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雙城(二)
每個人暴跳如雷的表現方式不盡相同,落在鹫骐頭目姚哲身上,那麽必然會有一間獨立封閉的場所,以及滿室被砸成破爛的家具擺設。
出于了解,鐵橋并沒有去阻止更不去安撫,他只是抱臂靠在牆上,默默看着姚哲像頭發情的公牛一樣在屋子裏橫沖直撞,把能觸摸到的一切都毀得徹徹底底。終于她好像是意識到已經砸無可砸了,擡頭看見牆邊還站着一個完好無損的鐵橋,勾腳踢起一塊碎凳腳揚手抄住,想都沒想就朝着鐵橋大力擲過去。
鐵橋姿勢都沒換,甚至都沒看那兇器一眼,稍稍偏了下頭,凳腳擦着他鬓角撞在牆壁上又彈落在地,沒能傷他分毫。
而姚哲已經大踏步地走過來,氣勢洶洶揪起鐵橋前襟咬牙嘶吼:“我要斃了包亞君!”
鐵橋本來就比姚哲高出起碼兩個頭,被抓着衣領也不過是把頭擡了擡,依舊居高臨下俯視着姚哲。
“如果你想,可以親自動手。”鐵橋淡得近乎麻木,“別的人恐怕不會聽從這道命令。”
姚哲揚手就是一巴掌:“沒有人可以背叛我!”
鐵橋雙臂低垂,沒有反擊的意思。這一巴掌他也完全沒有回避,連句反駁的話都不說,任打任罵。
獨角戲唱得索然,姚哲撤了幾步,手指點在鐵橋鼻前,喝令他:“滾!”
鐵橋舔了舔嘴角內側的破皮,平靜地問她:“滾的距離是多少?出了這個房間?回嘉峪關?還是徹底離開你?”
姚哲剎那錯愕,旋即咆哮:“簡琥!”
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被人喊過本名了,似乎總在怒不可遏之時才會被姚哲連名帶姓地叫出來,但鐵橋幾乎不會惹姚哲生氣。應該說相識二十年,從同學到朋友最後成為如今的肱骨親随,鐵橋與姚哲的關系越來越緊密,但地位卻似乎越來越低,從平等變為下屬,變成了一個影子。經歷如此巨大轉變的二十年裏,鐵橋一次都沒有違背過姚哲。即使她說要建立一個對抗政府的非法武裝組織,即使離開父母親人陪她浪跡戈壁大漠。
大多數時候鐵橋自己都快忘了原來的名字,只用這個綽號行走世間,著名也無名。
今天是怎麽了?因為那聲出離憤怒的“滾”?抑或因為生平頭一次挨了女人的打?
——莫名氣惱的情緒背後,有着當事人自己都梳理不清的理由。
唯有那股深深的悲傷,明明白白鋪滿了鐵橋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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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氣發完了麽?”鐵橋沒有滾,離開牆壁站好了,簡單整了整衣領,轉而去到門邊,“該出發了。”
姚哲在他身後歇斯底裏地尖叫:“我哪兒都不去!”
鐵橋站下,深呼吸,轉過身。
“你的意思,計劃取消?”
姚哲抓起一個不明物體扔過來:“你他媽的跟誰說話?”
鐵橋依然沒有躲,或許他只是沒看清,無論如何,這次他的額頭被砸個正着。一陣猛烈的痛感過後,鐵橋恍惚眼前有些溫熱的液體流淌下來,将視野畫出一道赤紅。
腳邊地上滴溜溜滾動着的,是一只木雕老鷹頭。那藝術品原本就擺在窗邊的辦公桌上,于方才的暴力毀壞中被姚哲硬生生砸掉了頭。
身為C+,鐵橋知道自己的傷口很快能好,但打擊後的劇痛與眼前的眩暈依舊會發生。他沒吭聲,合了合眼,等着一切不适的感覺緩和。
在看到東西砸中鐵橋額角的一瞬間,姚哲立刻後悔了。她了解自己的暴躁永遠只是一時的發洩,對鐵橋種種遷怒也不過是太明白這個人絕對不會舍己而去。因為有恃無恐,于是無所顧忌。
“你、我……”一個從出生開始就不懂得致歉的人,就連最親密的夥伴都無法叫她放下自尊,“這麽大個人了不知道躲開嗎?”
鐵橋睜開一只眼睛望着姚哲,驀地癡笑起來:“嘁,呵呵呵呵,”他用拇指刮去另一只睑上垂挂的血污,說得無奈,“明明是你說不許躲的啊!”
姚哲心頭一窒,眼前閃回少年時的學校草場。體育課上的躲避球游戲,分組對抗,鐵橋站在姚哲的對面,目标清晰,命中卻好難。體格的高大并未影響這個健壯男生行動上的靈敏,他就好像在羞辱對手一樣,不跑不跳,每次就是擡擡腿歪歪頭,最多再扭個腰,輕松回避了每一次來自姚哲這一方的皮球攻擊。
最後累得氣喘籲籲又氣急敗壞的姚哲把球一夾,指着鐵橋大聲道:“不許躲,不然絕交!”
同樣年少的鐵橋攤攤手:“玩個游戲你還耍賴啊?”
姚哲瞪眼:“我讨厭失敗,耍賴也要贏!”
鐵橋失笑:“你叫大家還怎麽玩兒?”
“打完了你,小爺不玩兒了!”
“只是這樣?”
“就要這樣!”
鐵橋嘆了聲,雙手插兜閉上眼,淡然道:“來吧,我不躲!”
皮球輕輕滾到鐵橋腳邊,碰在他鞋尖上。睜開眼看去,姚哲已經轉身走向操場邊的休息區。他撇嘴笑了下,與同學打了個招呼,便追了上去。
那一次,姚哲沒有拿球丢鐵橋。這一次,她用一塊爛木頭打破了鐵橋的頭。
一些事,真的變了!
鐵橋望着兀自震驚的姚哲,慢慢向後退。
姚哲娥眉深蹙,不确定地喚他:“小鐵?”
鐵橋輕輕搖了下頭:“回來再說。走吧!”
“不!”
“清醒點,阿哲!”鐵橋低吼,眸光裏怒其不争,“分清楚主次。我們來芝加哥的首要目的是什麽?你想讓姚老獨自去面對那些人嗎?小天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你不能在斬斷所有聯盟之後還讓他孤軍奮戰。這是你最後的孝與義了,別真成了臭不要臉的無賴!”
一股戰栗感從腳底爬上來,震得姚哲頭皮發麻。她突然不認識眼前的男子了。二十年來,所有的猙獰都只是對外的,鐵橋沒有鐵漢柔情,但至少對自己從不曾有過這般的色厲內荏。她也知道這個人所說都是客觀正确的,若是之前,鐵橋是她的心腹也是軍師,适時的規勸總能讓自己聽進去。
可姚哲竟也向着後方退去,将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遠。
鐵橋眼中有了怒意:“阿哲!”
“我就不!”姚哲咬緊牙關,“誰都可以走,誰都可以背叛,大不了我殺了他們。只有你不可以。我不準你離開我!我不準你離開我的理想!”
“所以我說了,等一切結束了,我們慢慢談。現在你他媽的給我忘了它,我們走!”
姚哲突然高興起來,笑得有些病态:“哈哈,你罵我!”她幾乎是沖到鐵橋面前,雀躍極了,“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粗話嗳!罵我,哈哈,你罵我!”
鐵橋不說話了,木無表情地盯着她的臉,沉靜得可怕。
“我們改變一下約定好不好,小鐵?”姚哲似個頑皮的孩子左右蹦跳,高束的發辮在腦後輕盈地擺來擺去,“我不要你木頭人一樣挨打,以後我罵人打人的時候你盡管躲開,我還允許你還手,歐,只要不打死我。”說到這裏她還停下來眨眨眼,“但同時,永遠不許提決裂,永遠不能離開我。無論我氣頭上說出多麽過分的話,你都不可以從我身邊走開。我要你答應,一生一世都做我的近衛軍師。死了都得埋我邊上!”
如果不是知道姚哲身體的特別病異,不是知道她一心想做個男人,此刻的場面或會被誤會是一場霸道蠻橫的告白吧!
不可否認姚哲是美麗的。中性的氣質将她鍛造成一柄堅韌的劍,比男人多了清麗,比女子多了剛毅,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糅合之美。即便在成為恐怖分子之後,種種場面上結識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依舊不乏為她的姿容與魅力傾倒之人。當然這些人裏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可是姚哲從來不要他們。連言語都省略,姚哲直白地拒絕一切靠近自己一米內的暧昧,讓每一份蠢動的情愫都猝死在萌芽狀态。流言總是不明真相的揣度,世間并無許多人知道姚哲是石女。人們無法推測她究竟是自卑還是自戀,或者純粹對情感的取向拿捏不準,才顯得如此躊躇。唯有鐵橋明白,這個裹在不完整女兒身裏的男子漢志在天下,刻意隔絕了自己對男歡女愛的希求。
寧負天下人的姚哲居然破天荒對自己說永遠,說一生,鐵橋只覺素來無波的心湖被人狠狠砸進一塊隕石,激起潑天的浪。
然而他終究是個克制的人,比演員更善于掩藏自己真實的情緒。用一次深呼吸壓下動如擂鼓的激烈心跳,鐵橋看似敷衍地點了下頭,無謂道:“可以!”
姚哲逼一句:“發誓!”
鐵橋睜大眼,用表情告訴她:“你瘋了嗎?”
姚哲咧嘴笑:“發誓啊!發完誓我們就走啦!不發誓,就不走。讓父親和小天去死好了。我不在乎的。這世上死了誰我都不在乎,嘿嘿,我只要你!”
鐵橋不淡定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知道啊!聽起來像有病是不是?無所謂!鹫骐的頭領有足夠的資本心血來潮、言不由衷、出爾反爾。說不定還沒走出這個門我就後悔了,那又怎樣?我就要聽你說。不許走,不許讨厭我,不許背叛我,全世界離開我都沒有關系,只有小鐵不行。在我說可以之前,絕對不行!”
鐵橋真的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奇怪的邏輯逼出神經病來了,姚哲的思維太過超越常理,簡直是打破三觀。而為了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他們已經在這房間裏無意義地浪費了十分鐘。鐵橋擡腕看了一下表,距離姚軻預定出席的晚宴開始還有三十四分鐘。不考慮芝加哥的道路擁堵情況,他們還來得及趕上主辦者的開場祝詞。
“就是這樣?”
鐵橋終于妥協了。
“只要這樣!”
姚哲臉上洋溢起勝利的笑容。
“好吧!我發誓,在沒有得到你許可的前提下,絕對不辭去在鹫骐的任何職務。不背叛你,不另擇其主,終其一生都追随在你英明睿智的領導下,做牛做馬。可以了嗎?”
姚哲伸出小指:“拉鈎!”
鐵橋心裏快吐血了,面上極盡克制着,也伸出小指與她勾了勾。如此一來,姚哲終于放心了,撣了撣衣袖高昂起頭顱,踩着七寸釘的高跟鞋雄赳赳地走出了房間。
站在走廊拉上房門的一刻,鐵橋又看一眼廢墟般慘淡的房間,搖頭苦笑。
雖然最後親證自己的愛人與天刑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聯,但秘密官邸畢竟出了那樣驚天動地的騷亂,作為警方派遣的特別保镖,蓋伊始終覺得難辭其咎。加之避嫌,于是他自動請辭了餘下幾天的工作。
意外的,竟沒有得到批準。據局長阿爾伯氣哼哼地表述:“老子才不想自己最得力的部下一而再地去送死呢!可政治部那群蛀蟲說這關系到城市聲譽和國際形象,必須讓精英奮戰在第一線。真操他媽他爸他全家的!”
縱然老局長罵人技術一流,也不能讓蓋伊輕松笑對接下來的任務了。他心裏對姚軻已經起了疑心。關于這個蓉州首富此行的目的,關于他掌握的天刑隊全員資料的來源,蓋伊都敏銳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從警三十多年,在情報部門挂着密檔,蓋伊對陰謀詭計已經訓練出了條件反射般的感知力。他太明白,越是顯赫的身份背後越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黑幕。各種肮髒的交易,華服下的卑劣與猥瑣,蓋伊看見的太多,多到厭倦麻木。若是早上十年,他或許還會保有警察的正義感和使命感,願意不惜生命去與權勢鬥争揭開真相。如今他就是一個痞子,躲在阿爾伯局長的庇護下心安理得地吃着官饷,在上層官僚的鬥争中活得游刃有餘。
蓋伊不想當英雄了!他有了克拉拉,他不想在過去的報應來臨前再去以身犯險。盡情享受愛情,這是蓋伊目前唯一熱衷的事。
走出局長辦公室,透過辦公區的窗戶看見外頭華燈初上。下班高峰的道路已經被塞上了滿滿的車流,不耐煩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可整個辦公區卻顯得空蕩蕩。
已經連續多少年補不齊人手了?——這個問題讓蓋伊心頭陡然生出凄涼。環顧偌大的空間,很多桌子空置了豈止三年五載。如今自己唯一的部下梅根也躺在了醫院裏,蓋伊不知道這活潑的姑娘醒來後會不會醞釀着寫一份辭職報告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他也不知道今晚走出這裏,還有沒有勇氣再回來。
臨時的休整,蓋伊今天不用出勤。聽說華夏貴客晚上要去出席一次上流中的上流雲集的宴會,蓋伊慶幸自己不用忍受束縛的正裝站在人群外目睹各種虛僞的交際。
走下樓梯,路過魯伊茲的前臺,胖子兢兢業業地坐在老位置上值班,腦袋耷拉在胸前,不知道睡着多久了。蓋伊沒有吵醒他,徑自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門。
微風卷着馬路上的汽車尾氣拂了一下蓋伊,他擡頭看了眼被霓虹燈喧賓奪主的黑暗天空,掏出上衣口袋的手持終端,打算給克拉拉打個電話。這時候,來電提示音卻蜂鳴了起來。
無法顯示的號碼,蓋伊立即警覺起來。蹙眉想了一下,終于按下了通話鍵。
“哈喽,警官先生,最近過得怎麽樣啊?”
特殊的口音外加永遠朝氣蓬勃的上揚語調,毫無疑問這個人是蓋伊很熟悉的年輕醫生海老原優一。當然,現在蓋伊更願意喊他“白眉”。
“說實話,我很意外。”蓋伊小心翼翼退回警察局大門,一步一步慢慢踩上去往局長辦公室的階梯,“你居然敢主動聯絡我,不會只是來寒暄的吧?”
“當然不是啦!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我現在在芝加哥。”
蓋伊肩頭一震:“你回來了?”
“對啊!回來找你嘛!”
“我不明白。”
“就是……嗳?你在爬樓梯嗎?去找局長先生幫忙追蹤信號是沒用的喲!”電話那頭的海老原聽起來很頑皮,“這是個古董鍵盤機,沒有GPS定位功能,而且我也在移動中。于是放棄找我吧!反正你很快就能見到我了。”
蓋伊驚訝:“你們想幹什麽?”
“別亂想好嗎?天刑隊現在就是過街老鼠,親愛的瑪斯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呢!還有可愛的啾啾,都被你打成玉米棒了。我們需要警察叔叔的保護,所以出來見個面喝個茶吧,科斯塔警官!”
“我怎麽知道不是陷阱呢?”
“就算是陷阱你也要來啊!不然克拉拉就要跟着妹妹一起離開可怕的芝加哥了。”
蓋伊停在樓梯口,雙眼睜得巨大,直愣愣盯着站在辦公室門口一臉疑惑的阿爾伯局長,全身僵硬。
“你們,別傷害她!”
海老原笑:“好奇怪,為什麽你會覺得我們能傷害克拉拉?就因為我們是刺客?”
蓋伊喉嚨發緊:“說說你們的條件吧!”
“沒有條件,尊敬的警官!我告訴你了,我和你,天刑隊和芝加哥最幹淨的警察,需要見一次面。你從別人那裏得到了一些信息,恰好,我們也有一些信息要交換給你。等你看過了之後,再來判斷要不要放我們離開,可以嗎?”
“我無法相信你們。”
“信任是相互的,比起你,我的夥伴們面臨的處境才是真正的如履薄冰。我們也在冒險,而且比你的風險更大。殺死你,對讓我們擺脫困境毫無意義,只會加重警方對我們的圍剿。這是單方面的求和!別以為克拉拉是人質,她是啾啾的姐姐,我們不殺無辜的人。尤其是親人。”
蓋伊怒吼:“可你們帶走了她,逼我跟你們談判。這就是綁架!”
電話那頭頓了頓,俄而響起另一個冷漠的聲音:“見面地址會發到你的終端上,一個小時後見。你可以不來,也可以帶着你的警隊同僚們來,我不保證後果,因為我也不知道跟你見面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但我記得亞德裏安。如果你覺得我為那孩子做的還算正義的話,就來聽聽我們要告訴你的事實。言盡于此!”
終端的耳機裏只剩下嘟嘟的提示音,對方已挂斷,毫無轉圜,果斷決絕。
鄧寄川,影畫師,這個許多次在醫院跟蓋伊遇見,說話從不超過五個字的程序員,剛剛給蓋伊下了最後通牒。
此時的蓋伊還不知道,這次見面,對于雙方來說,都是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