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想,就點頭道,“你的請求倒也不算過分——雖然那位老前輩曾令我再三守口,可你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倒也用不着再瞞你……”

話聲微頓,她忽然下意識地觸及了一絲憐憫,垂目對向陽君道:“其實你能死在我的手裏,還算是幸運;要是落在了岳州府那位三班大捕頭劉昆的手裏,只怕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向陽君極其冷靜地道:“姑娘之言我不明白——劉昆是何許角色?焉能近我身邊?

我又怎會落在他的手裏?”

雷金枝無奈地道:“你哪裏知道!劉昆聽了一個老和尚的囑咐……”

話聲出口,忙即吞住。

“老……和尚?”向陽君臉上現出了一片迷惘,“姑娘何以欲言又止!莫非對我這将死的人,還有所顧忌不成?”

“唉——”雷金枝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向陽君……你雖有蓋世神威,卻沒有想到臨終會栽在一個空門老僧之手……這一切都是那個老和尚算計好的,包括你現在的‘反潮’,現象在內。那和尚确是無所不知,你總算遇見了能制服你的厲害對頭!

好了,你總算知道了一切,可以死了!”

在她說這話時,眼睛裏早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傷感——那是因為自她第一眼看見向陽君開始,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現在,當她的眼睛再次飄向他的時候,這種奇妙的感觸,又襲上了心頭——她确知,如果現在自己狠不下心向對方揮劍,那麽越遲出手越困難。

她心裏想着,再次舉起了長劍!

然而,在向陽君那種無懼卻遺憾的眼神之下,空中的長劍又停住了。

她幾乎不敢再與對方那對眸子接觸:“你幹嘛這麽盯着我看?莫非你還想要知道些什麽?”

向陽君道:“姑娘的話只說了一半,關于那個老和尚,他……又是誰?”

雷金枝放下劍身,輕嘆道:“你這個人真是死心眼兒,幹嘛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向陽君冷笑道:“致我于死的殺身仇人,我焉能有所不知?這個老和尚想必……在武林中……是聲望卓著之人吧!”

雷金枝點點頭道:“我幹脆告訴你吧,這個老和尚,就是達雲寺的靜虛上人——也就是四十年前名滿天下、人稱紅葉居士的任秋蟬老前輩!”

向陽君聽後,着實吃了一驚,頹然嘆息一聲道:“原來是他……這就難怪了!”

“你可曾聽說過這個人?”

“久仰之至——”

說了這四個字,向陽君臉上興起了一片陰森,緩緩地道,“在過去,我風聞此老姓名,深具敬仰之心,卻沒有料想到他竟然會是一個乘人以危、陰謀陷人的老賊……可笑,他還是出家之人!說他是佛門的敗類,倒不過分……”

雷金枝搖頭道:“你不能因為這一點就這麽刻毒地批評他,在我眼睛裏他是個不失仁慈俠義心的有道高僧!”

“有……道高僧?”向陽君笑得那麽凄涼,“一個有道的佛門高憎……豈能做出這等險損有昧良知之事……只可惜——唉,不說也罷!”

雷金枝道:“可惜什麽?”

向陽君冷冷一笑,道:“可惜,我今世已不能生見其人,只得來世再向他讨還公道了!”

雷金枝不知為什麽,心裏黯然不已。

向陽君忽然冷笑道:“話已說完,姑娘請下手吧。你既承那個老和尚指點,當知我全身刀劍難入,只是眼前情形不同,只消輕輕一劍,即可取我性命,你也就不必再耽擱時間了!”

雷金枝盯着他,緊緊地咬了一下牙,第三次掄起了長劍。寒光一閃,直往向陽君當頭劈下去!

然而,就在劍鋒即将與他頭顱接觸的一剎那,她忽然定住了劍身,臉上驀地現出了張皇猶豫。

向陽君原已閉目受死,這時情不自禁地睜開眸子,見狀冷冷一笑,道:“為什麽不下手?”

雷金枝瞅着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句話也不說。

向陽君冷哂道:“在姑娘來說,殺一個人不應該是一件難事,何以如此舉棋不定—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雷金枝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你這個人,莫非連一個名字也沒有麽?”

向陽君哂道:“人非禽獸,怎會沒有姓名!”

雷金枝點點頭:“這就是了,我已經知道你姓金,在你臨死之前,總該報個真實的名字吧!”

向陽君點點頭,道:“我名金貞觀,冀州人士。因家門不幸,早年為洪水沖散失離,無親無故,師承自然——”

他長嘆一聲,微微感傷地道:“像我這樣一個人死着活着,可以說與人無關痛癢,倒是我生平酷愛自然,死後棄之荒山,或是抛屍洞庭,也算還我自然之身了!”

雷金枝聽了這番言語,一雙盈盈秋波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來轉去,嘆了口氣,然後向前踏了幾步,側過臉來打量着他,冷冷地笑道:“你真地想死麽?”

向陽君金貞觀道:“蝼蟻尚且貪生,為人豈能想死?”

雷金枝又嘆了一聲,道:“老實說,我現在真地遇上了難題,只覺得殺你固是不忍,不殺你卻也不好……真叫我左右為難!”

向陽君冷笑道:“姑娘有此顧慮,也在情理之中……天已經亮了,此處雖然地處偏僻,到底并非人跡不到之處,姑娘還是快作決定的好!”

雷金枝一哂道:“你這個人真奇怪,難道你從來就不曾向人家說過一句軟話麽?尤其是眼前,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手裏,也許你只要向我開口求饒,我就會放過了你……”

向陽君淡然一笑,道:“我不會向你讨饒的!”

“為什麽?”雷金枝有點氣忿地問,“人死不能複生,說句軟話,難道會降低了你的身價?”

雷金枝這幾句不脫稚氣的話,向陽君忽然覺得對方還是一個孩子。

“話不是這麽說!”向陽君道,“我是不願使姑娘因我之言而心生偏差,這等大事,理應由姑娘自己酌量!”

雷金枝果然現出為難神态,她徐徐步向窗前,望着外面發呆——

只見她一忽兒娥眉輕颦,一會兒又作态發狠,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是拿不定主意了。

老黃果樹上的大群麻雀仍在吱吱喳喳地噪嚣着,她的心更像是繞亂了的一團絲,壓根兒找不着頭緒。

就在這時,耳邊上響起了一聲清楚的馬嘶聲!

這一聲馬嘶,頓時使得她心頭一驚,有如“醍醐灌頂”,立刻突有所悟!

當下寶劍入鞘,身軀一轉,來到了向陽君身邊!

向陽君道:“姑娘決定了?”

雷金枝盯着他冷哼了一聲,輕嗔道:“這件事咱們等會兒再說,先得換一個地方。”

向陽君苦笑道:“是有人來了?”

“不錯。”雷金枝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來人一定就是那個岳州府的三班大捕頭劉昆!”

向陽君冷笑不語。

馬蹄聲已清楚入耳,雷金枝無可奈何地嘆道:“你倒是還能沉得住氣,真佩服你!

你還能走路麽?”

向陽君搖搖頭,苦笑不已!

雷金枝輕輕嘆了一聲,雙手把他托起來——向陽君這般壯大的軀體,托在腕子上可真是不輕。

眼前情勢急迫,雷金枝已顧不得授受不親了,只顧抱着向陽君的壯大軀體迅速向後門遁出。

後面一片荒涼,在遍生着矮樹的一片坡地裏,看不見一戶人家。黎明的霧氣,随着晨風由洞庭湖面上吹飄過來,停滞在這片坡地裏打轉兒!

雷金枝抱托着向陽君,一時情急,慌不疊地轉向一排矮樹後,将腕上的向陽君放下來。她雖是內力充沛,卻也覺得大不輕松,額頭上現出了汗珠!

向陽君一雙炯炯瞳子,直直地注視着她!

雷金枝被他看得怪不得勁兒,把臉轉向一旁。幾根細發散置在前額上,她擡起手輕輕掠了一下,眼波側轉瞅着地上半死不活的這個冤家,心裏真有說不出的懊恨,對于自己眼前這種自作主張的莽撞行為,感到不能自釋!

向陽君眸子裏顯示着一種奇特的光彩,他似乎正在運用智慧分析眼前的這個姑娘。

無論如何,他心裏充滿了感激之情。

雷金枝被他看得臉上挂不住,微微嗔道:“你幹嘛老盯着我?哼!我真後悔……其實,我應該把你留在李家祠堂才對!”

向陽君冷冷一笑,讷讷道:“如果姑娘真後悔,現在尚不為晚!”

雷金枝就氣在對方這張嘴,好像天塌下來,他也不會開口說上一句軟話。

聽他這麽說,雷金枝心裏好不着惱,冷哼一聲道:“你倒說得好,把你救出來了,反倒不領情!”

向陽君冷哂道:“金某人一身傲骨,此生從來不會開口示弱,更不會出言求饒。還是那一句話,姑娘如果後悔的話,現在一劍将我結果,較諸先前并無不同,我也絕不會口出怨言!”

“好嘛……”雷金枝臉上一紅,一把握住劍柄,道,“你真當我不敢麽?我就……”

向陽君鋒芒內斂的一雙眸子,直直地逼視着她,絲毫不肯示弱。雷金枝劍拔一半,一賭氣又放回去。只見她胸膛起伏,嬌喘籲籲——真是氣得不輕!

向陽君輕輕嘆了一聲,欲語還休。

雷金枝側過臉來,微嗔道:“你還嘆氣?”

向陽君微微颔首道:“看來,你是個外剛內柔的姑娘。以你這般性情,是極不适宜在江湖上闖蕩的——”

雷金枝睨着他,心裏矛盾極了,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聽了他的話,懶得答理他,垂頭不語,因為她心裏亂極了!

一陣風吹過來,樹帽子索索直響。

向陽君忽然冷笑道:“姑娘将我擱置在這裏,到底作何打算?”

雷金枝斜過眼睛來瞟着他:“我當然有我的打算——哼!我只是不願意讓他們看見我在這裏就是了,倒不是為了你!”

向陽君冷冷一哂,道:“劉昆雖然無能,倒也不是一個草包,你以為這樣就能避過他們的耳目不成?”

“他們?”雷金枝一怔道,“難道他們來了很多人?”

向陽君道:“人數倒也不多——大概是三個人吧!”

“三個人?”雷金枝驚訝地左右看了一眼,道,“一個人也沒有。”

向陽君冷笑道:“我雖然暫時身子動彈不得,可是耳朵還不聾。你等着看吧,他們馬上就出來了!三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說的神氣活現,好像他親眼看見了似的。

雷金枝疑信參半地四下裏看了一眼,只見山坡上下布滿了霧氣,目光再好的人,頂多也只能看個十來丈,再遠可就什麽也看不清了。

“哼!”她心裏倒是放寬了許多,“你大可放心,就算他們是三個人,也不會發覺你我的!”

“那可不見得!”向陽君緩緩籲出一口氣,道,“如果剛才姑娘能翻過這座山坡,情形就大有不同,可是現在——我看是空用了一番心機!”

雷金枝嗔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向陽君道:“背山一面滿是石林,邊接洞庭,進退皆宜,就是藏身在石林之中,只要不露痕跡也不易被人發覺,這裏情形就不同了!”

“怎麽不同?”

向陽君撩起目光,看了一下當頭的霧氣:“這片霧氣眼前即将消失無形,只憑矮小樹叢如何掩身?”

雷金枝一聽有理,呆了一下,立刻站了起來。

向陽君嘆息道:“太遲了——姑娘還是稍安勿躁為好!”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無奈地坐下來:“既然這樣,剛才你怎麽不說呢?”

向陽君讷讷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願左右姑娘的心意,一切當你自行主張!”

雷金枝轉過臉來,仔細地打量着這個人,正要說些什麽,忽然聽見了聲音,忙轉過臉尋聲望去——透過眼前這片隐隐約約的霧氣,果然看見了幾條閃動的人影,仔細辨認之下,正是三個人!

她心裏一驚,趕忙伏下身子,與向陽君挨在了一起。

向陽君讷讷道:“姑娘如不願與他們三人見面,即請自去,現在走還來得及?”

雷金枝道:“你不是說,已經來不及了嗎?”

向陽君道:“有我同行,自是來不及;如果姑娘獨自一人,當然方便得很。”

雷金枝氣餒地白了他一眼:“廢話,我真想放下你,還救出你來幹嘛?”

向陽君輕輕一嘆,道:“這麽說來,姑娘苦心白費了,因為最後我仍然要落在他們手裏——”

微微一頓,他又接道:“不過,對于姑娘的善心,我還是由衷地感激——姑娘你眼前的處境,實不便與他們見面;為免你們彼此誤會,姑娘還是自行走吧。”

雷金枝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我不想走——再看看吧。”

她說着,伸手撥開眼前的樹枝,心中不禁一驚——

原來,只是說話的一會兒工夫,那三個人已來到了山坡前面。雖然隔着一層霧氣,雷金枝卻可以由他們的動作猜測出都是些什麽人。

一只手叉着腰的那個是鐵掌劉昆,那個拿着長刀的是他三弟劉吾,另一個留着大胡子的卻不認識。

三個人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什麽,向着這一片山坡走了過來。

雷金枝心裏一動,遂低下頭,換了個地方,繼續伏下來,默默向三人暗中窺視。

三人往前面走了一程,又停了下來。

一陣晨風吹襲過來,彌漫在附近的霧氣頓時被吹得擴散開來。一片陽光由後山升起,直射下來,眼前頓時亮了起來。朝陽下,矮小的灌木樹叢裏,到處點綴着亮晶晶的露珠,山花迎風招展,小鳥振翅啁啾——好一個清鮮明豔的早晨。

雷金枝伏在暗處,目睹着這一片清明景象,心裏叫苦不疊。

卻見鐵掌劉昆等三人站立在一片矮樹邊,非但三人容顏清楚可見,即使他們之間的對答也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身着藍色官衣的人,模樣兒十分彪悍,生得豹頭環眼,勇猛異常。

這人背上背着一柄虎頭單鈎,個頭兒本來就高,還站在一塊石頭上伸着長脖子,不住地東張西望着,一面看一面不停地唠叨着。

“這個玩笑可開大啦——”,打着一嘴的山西官話,“劉大班頭,你倒說說看,他會跑到哪裏去啊?”

“鐵掌”劉昆那張赤紅的臉鐵青着,冷笑道:“馬頭兒,你放心,他跑不了的。我看他一定是聽見了人聲,臨時躲了起來——老和尚的話準沒錯兒……”

劉吾點着頭道:“大哥說得對,剛才我摸了一下,那小子坐的地方還是熱的呢。再說,燈還點着,可見他剛出來不久。”

穿着藍色官衣的那個彪悍漢子,姓馬名雲程原在鄰府當差。這一次是承岳州知府之請,專門為緝搏向陽君會同辦案來的,晃以派頭十足,看上去似乎連“鐵掌”劉昆的賬都不買!

聽了劉氏昆仲的話,馬雲程嘿嘿笑道:“劉大哥,我看這件事有點靠不住,這地方哪有什麽人?再過去就是洞庭湖了,就算他身上真帶着傷,他難道不會雇上一條船?我看,人是走定了。”

劉昆冷笑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他一定跑不了!來,老三我們往上面搜。”

說着他就率先往山坡上面大步挺進,劉吾答應着跟上去——姓馬的撇了一下嘴,無可奈何地跟在最後面。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雷金枝的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這種情形之下,自然是無能為力。

鐵掌劉昆再向上走了幾步,一眼看見了倒睡在地上的向陽君,不禁突地一愣。他大喜過望,嘿嘿冷笑一聲,欺身向前道:“在這裏!”

身後二人聽了不禁俱吃一驚,雙雙擡步上前,見狀不勝欣喜。

馬雲程反手撒下了背後的虎頭鈎,立刻就要下手,卻被劉昆一把托住:“慢着,你這是想幹什麽?”

馬雲程嘿嘿冷笑着,一雙鹞子眼頻頻在向陽君身上轉着:“一點不錯,就是他,讓我先廢了他再說!”

鐵掌劉昆“哼”了一聲,道:“對不起,你還不能動他。再說,這件事你還作不了主。”

馬雲程察覺到鐵掌劉昆的臉色有異,不禁怔了一下。劉昆已經緩緩向前,走到了向陽君身前丈許處站定。

劉昆拱了一下手,臉上生起了一片陰森:“相好的,金磚不厚、玉瓦不薄。想不到吧,咱們竟然又在這裏遇上了——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向陽君原來閉着的一雙眸子,忽然睜開來,兩道銳利的目光在三個人身上一轉,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

“劉昆,你不必多說!”向陽君冷冷笑道,“姓金的落在了你們手裏,算我命該如此,盡管下手就是了,何必多費唇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