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音,一定日夜在我耳邊哭泣,因它如此無聊。
光怪陸離,紅男綠女。
看得多了,都厭了。
而所期待的總未出現。
這一天我在西安。看秦皇墓。浩蕩兵馬俑後,驕雄沉沉安睡,千年歷盡,無人得窺天顏。 那張臉,我好似都已經忘
得幹淨了。無論如何,多半不算英俊,史說他病殁于道嘛。
入神,就不慎撞了旁人。那老太太匆匆的,矮小身軀與我擦肩而過。我偏巧一張手不知想做些什麽,将她推出老
遠。手裏捧的一個黑色瓦罐,當啷落地,脆生生的,碎了。
急忙扶起來,無甚傷損,不期然她卻號啕大哭。
我在世間那麽久,看過無數人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有一雙能看進石頭裏的眼睛,誰也騙不到我。
她傷心到幾乎蹶地。決不是因這一跌的皮肉之苦。
我很多時不曾說過話,或者已然失去語言能力也未可知。沉默張皇中,老太太緩緩直了身,止了聲,收拾起那瓦
罐碎片。沒看我一眼,蹒蹒跚跚走了。
連道歉也不及道一聲,我很不安,于是遠遠跟着。見她一路心事重重。走許久,進了棟金碧輝煌的樓,等了不過片
刻,就踉跄出來了。仰頭看天,有淚披面。
在心裏反複練習過,到上前去,我還是只結結巴巴說得一句:“怎麽了?”是樁尋常世事,雖然慘痛不因尋常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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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年高,只得一子,不料兩個月前忽然一病在床。沉疴如虎,将家裏積蓄吃得極幹淨。老頭兒想了再三,祖上終究沒
有後人重,于是将故老相傳,嚴令不得轉貨的一個五代瓷罐自地下取出來,交給老伴去賣。買家得人介紹,願出三十
萬,給愛兒換心養命的。
不料夢碎在我無意一伸手裏。
人類那麽喜歡遷怒,該怪罪的正主兒面前,老太太卻未出一句惡言,只失魂落魄走去,一邊走一邊碎碎念叨:“命
啊,命啊,都是命啊。”什麽是命。
誰曉得。
我也不曉得。
卻是個好借口。我也要躊躇人間,歷千萬寒暑。不是命,那為什麽。
沒人幫我,好在我可以幫人。
趕上去,拉住她,适才不慎撞她跌地時,我已經瞥見她胸口懸一塊翠玉。渾渾濁濁,不成顏色,好在不是玻璃。我
劈手便搶了,握到掌心裏,自我冰冷血液中有一絲暖暖流轉而出,圍住翠玉,抽絲般繞,繞,繞。一層一層的吞吐。管
不得身後老太太一壁給我拉着急跑,一壁又慌又怒,拼了命地呼叫。
一直跑到了本城最大的珠寶店,闖進去,我排開衆人,揀了塊細紅綢子重重疊疊鋪了,手心蓋上去,無聲無息,那
塊玉落在櫃臺上,儀态使人泣,絕美不可方物,柔如三千尺春水,卻轉瞬間可盲四周人眼。一時嘩然,一時默然。後臺
的師傅聽到動靜,悠悠出來只一看,立刻腿都軟了,連滾帶爬過來雙手環住,一疊聲喊:“要多少錢,要多少錢,多少我
都給,都給。”
悄悄出門來,看天色近晚了。今晚去哪裏呢?
我手心裏淡淡熱。那裏有些灰淺淺堆聚着,吹口氣,散了。
将劣玉中雜質全去,換種更容,成希世奇珍,不過丁點大事,麻煩的在後頭。
遙遙看萬家燈火,一路走,又見兵馬俑。
我對自己苦笑。
這中間不世出的君王,屍身側有一枚九子白玉連珠缵寒水奪心碧。我彼時年少,在鹹陽道上游蕩,見他病得凄切,
竟忍不住經手施法,使此玉幾可生死人,肉白骨,可惜,畢竟遲了。我沒搶及,那玉跟他下了地宮。
藍田半人煉化過的美玉,總會在若幹時代後恢複頑石的本相,并非永恒。而藍田族禁令言明,枉添奇珍,擾亂衡
常,不等複本态,不得返家園。我每多出手一次,就要在世間多游蕩無數年。
等完了這個,等那個。
一直等着。
藍田半人:非人一種,精于玉石煉化。壽長,血冷。
六、汞耳
在書店而有豔遇,是人生最值得紀念的事情之一。
起始平凡——不過是看到隔壁那女郎手裏拈一本一樣的書。不,不是蘭德詩集,不是莎士比亞,或者管錐編那麽
偉大的,身為商業社會中地位穩固而決不特別的一員,我們都在争着浏覽“執行力”,以增加自己與老板的話題。
看得癡,有點放肆。我在那嫩滑手背輕輕一撫。她受驚小臉從書頁後閃出來,嗔怪眼神無辜無邪恰似一泓淺水,
喜怒都見到底。我向她微微笑:“去喝杯咖啡?”到這裏,我有三種命運可以預見,一記耳光,決絕背影,或理想化一
點,是一個愉快的,與美人相對的下午。
而我得到的,當然是第三種。
因我态度溫和,語氣誠懇,也因我氣質純良,神氣潔淨,還因我衣着華貴,相貌英俊。
倘若問那個更重要,我猜大抵是最後一樣吧。人人都說眼見而實,阿瑪尼的商标的确是比較容易看到的。
那天天氣很好,風很柔和,我選的咖啡廳很正點,咪咪我的女郎很愛笑。當我們相攜走入夜色裏,一種世人喚做依
戀的情緒,不知覺已鋪天蓋地。
于是一直約會下去。
物質社會,物質男女,讨好她的橋段配套出品,無須新鮮:雲焚似的火鶴花,天天送一打到門,無休止的電話,接
來送往,設計驚喜旅行,一次飛到埃及,一次飛到夏威夷。堅持三個月。她須臾不願再放開我。
然而顏色漸憔悴,似有些心事解不開。
一日相聚後,我離開便發現忘記拿手表,回身要按門鈴時,聽她在裏面細細聲哭,悲涼摧心肝。一時大驚,大力拍
門,不見她應,立刻飛身撞上,将門硬生生沖開,結果五體投地之餘,擡眼看到她一臉詫異立在面前,楞了半天,納悶的
問:“你幹嗎?”淚痕已淨,聲調尤咽。我上前吻她發端,柔聲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始終跟随你。”承諾最易變做謊言,
倘若經不起考驗。第二日考驗便來了。
咪咪約我在第一次聚會的咖啡廳喝下午茶,要伯爵紅茶配秘制曲奇餅。她在頭一個小時半個字都沒說,不停吃,不停
喝,不停上廁所。我終于按住她拼命翻酒水單的手,那肌膚觸覺在我指尖下如此消魂。“咪咪,我愛你。”她身子大抖一下。
然後把左手取了下來。
整一只手,從她的腕上,幹淨利落的,取下來。放在桌上。旁邊的客人瞥見,臉色大變,落荒而去。咪咪臉色慘
白,眼簾深深垂着。許久,一字一句說:“我十八歲那一年,騎摩托車出事,手碾碎了,現在這只,是整容醫院配給
我的。”我沉默下來。
咪咪眼淚一點一點落在白色的咖啡桌面上。我猜她一定有相似的經歷,下一秒擡起頭,男人比來時走得快。
可是我當然和普通男人不一樣。伸手過去,我輕輕撫摩那只看起來仍然很有生氣的手:“在那裏配的手?真天衣無
縫。在一起那麽久,我竟然半點知覺都沒有。”她疑真疑幻,看我神色如常,又看看自己的手,裝回去:“是啊,當真奇
怪,我經常都忘記這只手不是我自己的。除了可拆可裝以外,和真的并無兩樣。”我向她微笑:“咪咪,即使你全身都是
假的,我也愛你。”她極驚喜,嘴巴張着,眼淚再次湧出來,我觀察了一下,其他不知道,最少她還有顆牙是假的。
連假牙我都可以容忍,那就不用多想了。單膝跪下,拿出戒指捧到頭頂。咖啡廳音樂應景的變成“I'LL ALWAYS LOVE YOU”。
“咪咪,嫁給我。”
新婚夜。興頭上,不醉無歸。咪咪滿臉飛春給我抱回房去,嚷嚷了兩聲“再來,再來”,便暈暈睡去,昏黃壁燈下,
她左手搭在床邊,指尖微微顫動着。
輕輕握住。淚水忽然湧出我眼眶,哽咽着我呼喚:“阿離。”好似兩枚放到烈火上的琥珀,那只手與我的掌心一同
漸漸軟化,漸漸軟化,直到彼此都失去形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區分,流動回轉中有聲音說:“你怎麽就追來
了?”我的歡喜都要膨脹出胸膛,整個人跪下去。那聲音嘆息一聲,柔柔道:“癡兒,我妄化物形,致人傷殘,說不得要
來替身以償,讓她一世如常才好。你卻跑來做什麽。”
阿離,阿離與我,本是寄居山間的兩只汞耳。常化作世間萬物,不過玩耍。誰知十二年前,阿離遠遠瞥見路上一架
法拉利極速奔馳,心血來潮,化身為跑車前去争競,不慎卻将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