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二、終.沖破
“原諒我無法将這一切繼續回憶下去。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拾起這本子,一頁一頁從頭看起,像時光在紙上倒流,我與許多人在記憶中由相遇開始,重新走人生的路。直到那一天。
無數次我停在那一天,筆端發顫着,懷抱着當時的心情遏制不住地發抖,依舊哭不出聲來。我想我已經無需用文字來記錄這一切,因為它們不會消失,永遠不會。大腦辟出了獨立的空間永久存放那場訣別,我将背負,至死不休!”
——秦妞從我手中抽走了回憶錄,我才意識到她的到來。許多年過去,她依然沒有治好自己的社交恐懼,就像我無法将回憶錄繼續。如今她是我的妻,多數時候默默相對,握住彼此的手。對我來說,這樣最好。
失去了一切,生活還肯留給我一個最好!
七年前的鄧寄川不會想到,自己一生中最在乎的一些人将不再有下一個七年。
年輕人在移動終端中一遍一遍重複:“我們不會走!”
生性的固執讓雙方都無法将彼此說服,便放棄說服,把結局交給時間去證明。曾經的條令,此刻的堅持,最初只以為此處栖身是為了活下去,最終抱成了團合成了家,再也無法放手。
時鐘的擺催命一般滴答滴答,宛如擺渡人的槳劃過冥河的水,向着靈魂襲來。
瑪斯在笑,百得膠在哭,賓果面色蒼白舉起手裏的槍抵在太陽穴上,怯懦又勇敢地說:“炸得粉身碎骨一定很慘,我怕疼的,最後一秒前我要好死。”
最後海老原優一接替通話,一如既往調皮地喊:“司醬,還有六分鐘了。我突然好奇你把炸彈放在哪兒了?什麽性質的炸彈?要炸毀這間房子需要的量不小啊!一發導彈倒是省心,可你沒有叮當了,誰幫你聯通衛星啓動制導呢?司醬,你是不想我們陪葬,還是等着我們走後再跟姚哲說你已經殺死了她的爸爸,讓她用炮連你和這房間一道轟上天呢?”
房間內的司碧德神情冷肅,面對一屋子貪生怕死的富豪們不肯流露出絲毫的動搖。
“你一直很聰明,優一。”司碧德坐在長桌的盡頭,指尖一下一下輕輕叩着桌面,“可再高的智商今天也只能靠誘供和詐敵這樣的小伎倆了,不妙啊,孩子!我對你有點失望。”
海老原也不急:“春風化雨的司醬卻只能對我嘆息着說失望了,看來也是黔驢技窮。一起赴死之前做些小嘗試,很有趣,不是麽?”
“五分鐘。”
人工智能miwako十分忠實地承擔着倒計時的工作。不再顯示全息投影的虛拟人形,溫柔的嗓音借由這個特殊房間單設的揚聲器在空間裏繞梁不絕,好聽得心驚膽戰。
終于有人不甘于束手迎向末路,走出隊列,去面對司碧德手中的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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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皮克斯,你不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地球維持會的老家夥們只是一群食古不化的道德綁架者,世人連他們是什麽都不知道,不管他們是肉身不滅還是精神不朽,這對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意義。幾千年的人類文明一直伴随着各式各樣對長生的觊觎,帝王們煉丹,平凡人修真,傳說與歷史并存,可從來沒有人能真正觸及到哪怕一點點的機會。但,我們做到了。真的只是一點點,我們可以做到!”
講話的人看起來比姚軻還要老。單純只是外表上的。姚軻是C+,衰老這件事在他身上進行地緩慢而消極,耄耋之年,形色止于天命,他比那些小自己二三十歲的人們還要顯得容光煥發。
當然,這不是那人值得注目的地方。包括他的無懼,甚至語帶譏諷,這些都不足以誘發他人的好奇。大家只是在意,他竟似與司碧德乃舊識。
司碧德擡了擡槍口,像一個真正專業的刺客那樣冷酷和沉靜,眼神中的每一縷如刀似刃都鋒利得恰到好處。
“你是所有人裏我最想親手殺死的一個,米蓋爾!”司碧德承認了這段故交之實,但絲毫沒有表現出久別重逢的熱絡,猶自涼薄着,“‘華衣社’只是挂名在防衛省下,就像‘布衣社’也只是挂名于科學省。我們原本都直接聽命于長老會,是互為陰陽的雙生子。可長大後的孩子有一個不再願意要榮譽虛名,他們追求利益更甚于一切,最終臣服于金錢。而最初的偏離是暴力的,是你用死亡教科學家們屈從,以你‘華衣社’三席之名。”
司碧德一手端着槍,一手解開了司機制服外套的紐扣。西裝下的白色襯衫修身妥帖,彈性的布料下顯露出肌肉明晰的線條形狀,充滿力量的性感之美。
白色手套被牙齒扯落,指關節顯露出武夫才有的粗壯感。
“你殺了高登,這是我必須親手結果你的原因。”司碧德将搶別在腰後,挽起了袖,“背叛者,死!害同袍者,死!我們的頭腦,我們的中樞,高登是‘華衣社’有史以來最有人情味的首席,你殺了我們的脊柱,讓我們互相猜忌分崩離析。你毀了一切!所以現在,我以‘華衣社’最後一人的決議,判你死刑。”
“三分鐘。”
倒數計時有條不紊地繼續着。米蓋爾開始笑了,恣意猖狂。
“你的小朋友猜對了,皮克斯!根本不存在把這裏夷平的超級炸彈,你在等一個動用私刑的機會。”
司碧德居然笑了下:“我保證門上那個是真的。我有信心,在你們中間出現具有犧牲精神的炮灰前,一個不落地送你們下地獄。你知道我可以。”
米蓋爾也褪下外套,做熱身,一邊點頭不已:“是是,你的确做得到!畢竟你的實力遠在高登之上,你把他拱上那個位子,自己則放棄排名甘心當長老院和‘華衣社’之間的傳令官。以前我不太懂你,皮克斯,後來我想我有點明白了,你還是覺得自己戾氣太重,不想把組織往劊子手的路上越帶越遠,所以才支持了高登。他也的确是個老好人,太好了,”米蓋爾皺皺鼻子,滿是不屑,“好到有錢不會賺,還妄圖用曉之以情來說服我回去繼續當長老院的狗。說實話,殺他真的挺容易的,他身手沒有良心好。”
司碧德抿唇看着他,沒有說話。
“兩分鐘。”
米蓋爾沒有動,他在等,等爆炸聲真的不會響起。
靠牆而立的人群動了。密會是少數者的派對,富豪中的富豪,權貴中的權貴,不算新築三人,與會者統共只有十二人。今晚之前,他們笑稱自己是圓桌騎士。也許,當圓桌換成長桌,他們的得意也如鄧寄川那晚的“蘋果派奇遇記”一樣,走入了無常。他們瑟瑟發抖了近二十分鐘,誤會此刻命運又将鐵軌的變道閘推回了自己手中。他們聚攏過來,男人摩拳擦掌,婦人也面似修羅。誰都想活下去!
“六十秒倒數,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米蓋爾笑容陰鸷:“我們根本不用出這個門的。殺了你,然後坐下來等待救援,軍警們會搞定一切的。他們必須搞定!”
司碧德依舊不還以只言片語,雙臂下垂,面對蠢動的人們也沒有去摸槍。
突然接二連三有人倒地,米蓋爾回頭,看見人群又奇怪地擠到了一起,他們的對面站着新築來賓。
黎小薰甩着手,扭動脖子,一臉的不爽:“就這樣被忽視了,真是不尊重對手啊,啧!”
米蓋爾面容有些扭曲:“你們三個代表的是個人?組織?還是整個新築?”
黎小薰偏頭看姚軻:“喂,他問我們咧!”
姚軻老奸巨猾地聳聳肩:“老夫祖籍蓉州的。”
許天階這次倒乖,順着話接道:“我祖籍杭州。”
“倒計時結束,好好好,沒有炸彈,那麽大家來把話說清楚!”黎小薰高舉起手:“我,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土生土長新築人。我可以代表自己也可以代表‘十方’,但我們都無權代表新築。不過,”黎小薰主動又往司碧德那裏靠了靠,“揍你們跟這些都沒關系。你瞎子嗎?我們都是C+,跟這個和尚一樣。雖然我平時跟任何基因的人都和平相處,我最要好的閨蜜、我的哥兒們都不是C+,我愛他們。可是今天我必須把基因擺在選擇要素上,并且是首選要素。很簡單,因為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像吸血鬼一樣抽幹我同類的血搞反人類的研究,害得好多人家庭破碎甚至命都沒了。這扇門外頭就有一群被你們殘害過的人要跟你們讨還血債,我如此正義凜然根正苗紅中華好兒女新築第一美妞,怎麽能跟你們這群人渣同流合污呢?罵人都嫌形容詞不夠豐富多彩,不打你個生活不能自理你的上帝會氣得半身不遂!”
黎小薰吐槽的語速快得跟快板書似的,換氣都不用更別提句讀,好長的句子一口氣說完還吐字清晰情緒到位,直叫一幹有錢人都聽懵了。許天階更不吝掌聲,起哄一般拼了命地拍巴掌。黎小薰回頭沖他一挑眉:“說一遍就領悟,孺子可教!”
許天階牽唇笑笑,欣然領受。
同米蓋爾一樣未曾料到新築三人的倒戈,司碧德瞥一眼桌上處于靜默中的移動終端,又看一眼三人,一時無法判斷。
姚軻已走得離他非常近,停下來望着他,眼神是誠懇而友好的:“我只要求拿回那枚方戒,可以嗎?”
司碧德記得那枚戒指的樣式,普通的純金打造,戒面上是一朵花紋繁複的芍藥。
“家徽?”
“不 ,如今的世代不興那些了。”姚軻目光靜靜落在白色瓷盤的中央,“妻子小名叫阿離,離草是芍藥的別名,她很喜歡白芍。我也很喜歡!”
“心之所鐘!”司碧德大方地将腳步移了移,讓出姚軻原本的座位,“花語很美,您的要求很恰當。”
姚軻颔首:“謝謝!”走到桌旁拿起了戒指戴回無名指上。只是戒指,桌面上其他的東西一概沒有碰。
“父親!”移動終端再一次被連接通話,那一頭傳來的是姚哲焦急的呼喚,“父親,您在嗎?父親!”
姚軻看一眼司碧德,他攤攤手,顯得大度慷慨。
“我在這裏,幺幺。你應該聽到了,沒有爆炸聲,沒有炸彈。”
姚哲松了口氣:“是的,父親,這我知道!我只想确認您還在,您很好。”
“我是很好,很安全。不過我們也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歐,就是小麻煩!有些障礙急需清除,所以我們還要晚一些才能出來。當然,你能通過miwako跟我講話,我想你一定就在外面,跟我們的蓋伊警官還有天刑隊的各位小朋友在一起,是不是?”
“是的,父親!”
“你的小部隊也到了?”
“是的,父親!”
“還有你最好的武器?我是說,真的可以把這裏轟上天去的力量。”
“只要您願意父親!”姚哲恭順地如一只綿羊,透過聲音都感覺她仿佛已單膝跪地,“‘龍鯉’随時可以發動攻擊。一切但憑您的意志,我們就能讓這裏從衛星地圖上消失。”
姚軻笑了,轉過頭來面向“十二騎士”們,宛如王者在下達通牒:“女士們先生們,游戲規則改變了。沒有人能踏着司碧德的屍體走出這裏,他失敗,這裏就會遭到炮轟。三門龍鯉,同時。拒絕重新站隊,我們不接受投降、求饒以及任何形式的活命交易。”姚軻指了指屋角的立鐘,“計時300秒,你們可以選擇有尊嚴地死,或者,不戰而死。”
話音落,米蓋爾首先發動。這個看起來已過耳順之年的老者行動非但迅捷,而且剛猛,如一枚炮彈般帶着巨大的沖擊波向着姚軻撞過來。他的意圖很明顯,扣住防禦力最低的姚軻做人質,逼姚哲再一次跟天刑隊反目。
然而他也結結實實撞上了一堵牆。至堅與至堅的對抗,司碧德全身的肌肉蓄力緊繃,硬得真好像石頭一樣。
“一如既往的手段卑劣,嗯?”
司碧德迫開米蓋爾,反手自腰後拔出了□□,卻不射擊米蓋爾,轉而抛給了姚軻。
“現在開始要保護好自己了,老人家!”
姚軻熟練地驗看了彈夾,确認保險,揚手射穿許天階對面一人的肩胛骨。
“放心吧,年輕人!老夫拳腳不濟,槍還是玩兒得挺順手的。”
司碧德無暇顧及,只聽他這樣說,便笑一下,伏兔猛縱,竟躍入半空,天降般落向地面上的米蓋爾。米蓋爾不敢硬拼,勉強躍起後退避開。腳剛落地,已經被伏低的司碧德一把握住腳踝,用力拖向自己。
下盤失衡,人已傾斜,眼看米蓋爾仰面要倒,他另腳臨機後撤,索性單腿屈膝滑步下劈,一個“千裏祝壽”跪在了地上。側翻掃腿,踢司碧德太陽穴。
司碧德擡臂格住,順勢繞臂纏住他小腿,一手一腳把他撕扯開來,膝跳壓下。只聽刺耳的一聲“咔嚓”,米蓋爾一條小腿骨硬生生被司碧德的膝蓋頂碎了。
他慘叫,抱腿翻滾。司碧德起身,擡腳踹他下颚,又是殘酷的脆響,那人已落得滿口鮮血,口不能言。
司碧德挺身仰首,朗聲問道:“時間?”
揚聲器中傳來miwako衷心的祝賀:“三十三秒。恭喜你,司醬!”
黎小薰不服氣了。她剛用不知道哪位女士的披肩抽腫了一個金發帥哥的眼睛,一伸手:“我這裏都三個了,是我贏。”
姚軻飛出一枚瓷碟,擊中了高舉椅子預備偷襲司碧德後背的黑人,随後指正道:“小天已經撂翻四男一女了。”
簡單的算術題,十二人裏如今只剩了三個,兩男一女,包括剛剛挨砸的黑人。
唯一剩下的女性,看起來也是這裏年紀最大的,一頭銀白的卷發蓬松柔軟,淺藍色套裝裙跟晚宴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又和藹親切。若非如此場合,誰能相信這樣一個仿佛不列颠鄉間小屋走出來的家庭教師樣的老太太,其實坐擁世界最大非法基因研究組織的話語權,是個不折不扣的隐形富豪呢?
“朱蒂.切斯特,一百年來最天才的植物學家,‘布衣社’的元老。你雜交了榴蓮和草莓,真是奇特的想法。”司碧德苦笑。
老朱蒂也笑了下,卻掩蓋不了眸色中的不安,以及抖如篩糠的兩條柴火腿。
“我不喜歡爛葉瓜果味兒的草莓。”司碧德撇了撇嘴,看起來果真有些惡心的樣子,“我也不喜歡罂粟味的黃瓜,這比雜交榴蓮和草莓的主意還要馊。你害得黃瓜被禁止販售十七年了。我真挺喜歡黃瓜的,它還不會讓人犯毒瘾的時候又脆又甜,我可以拿它跟芹菜一起榨汁兒,就不會很苦了。你毀了黃瓜,也毀了我的果蔬汁。”
司碧德說一句,老朱蒂就抖一下,最後索性一屁股跌坐地上,駭怕到失聲。
這樣一個老朽的婦人,縱然天賦異禀,卻依舊沒能逃脫自然的法則,日漸衰老下去。不能說她醜陋,就只是老,一張褶皺松弛的臉,眼袋下垂拖拉了整個眼部周圍的皮膚,再深的眼線筆也無法勾勒性感上揚的眼角。衰老就是這樣全面而具體,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體衰、力衰、智衰,當然最可怕的是色衰。
“槍在你手上,”司碧德慢慢走回來,沖姚軻擡了擡下颚,“你決定吧!我對殺死一個不具威脅性的人沒有興趣。對殺老太婆更沒興趣!”
姚軻确認剩下的那兩位男士已完全失去了戰鬥力,才放心把槍按在身旁的長桌上,整個人樂呵呵的。
“我是商人,不是刺客。”他笑,指指挂着炸彈的大門,“我們可以活着走出去了嗎?”
司碧德垂睑想了下,驀地意識到:“miwako!”
人工智能立即回應:“是的。”
“外面怎麽了?”
“嗳?什麽怎麽了?”
司碧德眼中升起警惕:“你忘了報時,美麗的老師!優一讓你監聽我們的一舉一動,不是怕我炸了這裏,而是怕我們走出去。這裏既是牢籠,也是碉堡。軍警的支援到了,對嗎?”
電磁波的滋音響過,海老原優一跳躍式的熟悉音調又落進了空間裏,他總是笑,這次卻也有些喘:“哎呀哎呀,司醬總是這麽輕易拆穿別人,真是沒,咳咳,沒面子啊!”
司碧德抓起移動終端,低吼:“你們在哪兒?”
“就在外面啊,門廳裏!”
司碧德看不到,外頭已是硝煙彌漫,空氣裏滿是嗆人的硫磺味兒,不亞于過去中國人除夕夜燃放的爆竹禮花。牆體都千瘡百孔了,彈孔劃痕比比皆是,司碧德開進來的豪華賓利早被打成了篩子,做掩體都不合格,充其量可以用來堵塞一下大門。
縱使如此,對于海老原他們來說這已算溫和的戰況了。兩公裏外市政宴會廳正門方向,姚哲和她的小隊們遭遇特警主力,雙方在撤空了市民拉起了警戒線的禁區裏肆無忌憚使用殺傷力巨大的武器,炮彈的彈坑把整段公路變成了鼹鼠洞窟群一樣的密集殘敗,恐怕修複通車會需要好長時間。
“救命啊,老爹!”瑪斯隔着耳機幾乎氣息奄奄,“我們不得不做一次縮頭烏龜了,開門!”
司碧德沒有片刻猶豫,轉身奔到門邊,掏出褲袋裏的遙控器将跳躍閃爍的小紅燈按成安定的藍色,随着“嘎達”一聲,門開了。
“全員集合完畢,司醬!”
門外,海老原挂在百得膠肩頭,灰頭土臉地笑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