬥,面似鐵鏟……”
水一方惱他消遣,打斷道:“這與李泌有何關系?”
羅公遠拍手道:“毫無關系。只是我見對面走來個小和尚,随便說說。”
水一方實在受不了此人頑劣,自己雖張狂無賴,實不及此人萬一。擡眼瞧去,果見一小和尚一路念經,幾乎是半閉着眼雙目走過來。
羅公遠轉身拾起一塊碎磚,嘻嘻哈哈的躲到拐角處,待那和尚剛一經過,“啪”一聲悶響,小和尚便暈厥過去。水一方大驚,道:“你殺人幹麽?”
羅公遠不睬他,兀自剝下小和尚的衣帽,道:“他只是睡了。過來,我給你穿戴上。”
水一方這才會意,知他如此必有深意,便接過穿上,将頭發卷起盤到頭頂,用僧帽牢牢扣住。羅公遠笑道:“這般便俊秀多了。”
水一方茫然不解道:“這身打扮,有何用處?”
羅公遠俯在他耳旁輕言幾句,水一方眼皮疾跳,心花開朗,喜上眉梢,又有些不安道:“這能行嗎?”
羅公遠秀目一瞪,道:“我羅志遠的話,什麽時候錯過?
水一方訝然道:“羅,羅大哥,……你不是叫羅公遠麽?”
羅公遠微微一怔,一拍腦袋,道:“哦?是嗎?……你聽錯了吧?我有這麽說過嗎?”
水一方狐疑地道:“方才你自稱羅公遠。”
羅公遠忙笑道:“不錯不錯,我一門心思的只顧推算他人命運,竟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不錯,我是叫羅公遠。”
水一方知他這名字是信口編造的,既然他不肯吐露姓名,也不追問,作揖道:“既如此,小弟拜別,日後有緣再見。我代柳府上下謝過羅大哥救命之恩。”言罷轉身向東市走去,回想羅公遠種種怪異之處,心想有這般潇灑放浪的狂朋怪侶,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泌果在望川樓痛飲。他近日與張良娣勢成水火,聖上寵信張妃,自己屢柬皆受其阻,心中大感恚忿,他乃江湖豪士,無拘無束,随即出宮覓一酒館喝酒,也不願驚動百姓,故只是自酌自飲,從不包下酒館。此時剛入初夏,酒館生意及隆,常有人飲到子時不歸,酒館也跟着很晚才打烊。
李泌想到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宮內李輔國、張良娣掌握實權,北方回纥眈眈相向,安祿山反賊雄踞黃河一帶,內憂外患,實令人心焦。他酒量本豪,卻因太過憂愁,十餘杯後竟而微覺醺醉。
此時門外驀地傳來一聲:“阿彌托佛,”只見一灰衣少年僧人,眉目隽秀,大步跨進房門。放聲道:“掌櫃的,各位披着獸皮的賈人大爺和各位鞑子官老爺,施舍小僧一口飯吧!”當時大唐皇室李氏乃西涼人後代,屬北方突厥族系,他竟直稱“鞑子”,自是指常出入皇宮的李泌了。
在場之人無不大笑,李泌左右武士挺出便要拿他,李泌聽此言也不動聲色,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止住,掏出兩錢銀子,道:“小和尚,拿了錢去吧。”
那小和尚便是水一方,道:“錢財身外之物,小僧只是要些東西,可做身內之物的。”
李泌道:“那便過來坐吧,如若不嫌,便同在下一起吃。”一武士輕聲道:“先生……”李泌擺手道:“不妨。”他剛想叫小二做碗素面,水一方卻一屁股坐了下來,拿過酒壺高高舉起,酒如流泉涔涔流入口裏,又撕了條鴨腿吃了起來。
李泌這才一愣,道:“小師父出家人……”他又覺自己不便管太多,便道:“小師父敢于破戒創新實在……可敬,這就叫‘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吧?”
那水一方道:“不是啊,我吃我的,關佛祖屁事?”
李泌愈奇了,道:“你不是和尚麽?怎麽不信佛祖,還罵他?”
水一方道:“我是和尚就得信佛祖?你還是大唐子民呢,你愛戴當今皇上麽?”他這一句足以誅九族,掌櫃忙堵上耳朵道:“聽不見聽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咦?奇怪,我怎麽突然聾了?”那李泌身旁七八名武士見主子并不動怒,也不好輕舉妄動,但皆面呈激憤之色。
李泌本來心情抑憤,此時豁然神馳,不由微笑道:“小師父果然脫俗之人,但小師父既不信佛祖,去又因何出家?”
水一方假意長嘆道:“唉,這原因有二,一是在下窮得要死,縱觀天下行當,唯有和尚和乞丐才可以吃白食,而做和尚更體面一點。二就是在下的相貌實在太過俊雅,着實迷倒不少淫娃蕩婦,倘若不當和尚,只怕難保處子之身了。”
饒是李泌性情素來冷傲,也不禁大笑起來,道:“小師父诙諧中說出人間至真哲理,在下佩服得緊。在下李泌,小師父如何稱呼?”
水一方道:“小僧法號‘不錯’,寺裏太悶,出來玩啦。”
李泌正色道:“小師父佛法深湛,聰明伶俐,不知修行于哪座寶剎,師承何人?”
水一方道:“小僧的寶剎呢,便是大慈恩寺,師父就是住持寶戒那個老古董,幸虧他不出寺門,否則非給古董商捉去不可,一拍賣就是十兩。”
李泌撫掌大笑不止,只覺煩惱盡釋,好多年沒有如此愉悅過。水一方這才細細端詳李泌,星冠雲披,綠袍玉帶,眉目如畫,威風赫赫,談笑之前顧盼犀利,軒軒高舉之概,實是一位夭矯不群的不世英傑。
李泌覺得此人甚是有趣,又道:“小師父的法號謂之‘不錯’,何解?”
水一方道:“不錯之意,便是即便大禍臨頭,滿門不留,亦要強忍痛楚,只因這世間強便是道,人上之人,永遠無錯。”言及此處,忽又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咬牙切齒起來。
李泌方待舉杯,酒未沾唇,略微一滞,遂覺話中有話,便令道:“你們都下去吧。”左右得令,兩旁散開。李泌道:“小師父,……這話怎麽說?”
水一方道:“今日為我佛上香,福至心靈,意誠所至,乃求一簽,是為大兇。柳府有滅門之災,聞說李大俠與柳奇将軍交情甚密,還望助他化險為夷。随即遞給他信。”
李泌聞言訝然道:“小師父,你這消息自何處得來?”
水一方嬉皮笑臉道:“我佛。”見李泌不信,便意味深長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語。”
李泌眉頭微起,凝然道:“只是近來……朝中有奸人誣我串通郭子儀元帥,有起兵謀反之心。此時再去柳府給無恥小人落了口實,參郭子儀元帥和李光弼元帥一本,京師必将打亂,屆時安賊未滅,我方先亂,只怕聖朝岌岌可危。我雖與柳将軍交好……卻也不可因他一人而毀了江山社稷。”
水一方冷哼一聲,道:“我還道李大俠是怎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原來這般重名愛譽,畏首畏尾。”
李泌面色微沉,道:“你說什麽?”
水一方厲聲道:“男兒大丈夫頂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怕什麽閑言碎語!一生逝若流水,光陰荏苒,能交到幾個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士為知己者死,搏它個痛痛快快!也不枉活這一世!”
李泌神情大震,黯然不語。
水一方道:“有谒雲:‘如采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塵諸幻相’,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待?
柳家世代忠良,你為人知交,自當為其保住血脈。為朋友當兩肋插刀,連街上的乞丐都懂,你身為一代名士,卻又怎能這般進退趨避,不講道義?”
李泌浩嘆一聲,道:“小師父所言極是。只是要滅柳府的是‘暗黑殺旗’,只怕無人能躲得過。”水一方大怒,道:“原來你是這等人!怕這個怕那個,幹脆一頭撞死幹淨!世上有何事不可能發生,事在人為,焉知柳府不能轉危為安?“他将僧帽一扔,抖出長發,大叫道: “老子也可能還俗了! ”
李泌神色忽變,先是微笑,接着狂笑不已,聲動四壁,目光中意志蹇傲,陰靈俊逸,水一方看得愣了。李泌笑道:“小兄弟講得好!深得我心!只因李某覺得你行為詭秘,身份可疑,以為你是奸人所派,欲引我就範,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某在此賠罪了。”
水一方頓愕,面色微微一紅,道:“原來李大俠心思這般周密,果非常人能及,小子狂妄,誤會了先生,還望李大俠原諒。”李泌抓起劍,吩咐左右,道:“若非如此燃眉之情,李泌當與小師父共謀一醉。事不宜遲,你等回去招集人手,我立時随這位小師……小兄弟去柳府救人!”
柳府之內,燈火依舊徹夜通明。柳奇與衆拳師士卒,正值焦慮難耐,猛地“砰砰”兩聲烈響,兩扇朱紅大門已飛射入內,直插死四名家仆。大門板上寫着:“千金誕日,無以為敬,菲菲薄物,望請笑納。”衆人驚愕之際,門外已有一人大步踏入,只見他一身幹練玄衣,雙目凜傲,顧盼生威,嘴上卻笑容可掬,雙手一抱拳道:“柳老爺子,在下暗黑殺旗門下軒轅馳,特來取府上……現在還剩多少哩?哦對了,五十八人性命。”
衆人見他竟自報家門,大搖大擺地進來說要殺人,顯是成竹在胸,一陣驚惑不定之後,衆武士挺矛便刺。軒轅馳冷笑一聲,身形似魔如幻優哉游哉,驷猶不及。幾個起落竄插,所過之處,衆武士皆巋然不動,但目如暴死之魚狂凸在外,已然氣絕。
衆拳師心下駭然,皆是狂吼連連,一時間大堂內勁風大作,也不知有多少拳氣掌風身軒轅馳身上招呼過來。軒轅馳卻神情灑脫,毫不在意,左突右閃,同時揮手拍出。柳奇知暗黑殺旗自創旗老祖軒轅長恨開山立派以來,傳下一門極其詭辣的“血影神功”,雖直至殺旗外婿嬌客申屠無傷學成之後才将威力發揮到極致,但凡習武者不論資質,只要練了此功,進步必為神速,只是日後想再入佳境較難而已。适才看軒轅馳詭異之極的身法,顯是已得此神功真傳,否則以軒轅一姓之族又何以稱霸暗殺道三十餘載?自己門下拳師只會看家護院,論武功也只比江湖上的中小镖局武師強些罷了,對于軒轅馳又豈是一哂?眼見軒轅馳不疾不徐,已至自己眼前,但身前身後的衆拳師已然盡數被殺。
便在柳奇拔劍之時,柳因夢早已推開侍女,沖到大堂,高聲喝道:“不許傷我爹爹!”
軒轅馳一見,笑道:“柳大小姐果然是将門之後,那我便不傷他。”他右手似慢又疾地一揮,激蕩氣流,競已将柳奇長劍擊偏數寸,那樣子就似要自刎一般,道:“你自殺罷。“
柳因夢見此,知對方的武功實勝己數倍,便是李泌當真趕到只怕也未必救得了自己。轉頭喊道:“你出來幹什麽?滾回去!”
柳因夢道:“我不!他要殺你!我們死在一起!”軒轅馳陰恻恻地笑道:“好感人的親情,我若不姓軒轅,怕是真的不忍下手了。既是如此,你倆一同自盡吧。或者柳将軍更希望死在自己親生女兒的手上?”
忽聞門口一陣更陰的笑聲,有人道:“或者軒轅小賊更希望死在自己親生老爹手上?那老爹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軒轅馳一陣惱怒,轉首瞧去,只見水一方站在門口,正叉着腰,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怒道:“你是誰?”
水一方道:“好不感人的親情,我若不姓軒轅,怕是你真的要數典忘祖了!”
軒轅馳略一鎮定,抑住恚氣,冷冷道:“你說你是誰的親生老爹?”怒氣卻更盛,喝道:“過來!”
水一方道:“我不!你要殺我!要死你自己死好了!”
李泌笑着推開水一方,抱拳道:“軒轅兄,有禮了。”
軒轅馳冷然道:“你是何人?便是你要這黃口小兒來消遣于我?”言罷已然一拳推出。
李泌一聞掌風,虎虎有力,知的是盡敵,忙錯拳曲肘,前胸開合,一招“後羿射日”,如湯沃雪,立時化開,頓時拳頭虎口隐隐作疼,心下暗暗吃驚.那軒轅馳更是心下詫異,見對方輕易破解自己八分力的攻勢,急忙轉攻為守,先凝住下盤,上身陡然反轉,兔起凫舉,霆不暇發,一招“跳丸日月”直搗李泌面門,看似粗陋,實是威力驚人。李泌何等武功,拉開雙腿,疾走狂砂,借周身之重壓将下來,軒轅馳知他心意,略向後避,但登時才行察覺,這一拳無論如何都再遞不到對方面前了。
一連兩招,皆為對方收拾地芥般錯開,游刃有餘,見李泌身形奇偉,速度卻迅捷異常,濯濯其英,晔晔其光,同時不失沉穩雄渾,大度風致,如入無人之境,不由飄開三步站定,喝道:“你是什麽人?”
李泌笑道:“區區李泌,衡山弟子。”
軒轅馳動容道:“原來是你,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哼……閹狗,竟不告訴我……柳奇竟識得你,看來這次我獨踩柳府忒地是托大了。”
李泌未必聽清了他前面幾句嘀咕什麽,只道:“恩師一再囑咐我,莫要和江湖上的朋友結梁子,此番得遇軒轅兄,算是買我的衡山派一個小面子,如何?”
軒轅馳冷笑道:“區區衡山,何足挂齒,想我暗黑殺道,數以千衆,橫行天下,便是馬鬃山寨,景教和漢幫,也未必得眼中,今日即便勝不了你,我也決不能完不成任務,況且……”
李泌一凜,巍然道:“況且什麽?”
軒轅馳狂笑道:“況且今日你輸定了!”語音未定,手中已暴射出暗紅色的奇迷光暈,李泌大驚,以畢生功力凝于全身,狂閃出去,但仍覺小腿一麻,已為暗器射中,水一方大駭,忙奔過去扶住李泌,李泌身後衆武士這才紛紛向前,軒轅馳不再留情,一一斃于掌下。轉身又一拳,正中柳奇印堂,柳因夢大哭道:“爹!”撲在屍體上,幾欲昏厥。
軒轅馳大笑道:“如何?”又不禁黯然道:“血影噬心鑽一出,天下無人能避,你雖也中了,卻未傷及要害,……我是瞄準射出的,況且距離這樣近……閣下武功當真是高強之極,我本以為柳府無人,便只攜了一枚,且未喂毒,現下看來,太也失策。不過即是如此,你也動彈不得,血影鑽以玄鐵鑄就,四面無角,只要紮進人體,必會鑽筋入髓。現下要殺你雖仍是不易,但已再也沒有這般絕好的機會了。”他轉向水一方惡狠狠道:“我先殺他,再來好好收拾你和那小娘皮,好教你知曉侮辱我是什麽下場。”他知水一方半大孩子毫無武功根基,總也跑不了,便拾起一跟長矛,小心地向李泌探去,而長矛極端卻向外伸,距自己胸口頗遠,仍怕李泌瀕死一擊,內力傾瀉于上致已死地。
便在此時,身後猛然飒飒劍響,寒意驟起。軒轅馳大驚之餘,無暇多想,長矛及轉,向來人刺去,那人的劍數走的是湖廣劍法的路子,向後疾挑,将矛頭拔開,就其力順勢落地。軒轅馳一愣,見此人年齡與水一方相仿,或者稍大一點,目光陰骛異常,嘴角冷笑未消,又驚又怒,喝道:“你是誰,是李泌的同夥?湖廣雙煞是你什麽人?”
水一方見有人幫忙,形勢有所好轉,心下竊喜,卻見李泌神色凝重。原來李泌端詳此人,目中邪芒太盛,實非善類,即便真是要幫自己,也略有些不情願。
那人一字一頓道:“我姓卓。”
軒轅馳想了半響,問道:“你姓什麽與我何幹?你既見到我執行任務,就必須死。”
那人根本未加理會他的話,只是自顧自地道:“我娘說了,只要見到姓軒轅的,就一定要告訴他,我姓卓。”
軒轅馳忍不住要問:“你娘又是誰?”卻也按捺不住,催動真氣,便要沖上。
那少年身形陡閃,使出了少林金剛伏魔神通中的一招“如是我聞”,軒轅馳一瞧邊知徒是其表,不由叫聲:“這也好使出丢人現眼?”雙拳并起,便欲正面化去,豈知少年右拳一開,竟擊出似在炙燒的火羅剎掌,軒轅馳反應奇捷,又一疾閃,這才險逼過去,誰知少年已縱到他面前,手中竟暴出如同自己所使的別無二枚的暗紅色光暈,胸上仿佛被拔去了骨頭,一路鮮血狂濺出去,咯咯慘呼,倒在地上。這一下陡然變故,令李泌和水一方詫異不已。本來軒轅馳的武功要高出對方甚多,卻立即落敗。最感詫異的還是軒轅自己,他竟中了自己家族的獨門暗器,不由提起最後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