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劉昆奇怪地問:“反潮?”

老和尚肯定地點着頭道:“這種現象在他失血六個時辰之後一定發作,那時候……

即使他有托天拔地之能,亦将百骸盡酸,行動不得。劉施主若要将其拿下送官判罪,豈非正是時候!”

劉昆一怔道:“大師之言當真?”

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語,自然是真的了!”

劉昆大喜,道:“好,在下這就告辭——”說罷,轉身就走。

靜虛上人見狀,忙喚道:“施主且慢!”

劉昆回過身來:“大師還有什麽囑咐?在下恨不能馬上就把這厮擒到手上,才息我心頭之恨!”

“不——施主你暫時還不能走!”靜虛上人讷讷道:“再說這件事亦不如你所想象的那麽簡單!”

劉昆問道:“怎麽?大師的意思是……”

靜虛上人道:“施主雙目泛紅,分明也中受了向陽君火毒。雖不若雷施主那般嚴重,一經發作卻也非同小可。目下既然來了,老衲就便為你去了身上火毒,再為你接好斷腕,亦不為遲!”

劉昆聽了,不禁暗吃一驚,深深一躬道:“大師對在下也太厚愛了,只是這麽一來,豈不耽誤了捉拿那厮的時刻?”

靜虛上人搖搖頭,道:“時間足足有餘,老衲預計他就算是功力再高,要想從容化解這段‘反潮’,時刻,至少需要十個時辰。換言之,在明日午時以前,他都難以行動,如果此人沒有元胎照命的功力,很可能難以渡過這十個時辰——也許等不到天明前,他就命喪黃泉啦!”

劉昆聽到這裏,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當下面現笑容,道:“大師這麽一說,在下就放心了!”

靜虛上人道:“話雖如此,如果這個向陽君果真功力達到了元胎照命地步,那麽十個時辰之後,他必能回複功力,又将是一條生龍活虎。劉施主,你務必在明日午時以前下手将他擒住,才不至于誤事!”

劉昆點頭道:“大師放心,在下已掌握他的确切行蹤,可以說是插翅難飛!”

雷金枝亦大感興奮地道:“大班頭,你莫非已經知道他住在哪裏?”

劉昆嘿嘿笑道:“那還用說,此人一出岳陽樓,即被我手下人緊緊跟上了。他果然行蹤謹慎,最後藏身在洞庭湖邊李氏祠堂之中。确知他在那裏落身之後,為恐打草驚蛇,乃将跟蹤之人撤開……如今大師這麽一說,在下才算明白。看來,他果然是自知傷情,才選擇了那個清靜罕見行人的偏僻所在,以期渡過難關。”

靜虛上人緩緩點頭道:“看來确是如此。劉施主——你且記住,這人雖然在‘反潮’時全身骨節呈現一片酸軟,動彈不得,卻也有幾點不可不防。”

劉昆點頭道:“大師請關照,在下一定謹記不忘。”

靜虛上人道:“這個向陽君老衲雖不曾見過,但是聽你們所言,已可确定他內外功力俱已臻至極高境界,即使他身處絕境,亦不能稍有大意。再者,他既習有太陽元罡之功,必有護體內潛之力;如果施主正面與其接觸,很可能為他口中真氣所傷,萬萬切記。”

劉昆不禁為之一驚,道:“若非大師指點,在下決計不曾防到還會有此一着。這麽說,當由他身後接近,方可以下手了?”

“不然。”靜虛上人讷讷道,“只是後面出手,也有幾點須注意。向陽君元罡封穴,刀劍不入,這一次必然不會再失之大意。你須記住,只其頂門‘上星’,一穴可以下手——在那一穴道上輕下一指,他必然全身疲軟,任你處置了。”

劉昆聽一句應一聲,心裏暗暗叫道:“向陽君呀向陽君,此番你落在我劉昆手中,我當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該知道我劉某人的厲害了!”

心裏想着,不禁笑逐顏開地對靜虛上人道:“大師父這番指點,在下感激不盡;果真擒住了這個人,大師論功居首。那時,在下必請府臺大人,為大師你這廟裏多多布施,鑄金挂彩,以謝今日指點之恩。”

靜虛上人搖搖頭,道:“劉施主萬萬打消此念,老衲此舉全是為報答施主多年愛護情誼。老實說,對于那位向陽君卻深具歉心……阿彌陀佛——但願我佛慈悲,垂鑒老衲這一點不仁之念……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雷金枝把二人一番對答聽在耳中,禁不住心驚膽跳。她腦子裏不禁浮起了那個向陽君的影子——粗犷豪邁的造型、殺人時的狠厲手段,心裏真不知是什麽感觸……

人的思維實在是極其微妙!

在此之前,她一想到向陽君這個人,必然會産生深入骨髓的痛恨,恨不能一刀殺了他為哥哥報仇。可是,當她獲悉向陽君即将遭遇到不幸時,內心竟然萌發出淡淡的傷感——這真是十分微妙的一種心理。

不可否認,向陽君是她此生所罕見的一個英雄人物,只是其心性失之于偏激狠毒……

以他這樣一個天地間奇人,一旦為霄小所乘,其命運之悲哀,可是預蔔難定的了……

雷金枝緩緩擡起目光,注視向劉昆。他那眉飛色舞的表情,令她十分厭惡。

在劉昆得意的笑聲裏,她恍然回到了眼前的現實——暗吃一驚,忖道:“我這是怎麽了?居然會為那個殺人魔王惋惜起來!殺了這個人,為江湖除了一大害,難道說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裏,禁不住長長籲了口氣,似乎松快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有這種不合情理的思慮。

雷金枝偶一擡頭,看見了靜虛上人那一雙慈祥而智慧的眸子,正在注視着她!

此刻,她心裏一驚,就像作了虧心事似的,下意識地紅了臉。

靜虛上人雙手合十,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施主你心裏在想什麽?”

雷金枝的臉上又是一陣子發熱——盡管她不擅說謊,可心裏所想的是萬萬不能據實吐露的。

所幸,就在這一霎,聽見了雷鐵軍在內室發出的一聲嘆息。

“阿彌陀佛——”靜虛上人站起來道,“雷少施主醒了。”

雷金枝這才心情一松,跟着靜虛、劉昆匆匆步入禪房,即見雷鐵軍正自蒲團上站起來。觀其面色一片紅潤,較諸來時之白裏滲青,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阿彌陀佛!”靜虛上人長宣一聲道,“少施主稍安勿躁,須待老衲再施以金切玉膏之術,才算大功告成。”

雷金枝忙上前扶着哥哥坐好,不勝欣喜!

鐵掌劉昆笑道:“雷大俠果然是好多了,真可謂‘吉人自有天相’。恭喜,恭喜!”

對于雷鐵軍來說,自是對靜虛上人感入骨髓。當下站起來,向着靜虛上人深深一揖,道:“老師父活命大恩,弟子沒齒不忘,大恩不敢言謝,只圖來日感報鴻恩于萬一了!”

靜虛上人含笑道:“少施主不必客氣,出家人慈悲為懷,只論因果不計其它。說起來,這也都是施主你的功夫底子好,再者令妹從旁相助出力不少;否則,只憑老衲一人之力,亦是難以奏功。少施主你且坐好,待老衲運施金切玉膏之術,即可大功完成!”

雷鐵軍情知老和尚所說的金切玉膏之術,乃是門幾乎絕傳的罕見醫術。一經施展,可使碎斷的筋骨一一接攏,更可令白骨着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奇。想不到面前這個靜虛上人竟然精通,自是不勝驚奇、欣慰。

靜虛上人如先前模樣,在他對面盤膝坐好,兩只手頻頻搓動不已,目光視向雷金枝、劉昆,道:“二位請暫時退後幾步,容老衲且行獻醜。”

劉昆、雷金枝方自後退,即見靜虛上人臉上驀地飛起一片紅潮,瘦削的面頰像是肥胖了許多。雷金枝與劉昆雖是看得不解,閱歷豐富、技藝高超的雷鐵軍卻是一看即知—

他心知和尚此刻正在運施五行真氣——原來,凡是特殊上乘的醫術,莫不與精湛的內功有關聯。眼前和尚所施這種金切玉膏之術,亦不例外。

一念未完,即見靜虛上人原已腫脹而起的面頰,又漸漸恢複如前。雷鐵軍明白,對方所運施的五行真氣已經完成歸位的過程。

卻見靜虛上人已自蒲團上站了起來,那雙白瘦的手掌頻頻搓動不已。

忽然,兩只手掌猝出如電地按在了雷鐵軍背上,即聽得後者全身骨節起了一陣子密響聲。雷鐵軍只覺得全身百骸酸楚,簡直難以挺受,忍不住地哼了一聲。

所幸那陣子酸痛感覺來得急去得也快,卻見老上人那一雙瘦手倏地掄起,即在雷鐵軍後背脊椎骨上拿捏起來。那副樣子确是怪異之極,看起來老上人像在玩弄一具古筝。

尖瘦的十指,配合着一定的節奏,各有動作——撚、捏、搓、拍、點、捶,快慢有度,恰到好處。

這一番奇特手法連續進行了約有小半炷香的工夫,老和尚的雙手,又移向了雷鐵軍的雙肩,繼而四肢……

劉昆與雷金枝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亂、莫測高深,只聽得雷鐵軍全身骨節在靜虛上人運行的十指下,各有響聲。随着老上人十指動作的輕重不同,骨節聲響也大小迥異。

經過一番拿捏打敲,靜虛上人停住手,即見雷鐵軍全身近乎癱軟模樣,臉部表情卻精神煥發,那雙眸子更隐斂着炯炯光采,凡此,足以說明了他的功力已經漸次恢複。

靜虛上人看着他,興出了一聲浩嘆:“少施主你如今功力總算恢複了,只須好好睡上一覺,明日此刻,當可一切如常。無量佛——善哉,善哉!少施主,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雷鐵軍面現感激,頻頻點頭不已。他滿心充滿了感戴之情,只是太疲倦了,那雙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力墜着,只要一閉眼,即可沉沉入睡。

靜虛上人微微一笑,道:“少施主什麽都不必多說,老衲與你夙緣深厚,略盡薄力,亦算是了卻一件善事。令祖當年有恩于我,今日償還在少施主身上,亦為一段因果。你兄妹好自為之,且自行返回休息去吧。”

說罷不待對方答話,伸手拿起身旁一盞銀鈴,輕輕搖了一下,即由外殿進來一個中年和尚,雙手合十道:“老師父有什麽差遣?”

靜虛上人道:“至善,你好生照顧着雷少施主與這位姑娘離開,這就去吧。”

至善和尚應了一聲,即上前搭住雷鐵軍,道:“施主與姑娘請——”

雷金枝一心惦念着哥哥的傷勢,對于靜虛上人的肅客,倒也不覺奇怪。當下即向上人深敬謝忱,拜別離開。

“鐵掌”劉昆跟着出去,關照手下備車護送,彼此告別之後,再行轉回。

當他再次步入靜虛上人禪房時,卻見老上人在一盞古燈映照之下,似乎正陷于苦思!

劉昆輕咳了一聲,靜虛上人忽然警覺過來。

他苦笑了一下,道:“他們兄妹已經走了?”

劉昆抱拳道:“已經走了,多謝上人慈悲,雷少俠有生之年,不啻大師所賜……在下也總算對他兄妹有所答謝了。”

靜虛上人道:“你與他們兄妹過去就認識麽?”

劉昆道:“不認識……是因為這一次的事才認識的。”

他發覺到上人口氣不對,不禁心裏一動:“怎麽?老上人莫非認為……”

靜虛上人搖頭道:“你不必誤會,據老衲觀察,他兄妹俱是十分正直純情之人……

只是那位雷姑娘命屬火星,與老衲元星犯剋……有她在場,老衲即潛生六神無主之感,這是老衲自皈依佛門之後,未曾有過的現象,誠百思不得其解!”他那雙銀眉頻頻眨動不已,又道:“莫非丙子之難恰逢陰人而變遷,應在了此女的身上?阿彌陀佛——果真如此,老衲對此女卻不得不刻意防範了。”

劉昆在一旁聽得如墜五裏霧中,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靜虛上人目光一轉,落向劉昆身上,道:“适才我關照你下手對付向陽君之事,切記不可假手他人,更不可為外人所知,你要記住……”

劉昆躬身道:“大師放心,在下返回之後,即刻與舍弟親自下手,将那厮手到擒來,明正典刑,消解心頭之恨!”

靜虛上人嘆息道:“這件事千萬不可太急,老衲雖不識向陽君其人,但此人既然具有如此功力,當然絕非尋常之輩。老衲遁世之身,實不願為此而有所牽連。劉施主你若為老衲惹禍上身,達雲寺百十名弟子未來禍福與佛祖基業亦深所系之。”

這一番話出自上人之口,語深意重,使得劉昆心中怦然一驚。他忽然體覺到一種不祥之兆——驚心之下,遂向着靜虛上人臉上逼視過去。

四只眼睛相對之下,劉昆發覺靜虛上人眉目之間,郁結着一層陰影,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噤——卻也說不出何以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受,使得先時觸及的不祥之兆更為明顯突出了。

這種純屬靈性的第六感,自非劉昆所能深入洞悉。以他平素之脾性,更不會為此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跡,只不過當時略為一驚罷了。

反之,靜虛上人一念及此,顯得很不開朗。他到底是佛門中深有修為之人,即使有所逆心,亦能處之泰然。當下打點起精神,重施金切玉膏之術,将劉昆一雙斷腕重新接好。待一切就緒,天光已依稀透曙。靜虛上人由于連番運功,确已相當累了!

劉昆心裏惦念着擒拿向陽君的大事,不敢多有逗留,遂向上人請示告辭。

老上人一襲袈裟,踏着黎明前的昏暗,步出殿外,原是古井無波的一顆心,不知怎麽一再顯現出忐忑難安的情緒。

“阿彌陀佛——”他悵望着東方天際,喃喃自語道,“莫非當真有什麽不幸之事,要降臨到老衲頭上不成?”

老上人一念及此,頓時覺得左邊眉頭一連跳動了三下,右手無名指抽動個不止。

“啊——”靜虛老和尚,猝然神色大變!

四十年來,他早已養成了一顆不動之心,類似今日之一夕數驚,簡直絕無僅有。悟及此情,頓時大生警惕,預料到大難或将來臨?

面向着即将黎明的當空,他發了一陣子呆,決計要将此一番預感所顯的吉兇禍福求諸神佛,無比虔誠地上體天心,而予以證實。

偏殿外,站更的至善和尚,遠遠持燈走過來,打着稽首道:“老方丈,天已快亮了,你老還不休息麽?”

靜虛上人長嘆一聲,道:“至善,你哪裏知道本座心中所想?本座是在為達雲寺這爿數百年佛祖基業而有所擔憂……卻因眼前有一道沖不破的關隘……此事關系本寺百十名僧衆禍福生死,我怎能脫下仔肩?”

他說到這裏,雙手合十,低聲宣道:“吾佛慈悲,南無阿彌陀佛——”

至善和尚聞言,吃驚地道:“請恕弟子愚昧……老方丈是說本寺即将有一場避免不了的劫難?”

靜虛上人道:“正是如此——”

至善和尚登時一呆,說道:“啊——這……”

“你不必驚慌。”靜虛上人讷讷道,“這件事尚未證實,且随本座至大雄寶殿一行。

我要親自佛前上香,靜悟一個更次,參透一些未來禍福。你且為我殿外站更,不許任何人入殿打擾——且随我去吧!”

至善和尚答應了聲“遵命”,遂持燈前導,直向大雄寶殿而去。

洞庭湖邊——李氏祠堂。

兩扇繪有威武将軍門神的門掩閉着。天近黎明,院子裏卻不曾現出絲毫亮意,僅有的一線曙光都被那棵占有甚大空間的黃果樹遮住了。祠堂恰恰就被掩蓋在黃果樹下,遠看上去像是一個矮小老人持撐着一把巨大的黑傘。

頻鼓的蛙聲、蟲鳴,形成了一曲嘈亂的樂章。對于這種人類幾乎無法避免的噪音,大多數人都已習慣,非但不以為其亂嚣嘈雜,反而把它當作寧神催眠的和諧樂章了!

然而,對于某些人來說,這些和諧而有節奏的樂章,卻足以形成他們心理上的魔障,成為德業功力進展的最大障礙!

這些人包括修養心性者、上窺金丹大道的丹士、苦參入定的佛門高僧,以及那類修養上乘心法的武林奇人異士——在一定情形下蛙聲就給予他們心情困擾,阻礙其功業之進修,為害之大,實在是難以估計!

就拿眼前這個人——向陽君來說,蛙聲使得他心情沮喪。他情緒之低落,幾乎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如非親眼看見,簡直使你難以置信——總共相隔不過幾個時辰,看上去他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除了那條盤纏在脖子上的大辮子,依然黑光油亮以外,包括他那張飛揚跋扈的臉在內,俱萎糜不振。全身上下,簡直一點兒生氣都不複存在!

地上鋪着薄薄的一層幹稻草,雙膝盤坐在上面。身邊是一個破了一半的瓦罐,瓦罐裏有一些清水,他就是靠着這半罐子清水維持着體力,使他度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間。

神案上燃着一盞燈,跳動的燈焰,放射出一片昏黃凄迷的燈光,燈光自高而下,将那截雄大的坐姿陰影映在地面上。由地上陰影看,仍然是罕見的好漢一條——猿臂蜂腰,說不出的英挺豪邁。

正如達雲寺的靜虛上人所說,他在遭受雷金枝刀傷之後的六個時辰開始,即興出了那種可怕的“反潮”現象:起而全身癱瘓,繼之百骸盡酸。極度的、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一直持續了三個時辰;如非他具有元胎照命的精湛內功,在發作之初就會死于非命!

對他來說,眼下雖然度過了最危險的一段時間,然而那種“反潮”現象,并未完全消除。他必須全神貫注,守護着位屬“丹田”的三處要穴,只要稍一分神。仍有致命之危!

長夜漫漫,由黑夜到天明,對于一般人來說,多半在甜美的睡眠中度過,而他——

向陽君——這個神威不可一世的武林怪傑,卻是在一點一滴的痛苦之中挨過的!

擡起頭來,他迷蒙的視線投向窗外。

他多麽渴望着黎明的曙光在眼前出現,讓他感覺到光明已經來到——事實上,他只需要再挨上三四個時辰,過了午時後,這種足以危害他生命的“反潮”現象即可完全消失。那時,他即可恢複昔日的豪邁雄風,又是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子了!

他臉上布滿了汗珠,汗水早把他身上的繡有大太陽的綢衫濕透,全身上下水淋淋的,簡直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個活人,形容為落湯雞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這還是他生平從來未曾領受過的一段痛苦經驗,一切的痛苦折磨,都是心狠厲手的姑娘雷金枝造成的——

如不是她猝然出手的那一刀,使自己失血過多,萬萬不會形成現在的“反潮”現象,萬萬不會使自己瀕臨死亡的邊緣。

“雷金枝!”

一想到這個名字,他腦子裏就情不自禁地浮現出那個姑娘娉婷的倩影——包括她當時出刀的狠厲情景。

在他的印象裏,那個纖弱如嫩柳扶風的少女,無論如何是不會這麽狠心厲手的,正因為這樣,他才對她毫不提防,以至于吃了大虧。

奇怪的是,那個姑娘雖然對他構成了致命傷害,他卻輕而易舉地把她放過了,沒有對她施以報複加害——這一點也許令人費解,但是卻毫無疑點地标明了這個怪人的英雄作風,具有強者氣度的俠士風範。

時間在蛙鳴聲中一點點地磨了過去,終于,他窺見了薄薄的一線微曦!

微曦穿過了老黃果樹茂密的枝丫,就在這一霎兒,那片躁人心神的蛙鳴趨于靜止!

代之而起的,卻是驀然飛臨的滿空麻雀。

成千上萬的麻雀,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落滿了樹枝,興起了蕩人心魄的雀噪聲。

向陽君未曾松下一口氣,立刻又面臨到另一番困擾。他長眉頻眨,目光搖曳,又陷于極度痛苦之中!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輕捷如同飛鳥般地縱上了牆頭,緊跟着飄身而起,有如秋風中的一片黃葉落在了院子裏。

晨曦映射着她婀娜修長的身子,細細的腰肢,輕柔細長的黑發披散在肩上,一襲鵝黃色的勁服,再加上露出肩後飄有同色穗子的那口長劍,看上去益加清新脫俗,于嬌柔灑脫之中別具英秀俠女氣息!

她踐踏着滿地的枯枝落葉前進了幾步,一直走到了祠堂的正前方。

擡起頭,她打量了一下懸在祠堂正面風檐下的那方長匾——李氏祠堂四個金字,在晨曦微光裏閃着點點金光。

一點都不錯,就是這個地方。

一絲欣慰而又含有冷酷的笑容,閃爍在美麗的臉頰上。她嬌軀輕扭,毫不遲疑地向門前步入。随着她前進的勢子,玉掌輕揮,兩扇虛掩的門扇應手而開。

四只眼睛,在同一個時間對在了一塊。

其實,在這個黃衣少女方自現身縱落于院牆的一剎那,向陽君已有所覺察了——

雖然他此刻處身危境,全身近乎于癱瘓,動彈不得,但是仍然能保持着過人的敏銳。

在他坐身附近十丈方圓之內,那怕一片落葉飛花,亦休想瞞過他敏銳的觀察力!

雖然這樣,在四只眼睛對視之初,他仍然難免驚恐、忿駭。

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是她!

雷金枝!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剎那間,向陽君的兩只瞳子睜得極大,在他目睹着雷金枝突然現身之下,整個身軀情不自禁地顫抖了起來。

“你……雷姑娘……”無比的驚駭、忿恨,現在他冷汗涔涔的臉上,“你……怎麽會找到了這裏……”

只不過說了兩句話,汗珠便順着一雙眉梢漣漣地淌流下來!

雷金枝冷冷地哼了一聲,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迫近在向陽君坐處丈許處。

“向陽君!”她冷漠地笑着,“你也有落在姑娘我手裏的一天,你的死期到了!”

纖手輕擡,龍吟聲中,已把背後的一口長劍握在手中。随着長劍前指,一股冷森森的劍光直射向陽君面頰,使他再次打了個寒噤!

“你——”向陽君無奈豪氣不繼,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嘆息,一時面色黯然。

雷金枝身軀疾轉,極其快速地在他身側四周轉了一圈,最後依然站立在原來的地方。

“雷金枝……”向陽君面容冷森森的,“岳陽樓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莫非你現在乘我之危,置我于死地不成?”

雷金枝眼睛裏含蓄着隐隐仇意,冷哼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一定沒想到吧!”

向陽君苦笑了一下:“我确實沒有想到,是令兄示意你來的?”

“那倒不是,”雷金枝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哥哥的傷勢已經完全好了,這必然是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是?”

向陽君淡棕色的臉上,現出了一片灰白——他是在忍受着刻骨的痛楚,否則是不至于如此的。

聽了雷金枝所說的話,他搖搖頭,現出一絲冷澀的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令兄中了我的火龍毒掌,設非由我本人親手解救,普天之下會解救者,不超過五人;你怎能在短短半天之內,物色得高人?太不可能了……”

雷金枝眉尖一聳,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而變成可能的事情也太多了,你怎麽會知道我找不着那種奇人異士?”

“雷姑娘……你這是在強言巧辯!”一面說,向陽君興起了微微苦笑,“老實告訴你,對于傷害令兄之事,我一直心存歉疚……你們兄妹的出身來歷,我并非不清楚——

東海七巧嶺雷氏武林世家,天下聽命,尤其是令祖青蟒客雷……蛟……”說到這裏喘息了一陣子。

他臉上果真現着深深的歉疚,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才微弱地接下去道:“他老人家是我深深敬重的一位前……輩……只是令兄不該乘我之危,猝然向我要害上出手……他出手太狠了,才迫使我不得不使出重手法傷了他……”

雷金枝聽了這些話,一時有些出乎意料,但她絕對不會輕信他的話。

她冷笑道:“你以為這麽說我就能饒得過你了?哼——我看你是枉費心機!”

向陽君喘息了幾聲,道:“姑娘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金某人生平從來不曾向人說過軟話,更不會向你一個女孩兒家出口讨饒……”

他冷笑了一聲,那雙收攏的眸子陡地睜圓了。

“雷姑娘——”他語氣沉着地道,“你以為我現在身處危境,一時行動不易,就可任人欺淩,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你不相信,可以出手試試看!金某即使坐着不動,你也不能傷我分毫!”

這幾句話,陡地激起了雷金枝好勝的情緒。

“啊——”她冷笑道,“那我倒要試試!”

話一出口,舉步踏進。

她哪裏知道,足下方自踏前兩步,猛可裏一片無形勁道撲面而來——

由于這股子無形勁道來得突然,其勢也猛,不禁使得雷金枝回想起岳陽樓的慘痛教訓。她遂向後速退三步,定住了身子。

這一嘗試,大大削減了她的銳氣,一時不勝驚異地打量着對方,心中忐忑不已!

“怎麽樣?”向陽君冷笑了一下,“雷姑娘你是沒有辦法能夠傷得了我的,岳陽樓一時湊巧,被你傷了一刀,那是因為我毫不防備。哼哼……現在你連我身邊也湊不上!”

雷金枝一揚劍身,嬌嗔道:“我偏要湊上來給你看看!”

話聲一頓,正待再次撲上。

“且慢!”向陽君忽然漲紅了臉,“姑娘何必以身相試?你且閃開一旁!”

雷金枝心中一動,不知他話中之意,随即閃身一邊——不意她身子方自閃開的一剎那,突見向陽君驀地張開了嘴,上腹翻湧之間,“呼”然聲中,噴出了一口內家罡氣!

似有一縷白蒙蒙霧氣,出自向陽君開合的唇齒之間。雷金枝方自一驚,耳聽得身側“波”的一聲碎響,即見置立身側不遠的一具青瓷香爐,忽作解體粉碎,連同爐內所盛置的陳年香灰,頓時散置了一地,其勢着實驚人!

暗付着對方這口內家罡氣,如非噴向香爐,而選擇雷金枝為對象,那還得了?

一念及之,雷金枝被吓得面色慘變!

驚魂之下,目光再轉向盤坐地上的向陽君,不禁心中怦然一動——原來向陽君鼓力作勢,噴出了這口罡氣之後,頓時大現疲憊,臉上的憔悴配合着他頻頻的喘息,使他難以掩飾住狼狽形态!

目睹着他的這番狼狽,雷金枝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了達雲寺靜虛上人對鐵掌劉昆的一番囑咐,頓對心中大悟:“好個向陽君,我竟然差一點上了你的當,被你唬住了。”

想到這裏,她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笑容。

“向陽君!你這一口丹元真氣,果然厲害——”她邊說邊放膽地向前踏進數步,“不過——我相信你已經沒有能力再噴出第二口了——”

向陽君神色一凝,未再發言。這時,雷金枝已記起靜虛上人的關照。于是,身形一轉,繞到了他的後面。

果然,向陽君大為緊張,只是在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雷金枝已切身而近,依在他背後貼身之處,左手突然遞出,玉指輕着,點在了他頂門“上星穴”上!

這一手,簡直出乎向陽君意料——對方顯然經過高人指點,這一指雖然力道不大,向陽君卻是吃受不起。他宛若一條毒蛇,猝然為人拿着了七寸一般,登時通體上下一片松軟,形同一只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全身突地癱成了一團,身軀一縮癱在地上!

雷金枝劍尖一指,比向他前心部位——向陽君忽然睜大了瞳子,由不住興出了一聲嘆息!

“為什麽嘆息?”雷金枝冷冷地道,“莫非你心有未甘?”

“那倒不是——”向陽君徐徐地道,“也許是我命該如此……半生稱雄武林,臨了卻死在你的手上……”

雷金枝恨聲道:“你自恃武功高強,殺人如麻,為惡多端,莫非還不該死麽?”

向陽君冷冷哼了一聲,道:“殺人甚多倒是屬實,為惡多端卻恕我不敢茍同——”

“哼哼……”雷金枝揚動娥眉道,“我也用不着給你廢話,先殺了你再說——”

長劍一舉,正待落下!

“慢着——”向陽君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并無絲毫讨饒之意,“在我臨死之前,心中卻有幾句話,想要向姑娘問明,否則死不瞑目!姑娘可肯賜答?”

雷金枝想了想,點頭道:“好吧,你說!”

向陽君冷冷地道:“姑娘此來,顯然是經過高人指點,特意來加害我的性命。這人居然對我的功力動态摸得如此清楚,顯然是一罕見奇人。我雖索遍枯腸,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曾經開罪過這麽一個奇人……只請姑娘将此人姓名賜告,也令我死後作個明白鬼兒!”

雷金枝呆了一呆,心中想到了靜虛上人的囑咐,一時确是難以出口。

然而,轉念一想:我既已決心将他殺死,又何必隐瞞他什麽,不如實言相告,叫他死得明白!

這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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