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雷鐵軍仍然在沉睡之中,那張原本就白皙的臉,顯得更為蒼白——此刻看上去,使得雷金枝猝然大吃一驚。
她靜靜地坐在雷鐵軍床邊,端詳着他消瘦的臉,心裏生出一種新的畏懼,試着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脈搏,觀察了一下他的鼻息,覺得與先前無異樣,心裏才勉強鎮定下來。
人在極度驚恐之下,腦子裏常常是一片空白,會聯想到很多莫名其妙或是潛伏在內心深處的事情。
這一剎間,她腦子裏反映出的,已不再是外表潇灑英俊的鄧雙溪,竟然是那個殺人魔王向陽君——那種粗犷的男性氣味,淩厲的出手,奇異的武功……确能予她一種強烈的震撼!
她今年十九歲了,活了十九年,還從來沒見過這麽意态軒昂、可怕厲害的怪人。
一想到岳陽樓,那番驚心動魄的搏殺情況,又顯現在了眼前。
她想到殺他的那一刀!
想到了他奪刀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一雙充滿了殺機淩厲的眼睛。
驀然間,她心裏起了一陣強烈的畏懼……思念再轉,對方在釋放她前一剎,似乎又有一種特別的光彩——總之,她竟然能夠在這個殺人魔王手裏逃出活命,不能不說是異數!
雷鐵軍發出一聲微吟,翻動了一下身子——一縷細細的血漬,仍然挂在他的唇角。
兄妹手足情誼,驀然帶給她深切的傷痛感觸,從而使她加深了對向陽君這個人的仇恨。
在這個世界上,哥哥是她最親近的人。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她不禁想到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全系哥哥所賜,萬一這個惟一的親人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今後将何以為生?
一想到這裏,她的心紊亂極了,兩行淚水,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
她又想到了鄧雙溪這個人——他自稱精通醫術,願為哥哥療治傷病……也許他所說的是真活,可是,當時為什麽竟然會一口拒絕了他呢?是自己的矜持,抑或是自己在逃避些什麽?如系前者,顯然不合情理,因為事關哥哥性命,豈能容有矜持作祟?如果屬于後者,可就更令人費解了。
她不禁暗暗地問自己:“這個鄧雙溪豈能在我心裏占有一席地位?否則,我又何必逃避他呢?”
喝了幾口茶,使她的思維更趨于明銳與冷靜。她開始靜靜地分析青冠客鄧雙溪這個人。
第一,鄧雙溪必然跟蹤她兄妹二人有一段時間了,是以他才會與他們同住在一個客棧。
第二,在岳陽樓與向陽君搏鬥時并沒見到鄧雙溪,但是現場情形他卻知悉得很清楚。
他所以沒有現身出來對付向陽君,可能有兩個因素,一是他自信武功不能勝向陽君,貿然出手,必遭奇禍;二是因為以上的原因,所以他只能躲在暗處,謀劃對向陽君暗中下手,以圖對向陽君不利。
因為以上兩點理由,所以他想到了拉攏他們兄妹二人,聯手對付向陽君。
至于他為什麽不在雷鐵軍負傷之前現身表明心跡,這一點雷金枝猜想到可能出于他的自私與借刀殺人心理。
她自信這一番分析頗近情理。
她又想到,鄧雙溪很可能與向陽君之間根本就無仇無怨,他對向陽君的敵視當然另有原因——
這個原因,雷金枝老早就猜想到了,關鍵就在于南岳論劍這件事上。
事情分析到這裏,已經極為鮮明了。
誠如鄧雙溪所說,老一輩的五柳先生、崔奇、任秋蟬諸人,或因疾病,或因仇怨,俱己不可能在南岳論劍時有所施展,甚至于不可能出現。那麽,能夠構成對他威脅的,當然只有年輕的幾個人。
是以暗中打擊向陽君這類強敵,使之在南岳論劍時喪失實力,自是對他有利。
想到這裏,雷金枝幾乎有點鄙視鄧雙溪的為人了。
然而,如果站在同仇敵忾這條線上來說,能夠結交鄧雙溪這類強而有力的助手來對付向陽君,實在是上乘之策。
雷金枝忽然發覺到自己之所以并不厭惡鄧雙溪這個人,主要原因正是如此。別的原因當然也有,諸如他的翩翩風采,他的精湛武技,以及他在江湖上響亮的名號等等;只是這些原因附屬于同仇敵忾這個主要的因素,才會被發覺出來罷了。
床上的雷鐵軍翻了個身子,倏地睜開了眼睛。
雷金枝驚喜地看着他,問道:“哥——你醒了?”
雷鐵軍打了個要坐起來的手勢,雷金枝忙把他扶起,在背後墊上一個枕頭,讓他坐得舒服些,又為他倒上一杯茶水。雷鐵軍接過杯子,喝了幾口。
他臉上終于發出了一絲微笑——凄慘的笑容。
“哥——你的傷勢好些了沒有?”雷金枝極為關心地問,“要不要緊?”
雷鐵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眸子掠向窗戶,含着幾許欣慰,卻辛酸他說:“托天之幸,我這條命總算暫時保住了。”
雷金枝先是一喜,接着皺了一下眉:“暫時?”
“好厲害的火龍毒掌……”雷鐵軍伸展了一下身子,道:“如非你及時助我放出那股上沖的血箭,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臉上帶着一抹凄涼,由雷金枝扶着緩緩下地,慢慢地走了一圈,然後站住腳步。
“嗯——”他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可知道,我如今功力已經廢了麽?”
雷金枝陡然一驚:“什麽,你的功力已經……廢了?”
“除非……除非……唉……唉……”他是那麽失望的搖着頭,頻頻苦笑着,“除非能有人擅金切玉膏之術,才能使我功力恢複;又須有內提丹爐的罕世內功,我身上遺留的火毒才得以盡去。否則,我這條命即便能繼續活下去,也不會超過三年。”
雷金枝由不住打了個寒顫:“……金切玉膏……內提丹爐……誰會這些功夫?”
“難!”雷鐵軍苦笑道,“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金切玉膏并非什麽武功,而是最上乘內外兼理的一種醫術——內提丹爐是武功中的一種境界。這兩種造詣迥然不同,卻又必須一人兼領。試想,在茫茫人海裏,這種人該是多麽難覓?”
聽了他的這番話,雷金枝不禁一陣黯然,緩緩地垂下了頭。她只覺得眼睛一陣發酸,淌下了兩行熱淚。
雷鐵軍苦笑道:“你也不要太難受了,這一切都是命——是非皆因強出頭,這只能怪我不自量力,卻是怨不得人……”
“哼!”雷金枝冷笑了一聲道,“我今生只要有三分氣在,就絕不會與那個向陽君善罷幹休。”
雷鐵軍聞言,搖了搖頭,臉色愈加凄苦,道:“你最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向陽君這個人絕非等閑之輩——”
他臉上現出了一片呆滞,讷讷地接道:“我只看出了他深擅太陽功力,竟然不知道他的功力竟然那麽深,而且我不該一上來就下毒手,操住了他的發辮……他為了自衛,才不得不厲手相加。所以,嚴格說起來,這個人的居心倒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麽狠毒……
我真是後悔啊!”
“後悔?”
雷鐵軍點頭道:“這個人原可與我為友,使我獲益良多,現在反倒成了敵人……也害了我自己!”
雷金枝氣不過地道:“他把你傷成這個樣子,你居然還幫着他說話……哼,在我看來,這個人仗着他是一身武功,目空四海、到處殺人,不足可取,我真後悔那一刀下手太輕了……”
“你知道什麽?”雷鐵軍苦笑道,“除了頭頂那一處練門之外,這人全身上下一經運氣,便是刀槍難犯。你那一刀所以得手,只是出其不意的偶然例外,以後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你要記住,千萬不可再貿然出手;否則,他可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了……”
雷金枝嘴裏沒有吭聲,心裏卻是一千個不服,看着哥哥這個樣子,也不願再頂撞他。
但是,她心裏不禁想到了青冠客鄧雙溪,并盤算着是不是應該把與他的一番邂逅告訴哥哥。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叩門的聲音。
一人朗聲道:“雷相公在麽?衙門裏的劉爺看你來了!”
雷金枝皺眉道:“劉爺——啊,莫非是那個劉大班頭?”
雷鐵軍盡力地坐下來,點點頭:“他們來幹什麽?開門讓他們進來就是——”
房門打開,一連進來了四個人,全是公門裏的人,其中二人正是日間岳陽樓見過的劉氏兄弟之二——劉昆、劉吾;另外兩個沒有見過,一個黑胖的個頭兒,一個黃臉漢子。
外面顯然還有人,只是沒有進來,燈籠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鐵掌劉昆已不是日間所見時的那副興頭了,黑紫的臉膛上,就像抹了一層灰那樣凄涼,眸子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采——他雙腕全折,經過一番包紮,用吊帶吊在脖子上。
雷金枝面色沉重地道:“劉大班頭——天這麽晚了,你們來有什麽事麽?”
鐵掌劉昆雙手不便抱拳,勉強地欠了一下身子道:“在下聽說雷大俠與姑娘下榻這裏,特為來拜謝白天救命之恩。雷大俠與姑娘在上,請受我一拜!”
一邊說一邊真地要跪下。
雷金枝忙上前扶住他,說道:“不敢當!大班頭你們請坐,我給你們倒茶。”
劉吾忙攔阻道:“這就不敢當了,姑娘快請坐下說話。”
雷金枝倒也不客氣,老實地坐下來,心裏對于這一群不速之客倒不甚表歡迎。
四個人相繼坐了下來。
鐵掌劉昆注目看着雷鐵軍,道:“雷大俠後來負傷的事,在下聽說了,為此前來探望。敝上呂大人,聽說雷大俠仗義援手之事,極表感激,特差在下奉贈紋銀百兩,以及手寫表彰義行的立軸一幅,請賢兄妹先行收下。至于雷大俠傷勢,在下也有妥善安排,一切皆可無慮。”
說完,向着他兄弟點了一下頭,劉吾遂将早備好的一個綢子包裹雙手送上。
雷鐵軍苦笑道:“貴上可真太客氣了,愚兄妹愧不敢當。貴大人手賜墨寶理當敬收,銀兩卻不便收受,仍請大班頭代為璧還才好!”
鐵掌劉昆怔了一下,道:“這——賢兄妹外出的人,身上總該有點路費呀!”
雷鐵軍哂道:“這個就不勞劉兄你費心了……”
幾個人又争執了半天,雷鐵軍仍是執意不肯收下,劉昆當然知道這類人物說一不二的脾氣,恭敬不如從命,沒有将銀子放下。
雷金枝沉郁地道::“我哥哥傷勢很嚴重,大班頭你剛才說——”
“啊!”劉昆臉上堆滿了笑容:“這件事姑娘放心,在下已聯絡了一位高人,承他答應,令兄的傷勢必然是無妨了。”
雷鐵軍微微苦笑了一下,抱持着懷疑的态度道:“實不相瞞,在下此刻功力已廢,氣走玄關,非比等閑,只怕絕非一般庸醫所能奏功。劉兄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看也就不要再麻煩了。”
鐵掌劉昆冷冷地道:“雷大俠何必拒人于千裏之外?閣下的傷勢,在下也能夠瞧出個八成兒,不是我劉某人說一句狂話,錯非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位高人肯賜以援手,只怕閣下走遍天下,訪遍當世名醫,也是枉然!”
“大班頭,你說的是真的?”雷金枝心裏一動,“什麽人有這麽高明的醫術?”
“這個——”劉昆微微一笑,道,“在下此行,已備好了一輛騾車,只請賢兄妹随在下一去便知!”
雷鐵軍冷漠地搖了一下頭:“劉兄必須先請賜告,愚兄妹此去是會見什麽人,當與不當,我才能作決定!”
劉昆知道拗他不過,嘿嘿一笑,左右看了一眼,道:“其實這裏倒沒什麽外人,說出來也沒關系;只是因為在下當初曾親口答應這位高人,不得洩露他的行藏……這個,雷大俠如有見疑,在下也只好實話實說了。”
聽到這裏,劉吾回身掩上了房門。
“雷大俠——”劉昆幹咳了一聲,道,“這位高人不是別人,就是駐錫西塘達雲寺,已經退休坐塔的靜虛老和尚!”
“靜虛和尚?”雷鐵軍凝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道,“竟是一位出世的長老?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雷金枝也由不住心裏好笑,她原當是甚麽驚天動地的人物,想不到是個默默無名的和尚!
鐵掌劉昆的表情卻十分嚴肅,冷冷笑道:“賢兄妹也許還有所不知,這位靜虛老方丈可不是一個平常的和尚!”說到這裏,他輕咳一聲,吩咐他兄弟與兩個陪行的公差道,“你們三個先到外面照顧一下,我們耽擱不了多久!”
劉吾情知他這位大哥口風最是嚴謹,這種情形,分明是不想叫他們三人聽見——對于這位老和尚的一切,他早就心存好奇,好容易就要揭曉一切,想不到還是被支了出去,一時好不沮喪。聆聽之下,只得遵命,當下站起來,同着兩個夥伴踱出門外。
雷金枝關上房門,轉回來十分好奇地道:“怎麽,這個靜虛老方丈莫非還有不為外人所知的隐情?”
鐵掌劉昆挑動着一雙濃眉道:“怎麽沒有?這件事……除了我劉某人之外,整個岳陽地面上,大概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也正因為這樣,和尚對我劉某人不得不給些面子;要不然,憑着他目前一個跳出三界的出家人,怎會買我的賬?”
雷鐵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徐徐道:“劉兄這麽一說,我明白了。看起來,莫非這位老方丈過去也是……武林道上的一位朋友?”
劉昆愕了一下,道:“怎麽,雷大俠你也聽說過?”
雷鐵軍搖了搖頭,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罷了!”
“一點都不錯!”劉昆點點頭,“雷大俠你可猜對了!這個老和尚過去确是武林道上的朋友,而且還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
雷金枝道:“是誰?”
劉昆笑道:“這件事還不為外界所知,賢兄妹務請代為守口。否則,消息一經外洩,引起了一些想不到的事故,可就是在下的罪過了!”
雷金枝冷冷地道:“大班頭要是信不過我們兄妹,就不要多說,我們絕不多問就是!”
她一面說時,臉上罩起了一層淺淺的薄怒,兩只眼睛向窗外望去。
劉昆這才知道這兄妹倆沒有一個好說話的,當下賠笑道:“姑娘不要見疑,在下只是為了慎重,不得不這麽關照就是了!”
雷鐵軍生怕妹子使性子說出令對方臉上挂不住的話,遂點頭道:“我們不會對外人洩露一字,劉兄大可放心!”
劉昆點頭道:“這就是了,這位靜虛老方丈,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年前,武林中極負盛名的紅葉居士任秋蟬任老前輩!”
雷氏兄妹登時吃了一驚,尤其是雷金枝更是驚異,因為方才她還與鄧雙溪談起過這個人,想不到竟會突然聽到了他的消息!
他們兄妹雖然年歲甚輕,可是像紅葉居士任秋蟬這等當年武林知名前輩,卻是久仰之至,萬無不知之理,而且江湖上有關這位紅葉居士當年的盛事傳說,更是脍炙人口,只要略有武林閱歷的人,無不知悉甚清。是以,當他二人一旦聞知這位前輩搖身一變遁跡空門時,怎能不大吃一驚!
兄妹二人都愕住了。
過了良久,雷鐵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這實在是令人萬萬想不到的事情,有關這位前輩的往事,我們聽得實在太多了……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經遁跡佛門……”
“可不是!”劉昆微微搖了一下頭,“有關這位老人家的種種傳說,江湖上衆說紛紀,我們也實在是難辨真假,不過有一點,卻是真的!”
雷金枝急忙問道:“劉大班頭莫非指的是這位前輩是在逃避仇家的糾纏?”
鐵掌劉昆驚訝地道:“姑娘竟然也知道這件事!不錯,他老人家确是在避免與當年那個厲害仇家見面——”
雷鐵軍道:“劉兄指的是二十年前,與居士齊名的野鶴崔奇——崔老前輩?”
“誰說不是——”劉昆氣餒地道,“據說,他們是死冤家、活對頭;這輩子只要一碰上,必然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然而這麽多年下來,雙方年事都已經高了,況且雙方之一既已遁跡空門,對于生死仇恨,未必沒有另一番新的見解……在我看來,這位任老前輩雖然忘不了當年舊恨,倒也未必非要尋着故人一了宿仇不可,我想,這正是他老人家皈依佛門的緣由所在。”
雷氏兄妹聽了這番敘說,都點了一下頭。
劉昆臉上帶出一種神秘,微微笑了一下:“真正使得這位老人家逃避的原因,直到現在也并不為外人所知——似乎只有在下能道其詳,這也就是希望賢兄妹千萬代為守口的原因!”
“大班頭,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雷金枝真有些忍不住了。
鐵掌劉昆卻是不慌不忙地道:“賢兄妹雖然都知道他當年結仇之事,卻絕不會知道這位老人家還是當年大內重賞緝拿的欽命要犯吧!”
雷氏兄妹對看了一眼,覺得出乎意外!
鐵掌劉昆冷笑了一聲,又道:“就在我身上,還保留了一張二十年前大內頒傳下來的海捕公文。就憑着這一紙細述,經過我多年的留心暗訪,終于查出了這一樁當年的無頭公案……卻也使得這位遁跡空門的老和尚,不得不當面向我吐述一切——他求我法外施仁,對他網開一面。我也就權衡當年之勢,眼睜眼閉,多年來聽憑他法外逍遙……我們之間的這一秘密,已經保留了許多年了,若非是賢兄妹今天問及,我是不會随便說出來的。”
“原來如此……”雷鐵軍喟然道,“劉兄雖是公門中人,倒是很講江湖義氣,愚兄妹實在是失敬了!”
鐵掌劉昆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在下雖然吃的是官糧,拿的是官銀,卻不忘出身武林世家,對于江湖上的朋友常常心存關懷。剛才所說的那位任老前輩,更是在下自童子時即心存敬仰的人物,自不會賣友求榮——顯然,賢兄妹對在下為人還不夠清楚!”
“劉大班頭這句話可就說錯了!”雷金枝微微一笑,“我們如果沒看清你劉大班頭的為人,豈會甘冒性命之危與那個殺人魔王在酒樓拼搏,我哥哥又豈會落下這一身重傷?”
鐵掌劉昆臉上一紅,點點頭道:“姑娘這麽一說,劉某人真是愧疚得無地自容了!”
他說到這裏,長長嘆息了一聲,又道:“這一次向陽君挾技南來之事,我早已耳聞,沿途州府不斷地發下緝拿追捕的公文,案落之後,府臺大人面谕限期拿人。我久聞此人非比等閑,深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經過再三斟酌,才想到求助老和尚幫忙——哪裏知道,适值老方丈坐關之期,在達雲寺一直等了三天也不見他醒轉。衙門裏快馬一日三催,無可奈何地匆匆趕回來;若非是遇見了你們兄妹,只怕這條性命已葬送在那厮手中了!
看來這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如果那一天請動了這位老和尚,說不定就是另一種結果了!”
雷金枝面色一喜,道:“對了,如果他老人家真肯出手對付那個向陽君就好了!”
雷鐵軍微微搖了一下頭,面現苦笑,道:“事情不會有這麽容易,這位老前輩如今到底已非武林中人,佛門戒殺,想要請他老人家再出來拿刀動劍,只怕是千難萬難!”
鐵掌劉昆愕了一下,搖頭道:“話可不能這麽說,他老人家果真還有點江湖公義之心,這種事豈能不予聞問?再說,別人的事他盡可不聞不問,我劉某人的事他卻不能袖手不管!”
言下之意,無非是指他多年來對于這老和尚的知情不報、道義袒護,老和尚果真心存感激,就該知恩答報——雷氏兄妹當然省得。
雷鐵軍微微一笑,并不樂觀地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況乎這位前輩早已放下屠刀,即使他以此推卸,劉兄亦不能怪他無義——”
鐵掌劉昆哈哈笑道:“當然、當然,不過這件事關系我得失榮辱太大,老和尚他絕不能袖手旁觀!”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天不早了,忙道:“此去西塘達雲寺,還有一段路,我看雷大俠你的傷勢不輕,事不宜遲,我們這就走吧!”
雷鐵軍原來對于求醫之事,絲毫沒有信心,然而現在既知求醫的對象竟是內心非常敬仰的一位武林前輩俠隐人物,不禁油然潛生出一線希望,也就點頭答應了。
當下,即由雷金枝小心攙扶着哥哥,一行人步出客棧。
棧外早已備好了一輛寬敞的騾車,劉昆及雷氏兄妹上車之後,餘人分騎四匹健馬,當即向西塘出發。
雖然距離不遠,卻也費了有一個多時辰才到,達雲寺建在西塘鎮北的半山之上。
由于劉昆早已着人去寺裏打了招呼,所以在山道入口處,早已有人等候在那裏。
雙方見面之後,雷鐵軍見對方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年老比丘,此人面相清癯、骨瘦如柴。
劉昆走上前去,客套地道:“有勞師父久候,罪過!不知靜虛老師父是否已經醒轉?”
老比丘道:“劉施主不必客氣,施主剛剛離開老上人就醒過來了。住持大師将施主來寺之事面禀老上人之後,上人起了一卦,算定施主今夜當與貴客上門,所以特着老衲在此恭候。老衲才出得寺門,就見施主派來的快馬官差,說是施主一行等随後就到。不一會工夫,施主等一行就來了。”言罷,雙手合十輕輕宣了一聲佛號:“無量佛——善哉,善哉——”
老比丘一雙深深陷在眶子裏、陰沉的眸子注視着雷鐵軍兄妹,欠下腰道:“這兩位施主,想必就是敝寺上人恭候的貴客了?阿彌陀佛——”
雷鐵軍抱拳道:“大師父太客氣了,在下兄妹不速之行,太打擾了!”
老比丘呵呵笑道:“不然,不然,荒林野寺,無以待客,敝寺簡陋……老上人還在恭候,各位請吧——”
言罷,單手一揖,另一只手高舉着燈籠,在前頭帶路,不一刻來到了達雲寺前。
寺廟雖然并不寬大,更稱不上金碧輝煌,卻有一種幽深的莊嚴氣氛——
小小茅亭懸挂着一只青銅巨鐘,一個年輕和尚正在撞鐘。一聲聲鐘鳴在山間萦繞,洋溢起漫天回響,給人一種無比的寧靜感覺。
兩排蒼松拔雲直起——松樹高矮如一,雙雙對立,顯得極有妙致。松樹幹上,相對地平支着一盞盞紙燈,燈寵上書寫着“佛”字。在遠處看,宛似兩條婉蜒的火龍,一路伸展直下,盡頭處的那個月亮門,就是寺院的入口之處。
一行人随在那個年老的比丘之後,踏着滿地的枯枝,一路進入寺門——
雷氏兄妹邊走邊思索着:這位當今的佛門高僧,亦即當年的風塵俠隐的身世變遷,不知包含着多少外人難以知曉的辛酸,誠若佛門禪語所言:“不可說!不可說!”
堵在月亮門正前面的,是一方隐蔽牆。牆邊有一塊占地頗大的放生池,牆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四個大寫——三湘淨土。
有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石道直通內殿,石道上鋪着一式的六角形石板,色澤紅紫不一。足步踏踐時,發出一種清脆的異響之音。雷金枝好奇地細問之後,才知道這條蜿蜒石道名叫琵琶徑,道上石塊稱琵琶石,為天臺山的佛門特産。
至此,前殿已在眼前,一片木魚誦經聲傳出來——透過大殿敞開的一排軒窗,可見數十僧人正在夜課。
一行人不敢打擾,在老比丘引導之下,繞過正殿,前行了一段路,見有一座平矮的偏小殿舍,掩藏在松柏之間。那裏有一盞高挑燈,散發着一片蒙蒙的光華,照着刻有“俗止”兩個大字的一方青石。
青石旁邊,一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立在那裏。
見了客人,小沙彌雙手合十行了個禮,道:“老上人交待,因地方大小,僅請劉施主與兩位貴客入內,餘下的各位施主,請至前面佛堂飲茶休息!”
劉昆遂向劉吾等四人道:“你們先在佛堂裏坐一坐,我們去去就來。”
老比丘乃向四人比着手勢道:“四位施主請暫随老衲到前院看茶,請!”
劉吾等四人原是心存瞻仰而來,一聽這話,未免失望,卻也無可奈何,便随着年老比丘轉向前面佛堂,那個年輕的小沙彌同着雷氏兄妹等三人,繼續向偏小殿舍行進。
一縷淡淡的檀香,由舍房裏發出來,微風襲處,靜懸在檐前的兩列風鈴,發出極其輕微的叮叮聲。
卻聞得禪舍裏傳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這嘆息聲,使得行近門前的幾個人俱為之止步。
稍頃,聽見一個蒼老但含磁性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遇路上事,樂其便而姑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萬仞;理路上事,勿憚其難而稍為退步,一退步,便遠隔千山!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雷氏兄妹對看了一眼,覺得話中含意似對他們有所影射,又像是在自我解嘲。鐵掌劉昆微微一笑,正想上前出聲招呼,即聽得房中那蒼老聲音道:“三位來得正好,若再等不至就擾了老衲的晚課時間,請進來吧!”
劉昆微笑着道:“大師父真是神機妙算,怎麽知道我們來的是三個人?”
房內的聲音:“你等未來之前,老衲已由卦上測知,劉施主請關照貴客兄妹進來吧,不必拘禮了!”
雷氏兄妹聽後,不禁暗暗吃驚——蓋因對方非但事先知道有客人登門拜訪,甚至能測出來者為兄妹二人,當真是神機妙算了!
當下,劉昆答應着,随即同着雷氏兄妹步入禪舍。
正面偏殿有一金身如來寶像,靜虛上人的禪房卻在偏右的那一間。
但見房門前懸有兩面粉色貝殼,其薄如紙,大如巴掌,既非門簾,更不知用作何用?
禪房裏亮有栲栳大小一團燈光,燈盞式樣古雅——為一只青銅仰首的仙鶴,由長長的鶴嘴內吐出碧青色火焰,滿室生華。
三人先向那尊金身如來佛像行禮膜拜之後,才走近亮有燈光的禪房。那個引導他們三人來此的小沙彌,站立在殿門外未曾跟入。
劉昆同着雷氏兄妹二人,方自行近門前,距離禪房尚有丈許,即聽得眼前傳出一陣清徹的脆響聲。雷氏兄妹不禁猝然一驚——竟是那懸在門扉上的兩片貝殼作祟。
那兩片貝殼打磨得極其薄刃,垂系在細如繭絲的兩根垂線上。殿堂內風息不染,那貝殼原呈靜止狀态,一沾微風,哪怕是人身轉動帶起的細微風力也能使其激蕩出聲,設計之巧妙确是極盡靈思。
那陣子貝鈴聲息,直到三人深入禪房之後,才行自止。
但見一位貌相清癯的瘦高和尚盤坐在一樽蒲團上。
禪房裏的擺設極為簡單,除去和尚坐的一樽蒲團之外,另外尚有兩樽,分設左右,外有矮幾一張,白木矮凳一張。
老和尚身披杏色袈裟,迎着三人單手打了個問訊,口宣佛號道:“無量佛——三位施主遠來辛苦,請各自落座,不必客氣。”
雷鐵軍合十作揖道:“弟子雷鐵軍與舍妹金枝參見大師!”
靜虛上人側身道:“當不得——雷檀越兄妹請坐!”
兄妹落座之後,劉昆才嘆息道:“老上人,在下晨間離開時,正好你老坐關未醒,因有要緊公務在身,不能久候,來不及請示就匆匆去了。适才聽那位接引的師父說,在下剛走了不久,老上人就已醒轉,可真是太湊巧了,現在又來打擾,實在是罪過之至!”
和尚清癯的臉上,未着絲毫表情,淡淡一籲道:“老衲記得前歲與施主曾經有過一次長談,當時老衲将心跡向施主說得甚為明白。出家人心如古井,是凡俗事皆視為魔障,不宜沾得——阿彌陀佛——老衲這一點苦心,尚希施主垂注,賜以諒解才是!”
雷鐵軍心中一怔,暗忖着果如自己所料,這和尚必然知道劉昆來此心意,是以不待對方開口說話,就先推脫個幹淨。
然而,劉昆自有應付方法,他聽了老上人的話,臉上并不失望,而是哈哈笑道:
“好說、好說,在下當然不曾忘記。老上人,這件事我們等一會兒再談。這位雷兄,眼前遭了暗傷,卻是刻不容緩,需請大師父施展妙手,賜以活命之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大師父,這可是善功一件呀!”
靜虛方丈讷讷道:“阿彌陀佛,老衲雖然深擅醫術,卻因課業繁忙,已經多年不以此濟世。這位少施主的傷勢看來甚重,老衲是否能有把握醫好,卻是不得而知!”
他邊說邊把目光視向雷鐵軍,點着頭道:“雷施主請近前來看看。”
雷鐵軍答應一聲,合十欠了一下身子,走向老和尚身邊站定。
靜虛上人就着面前燈光,先察看了一下雷鐵軍臉上的氣色,一雙長眉微微一皺,略閉兩眼,并伸出一只手把向雷鐵軍之脈門。稍頃,他倏地顯現出無比的驚訝!
“看起來,你真氣俱虛,上中元氣渙散,僅下丹田能獨守,好危險——”
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