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我走了!”說罷,邁動腳步,頭也不回地徑自去了。
雷金枝恨得緊緊咬了一下牙根,正要追上去,卻又止住了。忽然,她抽動了一下,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當她擡起頭來時,向陽君已步上了背面的高峰。
長長的一條人影,投落在黃土地上,面迎着當空的那輪金色的大太陽——這個人确乎是越來越強大了。
這個奇妙的感情,是什麽時候建立起來的?雷金枝自問不知……然而,建立了起來确是無可質疑的。
看着他碩健的背影,她好恨、好愛、好悵惘……就像是忽然失落了什麽!
像是從惡夢中驚醒過來!
雷金枝迷離夢幻般地撲向那個山峰。
陽光遍野,大地一片赤紅。洞庭湖水就像一面遁天神鏡,交織出千百萬道刺目眩光。
向陽君早已消失不見,似從夢中來,又似從夢中離去。所留下的,只是記憶中嶄新頑強的一個音符而已!
午後,正殿的巍峨建築形成了大片的陰影,使得坐落在後側的那一處矮小偏殿完全掩蔽在黑暗之中。
知了在老松樹幹上鳴噪着,讓人昏昏欲眠。
對于達雲寺這所寺廟來說,這是一天中最為安寧的時刻!
午課方過,晚課未至,天熱氣燥,僧人們在禪房裏挺不住,三三兩兩地溜達出來。
大樹下、大殿的兩廊,都是他們最佳的消暑地方。他們手裏搖着大芭蕉扇子,身子披着灰色的海青,捉對兒談說着什麽——該是些難以捉摸的、已經褪了色的人世滄桑,抑或是不着邊際的未來?
偏殿的兩扇黑漆禪門緊緊關閉着。
打從昨天送走了鐵掌劉昆那一幫子難纏的客人之後,靜虛老和尚就不曾邁出房門一步。
老和尚深感自悔!
可以想知,一個立心向善、并且持之以恒數十年之後的高僧,竟然昧心地參與了江湖中的仇殺糾紛,這不啻是極不平凡的一件事!
老和尚的心病就是由那個時刻開始的……
昨夜、今朝——他苦苦思忖、切切自責,真是坐卧不安、心思不寧,一雙眸子不曾合攏過一刻。
一個人悶在禪房裏,打了一回坐,念了一卷經,那顆七上八下的心總是靜不下來。
日上三竿,又熬過了午時三刻,直到現在……
他似乎被一種迫切的情緒壓制着,腦子裏始終惦念着那件事,忘不了向陽君……
老和尚由蒲團上站起來,走到窗前,又由窗前轉過來踱向香案。
“阿彌陀佛……”他指挂佛珠,雙手合十,喃喃念道,“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千百劫——向陽君,汝無恙否?”
他淨手撚起一炷香,在佛祖前恭敬地拜了一拜,只聽得“噼啦”一聲,案上燭光忽然炸開了一片燈花,在焰芯四周現出了淡淡光圈。
似有似無,只是一剎間的事,卻給靜虛老和尚觸目驚心之感!
“唔——”他面色突然為之一變,“燈焰異象,莫非真有什麽不祥之兆麽?”
他呆滞地在蒲團上坐下,心跳益烈。
“唉……我這是怎麽了?”老和尚心裏納悶地想着,“皈依三十年,心似古井;這兩天為什麽古井生波、連生異兆?難道我的壽限之期真地到了……”
他強抑着心裏的不寧,盤膝坐着,翻開了座前那卷“大佛頂首楞嚴經”,觸目于其中一段,不經意地輕輕念着:“若我滅後,其是比丘,發心決定,修三摩地,能于如來形象之前,孑然孤燈,燒一節指,及于身上,藝一香炷,我說是人,無始宿債,一時酬畢!”
看着、念着,竟然由不住汩汩地淌出了兩行淚水。
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沒有像靜虛老上人這般舍身從佛、身體力行的人,是無法想象的——宇宙萬有,如僅僅于表面去斷定它的本質,卻是不足信賴的。
靜虛上人以數十年身體力行、舍身從佛之功,常常能上體天心,動發于衷。
只是這段經文,激動得好無情由,從而使得這位昔為武尊、今為高僧的老比丘更加相信這番顯現的原由。
他掩上經卷,就手自座邊卦鬥裏,抓起一把佛珠,為數十二顆,名為“十二星宿”。
以往老和尚常用這十二顆“神相佛珠”判定一些心相的陰暗面與阻礙德業的魔障。
現在他要用以判斷個人的吉兇禍福了。
卦珠兒信手擲了出去,十二顆黑白各半的扁圓珠子,滴溜溜不停地在地上打着轉兒——
轉着轉着,老和尚臉上現出了一掬笑容!
“無量佛——善哉——善哉!”
嘴裏不停地宣着佛號,手中的卦鬥,正待呈下扣出。驀地,打轉的十二顆佛珠之中滾出了黑白兩顆珠子,使得這位方自釋懷的老和尚不禁大吃一驚,有如當頭響了一聲霹靂,半天作聲不得……
他抖着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黑白二子,那兩個子兒徐徐轉動了起來。
老和尚“唔”了一聲,一時呆若木雞!
原來,那十二顆佛珠,所顯示的十二星宿是:降婁、大梁、實沉、鹑首、鹑火、鶴尾、壽星、大火、析木、星紀、玄拐、取訾;出鬥之一摔為祭星,臨尾之一叩為收星,亦稱歸宿。
依據卦裏,得能一鬥而收之,即無兇、惡之顯示。十二珠子又分陰、陽二數,白者為陽,黑者為陰。
按此而論,這飛出的黑白二子既不能收星,當然就表明了有大兇之兆。
“阿彌陀佛——”老和尚慈祥的臉上現出驚栗,舉起手用寬肥的袖邊,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
他嘴裏一連串地宣着佛號,——将下餘的十顆佛珠收入鬥裏,強自定下心來,一意打量着那兩顆突破出圍的黑白二子。
伸出留有長長指甲的一根手指,移動了一下那兩顆卦子兒,即見黑子頻頻打轉,白子卻紋絲不動。
老和尚再宣一聲佛號,退而中坐,頻頻掐動着五根手指。忽然,他白眉一挑,面色泛出一陣青白,整個身子就像是一只洩了氣的皮球,那雙慈祥的眸子充滿了鮮紅的血光!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輕輕叩觸聲。
老和尚怦然一驚,道:“誰?”
“老方丈,是我——”叩門者頓了一下,又接道,“弟子培空——”
“唔——”老和尚啞然失聲道,“培空……噢噢,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夥房裏的那個弟子麽?”
“弟子正是——”
老和尚拭了一下前額上的汗珠,冷峻地道:“本座前有明文昭示,一幹弟子不得輕入我這修真之處,培空——你的膽子不小!”
培空恭敬地道:“方丈明谕,弟子天膽也不敢冒犯,只是老方丈已經二日未進齋飯,住持大師特命弟子備下清粥一碗,請方丈進食!”
“原來如此——”靜虛上人輕輕一嘆道,“你進來吧!”
“弟子遵命——”
這個和尚嘴裏說着,即推門步入。
繞過外間的偏殿,來到了老上人禪房門前,他恭敬地打着躬,道:“弟子叩見!”
“進來吧,不必拘禮!”說了這句話,老和尚緩緩地擡起頭來。
珠簾子叮當輕響,那個名叫培空的弟子已經邁步進來——
二十四五的年歲,長身玉立,眉睫英秀,目光深邃,好魁悟昂然的一個小子。飛揚的神質,斷非他身上那一襲灰布僧衣所能掩飾得了的。
培空手持着飯籃子,小心翼翼地來到了老上人近前,将籃子擱下,雙手奉上那碗粥。
老和尚點點頭接過來,看着面前的這個弟子,道:“住持大師現在哪裏?”
培空道:“就在前殿。”
老和尚吞下一口粥,緩緩道:“金杖、金錫兩名師父呢?”
培空想了想,道:“弟子來時,看見兩位師父好像正在樹陰下教習師兄弟拳腳功夫。”
“很好!”靜虛上人放下了筷子,“你現在去把他們三人找來!”
培空面色一愕,遂又點點頭,看着碗裏的粥道:“方丈您老不吃了嗎?”
“不吃了……”老上人擡起眼睛打量着這名弟子,“培空,你可曾習過武功?”
培空汗顏地笑了笑道:“弟子習過二年徒手之術!”
“啊……”老上人挑動了一下眉毛,道:“你是說,你曾經學過金杖大師的十字如意插手麽?”
“是,方丈。”
靜虛上人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很好,那套十字插手乃是老衲傳授下去的,練習起來至為不易;只是一待摸清了竅門,可就極易發揮!”
老方丈臉上現出了淡淡的一片慈祥,揮揮手道:“去吧,把住持大師摩雲、金錫、金杖他們三個速速找來,說我有要事關照!”
培空雙手合十,應了一聲,将碗筷收拾妥當,随即告辭。
老上人候他離開之後,緩緩走到窗前,目注着窗外的一列柏樹,發了一陣子呆。
這時候就聽得一陣疾步之聲,向禪房接近。
隔着那扇敞開的窗,就可看見三個老少不一的和尚,在培空小僧的帶領下,踏上了琵琶石徑,正向這邊走來。
走在為首的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和尚,皓首白眉,一身暗紅袈裟閃爍着醒目的紅光。
這人高顴凹目,兩耳兜風,身軀甚是消瘦,卻精神抖擻。他舉步邁動之間,一雙雲字履像是淩空而行。一眼看上去,即知道他有一身極佳的下盤功夫。
跟在這人之後的,卻是兩個壯年僧人。二憎各穿着一襲黑色夏布僧衣,捋着袖子,紮着一條黃色腰帶,足踏芒鞋。一看即知,是剛剛下場子練過功夫的人。
左面那人,四十四五的年歲,皮膚白皙,臉上透着一抹子紅。這人雙顴高聳,一雙瞳子神光內斂,顯示出過人的精力,正是人生的那種盛年時期。
右面那個,看上去年歲較左邊那人略大兩三歲,身材高壯碩健,皮膚黝黑,濃眉大眼,一臉的彪悍氣息,捋開衣袖的一雙手腕子上,各自扣着一枚閃閃有光的金色光環—
—那金環作半月形,四周打磨得極其鋒刃。顯然,它絕非是用作佩戴的尋常飾物,很可能是一種暗器。
這兩個人,正是老上人剛才嘴裏所說的金錫、金杖兩位大師。二僧名分雖屬經堂的侍講師父,但是廟裏的和尚,都知道他二精通武學,尤其與老上人淵源深厚,是以這達雲寺上下安危,全部托付于此二人負責,即使廟裏僧人的平日“武課”,也都是由他們二人負責授習。
至于前面行走的那個紅衣老僧,正是這廟裏的住持摩雲大師。除了靜虛老方丈以外,這三個人算是廟裏擅武功的三個高僧了。
聽見了老上人的緊急召喚,三個人張皇地奔偏殿而來——隔着窗子彼此已經照了臉兒。
為首的摩雲大師頓時止步,合十道:“方丈在召喚卑職麽?”
老上人點頭道:“請進來吧,本座有話要告訴你們!”
三人陸續步入,最後的金杖大師放下了門簾子,轉過身來,打量着這位素稱可敬的長者,不覺怦然一驚!
“方丈莫非覺得身子不适麽?”
老上人緩緩地搖了一下頭,輕嘆一聲,道:“你們有所不知,本寺将有大事發生!”
三僧聽了,都顯得很驚愕。、
靜虛上人緩緩他說道:“你們坐下說話!”
摩雲等三人對看了一眼,各自落座,心裏甚是狐疑。只見老方丈那張憔悴的臉上,一剎間浮起了無比憂愁——他盤膝坐定,喟然長嘆了一聲。
“這件事都怨老衲一時糊塗,鑄成了大錯。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不及……”
摩雲大師吃驚他說道:“方丈是說……”
靜虛上人的面上現出了一番凄苦神色,道:“你三人當知日前本座一時被迫無奈而管了一件閑事……”
摩雲大師問道:“方丈指的是岳州府劉昆班頭來找的那件事?”
靜虛方丈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金錫大師在一旁插口道:“可是這位劉施主又來麻煩你老人家了?”
“那倒不是,”靜虛上人苦笑道,“而是由于前日之事,為老衲引起了一件殺身大禍——”
摩雲驚訝地道:“竟然會有此事——請方丈快賜告詳情!”
靜虛上人冷澀地笑着:“關于老衲出身武林之事,這廟裏也僅僅你三人知道,但是廟外如今只怕不是一件隐密了!”
摩雲大師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指的可是那個劉大班頭?
嘿嘿……這人雖然在公門當差,但卑職看他行為怪癖嚣張,方丈就該義正詞嚴地好好申誡他一頓才是!”
靜虛上人喟然嘆道:“阿彌陀佛,摩雲你稍安忽躁,聽老衲訴說之後便知詳情!”
當下他即将向陽君殺人,官府通緝之起因略作交待,言歸正傳地把劉昆與雷氏兄妹上門求醫求助的事情前前後後敘說一番。三位高僧聽罷,不禁面色猝變!
“阿彌陀佛!”摩雲大師雙手合十道,“這件事卑職為方丈着想,為雷氏兄妹救傷使得,若出寺代官府拿人,那可就萬萬不可……請方丈慎重。”
靜虛上人冷冷一笑,道:“老衲豈是如此糊塗之人,焉能行此糊塗之事?只是……”
說到這裏,又禁不住發出了一聲嘆息,乃将自己限于情勢被迫無奈,設計囑咐劉昆對付向陽君之事道出。
“事情可能就出在這裏!”老上人面色如土,“這時想來,只怕那劉昆沒有把事情辦成——果真如此,本寺眼前即将步入一場殺難了!”
摩雲等三僧聆聽之下,俱未吭一聲。
甚久,金杖大師輕嘆了一聲,道,“這件事方丈卻有不得不為之苦……不過依卑職所見,劉昆果真遵照方丈所說行事的話,應該是萬無一失,那個向陽君此刻必然已解入官府。此番顧慮顯然多餘,方丈以為可是?”
“不然……”老方丈喟嘆道,“按說,那劉昆果真遵囑行事,應是萬無一失,只怕是有人事先洩露了機密,向陽君得到了消息,自然會防患于萬一。”
摩雲大師一怔道:“什麽人會幹這種事?”
靜虛上人點點頭,深沉地道:“自然是有……老衲為此,特意以十二天星菩提神鬥起了一卦,測出了眼前之大難臨頭,并已測出了洩露事機者竟然為一陰人——卦象顯示一‘黑子’向本寺接近。本座以此而感,只怕大劫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