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郭彤聽到“暗镖”這兩個字,目光不由得轉向西門舉,突然發覺他背後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小箱子。

那箱子四四方方,有一尺見方。從隐隐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來是銅做的,外面包着一方青綢子——不知道是什麽值錢的寶貝;否則,西門老爺子萬萬不會這等重視。

這可好,駝子那邊剛剛放了口風,西門舉這邊立刻打上了招呼!

這番話,西門舉也說得十分幹脆,明顯地告訴對方,自己此刻保有一趟暗镖,要對方高擡貴手,賣個交情,千萬不可染指。

駝子嘻嘻笑道:“依我駝子看,老爺子這番話多餘。如果你老說的那個姓岳的大盜真要跟老爺子過不去,嘿嘿……只怕你老爺子千防萬防也難以躲過麻煩的!”

西門舉神色一振,不悅地道:“掌櫃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駝子嘻嘻笑道:“那有什麽意思?無非是‘光棍一點就透’,這就是老爺子你平常為人好,又不招惹道上的朋友,你賞人家一口飯吃,人家心裏怎會沒有數?能不對你老爺子給予照顧?”

西門舉以他在江漢地面上的聲名德望,聽了這番話,那張紫黑的臉膛陣陣冒光。

駝子見狀,話裏有話地問:“這麽說,老夫倒是領了情了!”

西門舉哈哈一笑,挺了一下腰杆兒,道:“掌櫃的這番話說得真夠意思。只是,據老夫想,那位岳朋友買老夫的賬,除了放交情,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吧?”

駝子擠了一下三角眼,嘿嘿笑道:“還會有什麽別的原因?我看,沒其它原因啦。”

“怎麽沒有?”西門舉睜大了眼道,“那是因為我西門舉背後這口劍不是好招慧的,任何人要是想在我西門舉眼皮子底下鬧什麽鬼吹燈,他可得小心一下我西門舉的這把寶劍,先自問一下能不能贏得過我這把家夥!掌櫃的,你說是不是?”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一旁的郭彤聽到這裏,心裏由不住動了一下。好呀,這一下他們雙方可是叫上陣了,我倒要聽聽這個鄂中巨盜怎麽回答?

駝子聽了,那張黑臉忽然現出一片蒼白!三角眼裏,現出了一種“獰厲”。

嘿嘿笑了幾聲,臉色又趨于緩和。

“老爺子話可也不要說得太滿了啊!”他吃吃笑道,“據我所知,那個姓岳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別人不犯他,他是不犯人;別人要是真跟他叫陣,嘿嘿……他可是不會輕易服輸的啊!”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推桌面,碗筷“嘩啦”一聲大響,怒聲道:“怎麽,不服氣?掌櫃的你就傳過話去,叫那位岳朋友來找老夫試試看!”

駝子“篤篤”兩聲,用力地把一雙刀栽在菜板子上,眼看着就要說出難聽的話來。

那個婆子卻啞着嗓子笑道:“駝子,盛餃子吧,都快煮爛了!”

駝老人那雙三角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笑嘻嘻地擦了一下剁肉的手,拿起漏勺就去盛餃子。

紫衣老人西門舉也忽然平下了氣,笑着坐了下來。

這時,那個老婆婆高聲道:“啊喲,今天可真是好生意,又有客人來了!”

人們被她這麽一吆喝,都向外面看去,一騎黑馬帶着滾滾一團黃沙,風馳電掣般地飛馳了過來!

紫衣人西門舉向外看了一眼,遂問兒子:“是咱們那位貴客麽?”

說話時,那騎黑馬已來到了眼前裏許光景。

馬上人一身皂白色衫子,頭上戴着一頂“馬連波”大草帽。

由于草帽的帽檐極大,遮住了這人的上半邊,面目看不太清楚,只是在馬跑動時,可以若隐若現地看見這人有一雙濃黑的眉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各人擡頭注視的一剎那,那匹大黑馬已把來人馱到了亭子邊。

陡然間,大黑馬陡立前蹄,發出了唏哩哩一聲長嘯,地上黃塵揚起了丈許高,馬上那個豪邁漢子卻未摔下來!

黑馬不服缰勒,再次怒嘯着,帶着馬上漢子圍着亭子頻頻直打轉兒。

那漢子左手輕輕一托帽檐,向亭子裏瞄了一眼,衆人這才有機會看清他。

一張“國”字臉,上額和下額一般寬,掃帚眉,獅子鼻,大嘴,兩處腮幫子上生滿了黑糊糊的一層短須。他圍着亭子轉了幾轉,也沒有下馬,使得西門一家子心裏納悶不已!

單手托塔西門舉看了兒子一眼,示意他盤問對方一下。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立刻由座位上站起來,大步跨出亭外,向着馬上那個濃眉漢子抱了一下拳:“朋友,下來喝杯酒吧,在下西門雲飛有禮了!”

西門一家人,在江漢武林道是如何聲望!對方只要是武林中人,在這個地面上,斷斷不會沒有聽說過這個姓氏。

然而馬上這個漢子聽罷西門雲飛的話,翻動着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碌碌打了一個轉兒。

“抱歉!”這個人冷冷地笑着,“在下跟朋友還有約會,不能在此逗留……”

聲音雖低,卻帶着磁性口音——一種本地很少聽見的“關西”音韻。

西門雲飛怔了一下:“那倒巧得很,我等也在等位朋友,足下是——”

濃眉漢子忽然岔口道:“在下是跟人約定,要取一樣東西。那東西至為名貴,絕不能跑光露臉,這地方只怕是不太适合……”

這個人那雙黑光铮亮的眸子瞄了正在掌勺的駝子一眼。這時,駝子也在看他。兩個人四只眼睛,有意無意地湊在了一塊兒。

濃眉漢子趕忙把頭往下低了一些,駝子更是急着把臉偏向一旁,似乎雙方都不願意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

那濃眉漢子說了這幾句話,向着馬前的西門雲飛注視了一眼,即調轉馬頭,哼了一聲,陡地馳馬而去!

随着馬股之後,騰揚起大片黃塵,把對方這一人一馬吞噬了個幹淨!

西門雲飛望着那漢子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道了聲“怪事”,蜘蹰着走回亭子裏。

西門雲飛剛剛踏進亭子,他爹爹西門舉站了起來,喝道:“掌櫃的算賬!”

駝子嘻嘻一笑,兩只油手在下身圍裙上擦着,嘴裏讷讷道:“貴人光臨,這頓酒菜讓我駝子請了吧!”

駝子的老婆也嚷着:“我們絕不能要西門大爺的錢,絕不能要!”

西門舉嘿嘿笑道:“笑話,我們豈有白吃白喝的道理?玉英給錢!”

那個俏麗的小媳婦答應一聲,取出一些碎銀。

西門舉哈哈笑道:“怎生這等小家子氣?”

說時随即由攤開的銀包裏,拿出了一塊重有二十兩的銀子,轉身雙手遞上。

“老哥,西門舉承你們夫婦盛情招待。這一點銀子,不成敬意……”

駝子嘻嘻一笑,道:“不過幾十個小錢的酒菜,大爺你卻給上這麽多。好家夥,二十兩!我駝子活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呢。”

他搖着兩只手,足下頻頻向後退着,那副樣子真是惹人發笑。

單手托塔西門舉哪能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當下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笑道:“掌櫃的這是嫌少了!今天事忙,改天自當會有一番人心,老夫等這就告辭了!”

說罷,當即把那錠銀子向石頭桌子上一放,平手一撫;待他手掌離開時,那錠重約二十兩的銀子,已深深陷入石面之內,最上面與桌面一般平齊!

這一手功夫,雖然是一般江湖武林人物慣施的伎倆,卻大有不盡相同之處!

即以眼前情形而論,堅硬的青石臺面到底較諸一般木質桌面要硬上許多,是以西門舉這一手功力,也就越加顯得驚人!

西門舉朗聲大笑着:“打擾,打擾,”與家人陸續地翻身上馬。

駝子追出來躬身哈腰地打着拱,他女兒睜着一雙挺機靈的眸子骨碌碌地轉着,駝子的老婆,卻一時行蹤飄渺,不知到哪裏去了。

眼看着駝子頻頻地打躬道:“老爺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家三日早已抖動缰繩,三匹馬箭矢也似地飛馳而去。

一直看到他們走得沒有了影,駝子才眨着兩只三角眼,慢吞吞地轉回來。

郭彤一直是個冷眼旁觀者,這一切都不曾逃開過他的眼睛。

他曾經注意到了西門舉手掌壓銀錠,也注意到了駝子婆婆假借揀柴而溜進樹林……

現在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駝子拿着刀在石桌子上挖銀子。

當然,這不過是掩飾而已!

過了一會兒,駝子的老婆回到了亭子裏,郭彤注意到她頭發上沾滿了樹葉。

回來之後,她一聲不響地低下身子去在木桶裏洗碗,駝子借着送碗之便把身子湊了過去,兩口子嘀嘀咕咕說了起來。

忽然,駝子回過身來大聲道:“丫頭,把那頭小驢子牽出來,我要進城去買肉。”

大姑娘答應了一聲,到後面牽驢子去了。

郭彤這才注意到後面還拴着三頭小毛驢。

驢子牽出來,駝子收拾了一下身上,脫下了圍裙,背了一個藍布包袱。

老婆婆叮囑道:“這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照顧着,可不要把到手的大肥豬讓人家弄走了。”

駝子哼了一聲道:“他跑不了的。”

老婆婆送他上了驢,又道:“要不要丫頭跟着你去一趟?”

駝子搖搖頭:“用不着。”

休看他個頭兒不高,身子可處處透着利落。他單手在驢背上輕輕一按,“呼”一下子坐在了驢背上。

坐定之後,駝子才道:“明天晌午要是我沒信兒,你就到城裏去接應……”

老婆婆道:“我知道。”她左右看了一眼,放低聲音道,“多半是住在快活齋,入夜我就……”

駝子不耐煩地道:“知道啦,照顧你的生意去吧!”

他邊說邊策動缰繩,胯下小毛驢甩開四蹄,一溜風似地向前奔馳而去。

郭彤看到這裏,即站起來道:“算賬!”

老婆婆回身道:“客人要走麽?”

郭彤點點頭,手指前面問道:“借問這條路通向哪裏?怎麽走法?”

婆子沙啞地幹笑了幾聲,道:“你大概是剛由外地來的吧?敢情連漢陽府也沒來過呀!”

郭彤這才知道,前面鎮市竟是漢陽府城大鎮,當下道了謝,結了酒資,拿起了棍杖。

那婆子又道:“客人是起旱,還是走水?”

郭彤笑道:“當然是起旱!”

婆子笑道:“啊,那你只怕不好走啊,從這裏到府城,少說還有百八十裏路呢,這會子天可是不早了呀!”

郭彤道:“這個,我還沒有想到呀。”

那婆子嘿嘿怪笑道:“這要等個機會,看看是不是有騾子車經過,運氣好的話,你還可以搭個便車坐坐!”

郭彤告了擾,步出亭外,無巧不巧,一輛篷車風馳電掣般地奔過來。

婆子笑道:“客人你好福氣,想什麽就來什麽,這下省了走路了!”

說話之間,那輛大騾車已乒乒乓乓地來到了近前。

郭彤忙自上前揮手令車子停住,趕車的五旬開外的一個小個子,頭上戴着破氈帽,一只手把着老長的一根旱煙袋杆子,另只手攏着兩匹牲口的缰繩。

老遠的地方,就見他用力地扯着缰,喊着牲口:“籲——籲——”

騾車停了下來,郭彤上前抱拳道:“老鄉,是往漢陽府去的車麽?”

趕車的那個小老頭擠着一雙小眼睛,想是早已知道是怎麽回事,便看着郭彤道:

“就你一個人麽?”

郭彤點點頭,小老頭翹起鞋底,一面磕着煙灰:“你去漢陽府?那就上車吧!”

郭彤抱拳告了擾,遂攀上了車座。

車把式重新裝上了一袋煙,向着老婆婆笑道:“大嬸子,給我來兩張油餅,半只雞。”

老婆婆招呼女兒把餅送去,收了錢。趕車的把壺裏灌滿了水,甩起大鞭,“叭”地響了一聲,那輛騾車才骨骨碌碌地向前移動起來。

這時候,太陽已微微有些個偏西。雖說是秋高氣爽的時令,但是仍然十分燠熱。

一陣陣暖風由水面上飄過來,江上有幾只白鷺緩緩地飛着,景象極為寧靜。

車把式又耍了兩個響鞭,把長鞭插向座旁,拿起煙袋繼續就口抽着。

“我說,”車把式眯着一雙小眼,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道:“這位客人,你府上是——”

郭彤道:“我是南方來的。”

“啊,南方是好地方!”車把式笑道,“那地方山明水秀、鳥語花香,我早年去過一回。嗯,說起來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郭彤道:“你老貴姓呀?”

車把式笑道:“姓郭,郭子儀的郭,你呢?”

郭彤微微一笑,“那倒是巧,我也姓郭!”

“咦,巧得很!”趕車的笑道,“原來,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呀。我說,郭東家,你上漢陽是投親還是辦事?”

郭彤搖搖頭道:“都不是,只是找個人!”

趕車的嘿嘿笑道:“啊啊……客人你進了城住在哪裏?”

郭彤道:“有一家叫快活齋的客棧,你知不知道?”

趕車的“啊”了一聲,回頭看了郭彤幾眼,道:“快活齋?那是城裏第一塊大字號,我當然知道,怎麽,你要住在那裏?”

郭彤點點頭道:“不錯,我打算住在那裏。”

趕車的聽後情不自禁地回過頭,頻頻打量了他幾眼:“倒看不出,東家老弟臺你還是個土財主呀!失敬,失敬!”

郭彤道:“怎麽,我又怎麽會是土財主?”

趕車的道:“能在快活齋裏面住下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再不就是有錢有勢,你老弟一定差不到哪裏去……哈哈……幸會,幸會!”

郭彤這才知道那快活齋是專為豪門所設,自己別只顧了跟蹤人家看熱鬧,而忽略了眼前任務,想着不禁有些氣餒。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所要尋覓的那個叫崔奇的前輩,所居住的狠牙山在漢陽之北,此行亦是順路。眼前既然自己無意間發覺了黑道劫財的勾當,站在俠義的立場來說,縱不便插手幹預,也應該設法暗中向物主點明,讓他提高警覺。

這正是郭彤此行的打算,因為方才小食亭人多口雜,那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家人又走得張皇,沒有說話之機;後來又見駝子夫婦的一番勾搭,才使他發覺到這件事态的嚴重,不得不随後趕上。如能找到西門家人相機進言,點破駝子的陰謀詭計,也算是善事一樁!

他想到這裏,遂向趕車的問道:“剛才亭子裏賣酒的那一家人,他們一直都在這裏做生意麽?”

“可不是!”車把式道:“那個駝子姓岳,這裏人都喊他是岳老六,一家三口人,手都巧得很。你別瞧他們開着這麽個小店,生意可是好得很呢!尤其是他們賣的酒,都是親手釀制,味道醇極了,叫做‘漢陽紅’,一年出土一次,客人你剛才喝的就是那種酒,味道怎麽樣?”

郭彤點點頭道:“怪不得呢,味道确是不錯。當家的,你們認識很久了?”

“敢情是很有些年了!”車把式咳嗽了一聲,道:“那一年漲大水,這一家子人說是祖産被水給淹了,後來就飄落到了這裏……”

“說也奇怪,”車把式又道,“照說,這爺娘三個這些年該是存了不少錢了,滿可以開個像樣子的大酒館,用上幾個夥計,何必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這可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郭彤本想由這個車把式嘴裏,打探出駝子的一些怪異行蹤,卻沒有想到出諸他嘴裏的卻是一些家常廢話,也就沒有興趣再去多問。

騾車在鋪着平平一層黃沙的地上放速前進,郭彤靠着車上載的軟軟的棉花,耳中聽着“嗒嗒”的蹄音,心情略一松弛,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車把式還在有一句沒一名地說着話,沒有聽見郭彤的回話。

扭過頭一看,才知道他睡着了。

傍晚時分,騾車在一條寬敞的石板巷道口停了下來。

郭彤抱了一下拳,拿起棍杖和随身衣囊由車上跳下來。

車把式手指着巷口對面的那座巍峨建築道:“喏,那就是這裏最講究的快活齋。”

說話時,正有一輛四輪馬車,駛向那客棧的正門。兩個身穿長大褂的聽差,趕上前拉開車門,迎接着車廂裏一個大腹便便的白胖客人。

天色才入暮,快活齋門前的一溜子高挑長燈可都點着了。八名身穿青布長大褂的茶房,分兩列站立在門側左右。

透過敞開的門,往裏面看,各種鮮花開得五彩斑斓,高懸的鳥寵子裏面的八哥鳥不時地跳上躍下。

郭彤看了幾眼,摸出一塊碎銀賞與趕車的把式,道了聲謝,即将行囊挑在棍棒上,大搖大擺地走向快活齋。

站在快活齋門前的幾個夥計,眼看着來了這麽一個布衣少年,氣勢堂堂,一時還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只當他是先進去的那個白胖子的跟班兒,倒也未加阻攔就讓他神氣活現地走了進去。

遠遠注視着他的那個車把式,只當他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快活齋的大門,見狀不由得大感驚奇,搖着頭趕着騾車走了。

郭彤扛着行囊,搖搖擺擺地走進快活齋的大門,見裏面好大的一片地方,假山、花圃、亭臺樓榭,無不齊全,大別于一般客棧。

鳥語花香聲中,郭彤一徑來到廊舍盡頭,迎面走過來一個穿着青布長大褂的夥計。

郭彤叫住他,道:“喂,夥計!”

那個夥計站是站住了,卻現出瞧不起人的樣子,斜過眼睛問:“什麽事?”

郭彤瞪着眼睛道:“我是來住店的,竟然沒有人來照顧我,豈有此理!”

那個夥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屑地道:“你是來住店的?”

“當然。”郭彤怒聲道,“我是跟着前面那輛馬車一塊來的,你們是顧前不顧後!”

那個夥計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哈腰道:“噢噢噢……原來是崔五爺手下的人,你怎麽不早說呢。對不起,對不起,請跟我來吧!”

郭彤把眼睛一瞪,正待發作,轉念一想,自己果真表明身份,很可能對方根本不予接納,倒不如将錯就錯,先住下來再說。

這麽一想,他也就不再辯白,冷笑了一聲,遂跟在那個夥計身後向前步進。

穿過了一個洞門,腳下踩着花崗石甬道,來到了一排房舍。

那個夥計回過臉陪笑道:“是小的疏忽了,以為崔五爺只帶來了兩個人,原來還有一個,請教貴姓?”

郭彤道:“我姓郭!”

那個夥計抱拳笑道:“郭爺還請多原諒!”一指那排房舍,“其實空房多的是,咱們掌櫃的只當崔五爺身邊一定帶着很多人,所以把整排房子都事先空了下來,郭爺你請!”

夥計随即掏出鑰匙開了門,把郭彤請進了房裏。

那房子雖不似正房那般寬敞闊氣,但在郭彤眼裏已是十分難得了,也就不再多說什麽,點點頭坐了下來。

當下,那個夥計忙着給他打水洗臉,沏茶鋪床,忙成一團。

郭彤問道:“這裏住棧,一夜房錢多少?”

夥計龇牙一笑道:“郭爺還用問這個?這整個的客棧一總還不都是崔五爺的嗎,只要郭爺你樂意,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說白了,還不都是一家人嗎?”

郭彤心知,夥計誤會他是那個崔五爺的身邊人。聽口氣,那個崔五爺原來竟是他們這所客棧的大東家,這就難怪了。想想不禁好笑,也就不與說破,有了這層關系,那夥計自然百般巴結讨好。

一會送茶,一會送飯,郭彤也就老下臉皮,來個樣樣享受。等到吃完了飯,那個夥計兀自賴在房子裏不走。

幾經猶豫之後,他才讷讷地道:“郭爺,小的有一事相托……不知道……郭爺肯不肯幫忙?”

郭彤怔了一下道:“是什麽事?”

那個夥計龇牙笑了一下,搓着兩只手道:“是這麽回事,小的姓張叫張有財,來到快活齋也有五六年了……”

郭彤點點頭道:“怎麽樣呢?”

張有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這麽回事,郭爺,小的聽說襄陽快活齋有一個賬房先生出了缺,不瞞郭爺說,小的自幼念過幾年書,也學過幾天算學,自信記個賬什麽的還不會誤事,只是……嘿嘿……”

他汗顏地笑了一下,接下去道:“小的如今這個身份,別說在崔五爺身前說話了,簡直難得見上一面。郭爺是五爺跟前的人,見面的機會非常多,所以小的是想……是想……”

郭彤這才明白對方是什麽心意,當下冷笑了一聲,道:“你是說襄陽那家分號,有一個賬房先生出了缺,張老兄是不是想頂那個缺?”

張有財鞠躬打揖地道:“是是……全賴郭爺大力成全、大力成全!”

郭彤眼見對方一臉谄媚之态,心裏大生惡感。

他聽罷,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吧,這件事,就看你是不是有造化了。過兩天崔五爺正好要去襄陽,我就見機給你說上一說,可不一定能成功。”

張有財聽了,頓時大為欣喜,千恩萬謝不已。

郭彤趁機道:“噢,對了,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可知道?”

張有財立刻道:“誰呀?”

郭彤說:“這個人大大有名,就是人稱單手托塔的西門舉,不知是否住在這個店裏?”

張有財道:“是父子媳婦三個人一塊來的,是不是?”

郭彤點點頭道:“不錯,他們住在哪裏?”

張有財想了一下,說道:“在北院裏,郭爺找他們有事麽?我這就找他們去!”

郭彤道:“使不得,你千萬不要驚動他們,只把他們下榻的地方告訴我就行了。這件事是崔五爺暗中關照我辦的,可不能出岔子!”

張有財連口答應道:“是麽……既然這樣,郭爺請随小人走上一趟,容小人指點西門一家住宿之處也就是了!”

郭彤點點頭道:“這倒可以。”

二人出了棧房,天色早已大黑,只是這快活齋裏外一片通明,處處笙歌管弦,交織出此刻的歡樂今宵!

張有財眉開眼笑地同郭彤來到了所謂的“北院”。這雖不若前院那般華麗雅致,卻極為寧靜,不似前院那般亂嚣。

當他們走到一個亭子時,張有財左右打量了幾眼,指着前面一排棧房道:“努,如果小的記得不差,西門舉一家人就在第二第三兩間房裏……”

話方出口,即見那第二扇房門“咿呀”一聲敞了開來,由裏面出來一個紅衣少婦。

郭彤眼尖,一眼看出了這紅衣少婦正是西門舉的媳婦兒,人稱紅尾蜂的沈雲英。

由于方才郭彤與她在小食亭子裏共同進食,彼此總算照過面。在事情還沒弄清之前,郭彤還不打算同她見面。

不意,他方自轉過臉來,卻出乎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年歲約在三旬上下,一身黑色長衣,長到幾乎可以垂落地面,白慘慘的一張長臉,活似一具僵屍,那深深嵌在眶子裏的一雙瞳子,更具陰森之感。

郭彤原以為亭子裏空無一人,乍然發覺,不免吃了一驚。

黑衣人那雙深邃的眸子,原是眨也不眨地向正面那排房舍注視着,這時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郭彤身上。四只眼睛對視之下,黑衣人森森地笑了笑。

“朋友貴姓?”這人拱了一下手,點頭道:“幸會幸會!”

郭彤道:“郭——”

他說了這個字,向張有財道:“我們走吧!”即步出亭外。

方自跨出亭外,耳邊卻聽得亭內那個黑衣瘦子發出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凡事可有個先來後到!”黑衣人嘴裏喃喃地道:“朋友,你晚來了一步。”

這幾句話雖像是自言自語,卻是有所為而發。郭彤一聽,登時大吃一驚,倏地回過頭來。

黑衣人見狀,輕聲道:“這買賣可是張飛賣刺猬——人強貨紮手,要想動人家,可得先衡量一下自己啊!”

他邊說邊自暗中站起,抖了一下身上的黑綢子長衫,向另一面步出。

郭彤不禁怔了一下,一時弄不清楚對方是什麽身份。

張有財也跟着在一旁發愣,郭彤向他揮了一下手,道:“你走吧,我要一個人在這裏靜一會!”

那個張有財答應了一聲,打躬而去。

郭彤獨自個在亭子一角坐下,先時由對面房中步出的那個紅尾蜂沈雲英,一路姍姍地來到了近前。

郭彤不自然地笑了笑,欠了一下身子,正想開口說話,紅尾蜂沈雲英卻冷笑了一聲:

“你這個人是怎麽回事?”她一只手叉着腰,怒視着郭彤,“白天吃飯的時候我就注意你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郭彤情知她是誤會了,便深深一揖道:“西門娘子請了,在下姓郭,單名為彤……”

“我不管你叫什麽名字。”沈雲英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麽知道我的姓氏?”

郭彤愕了一下,道:“西門娘子不要誤會,在下是白天用飯時,聽到了你的名字。”

沈雲英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敢心生歹念!不給你一點厲害,怕你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她話聲出口,身軀略晃,捷若電閃般地閃了過來。郭彤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小婦人已揚手一掌,直向郭彤臉上打來。

郭彤身子向下一矮,一股疾風直由頭頂上掠了過去。

沈雲英一掌落空之下,緊跟着她玉手輕翻,由上而上,直向着郭彤當頭直拍過來。

這一手翻天掌,小婦人施展得極見火候。郭彤只覺得一股壓力,直貫頂門而下。此時此刻,只要略顯猶豫,定将為其擊中。

驚心之下,郭彤不假思索地霍然亮起掌心,向對方扣了過去——“叭”一聲迎了個正着。

郭彤一時性急,絕沒絲毫輕薄之心;等到雙方手掌接觸,才忽然想到了對方乃女子身份,卻已收勢不及。

他心中一急,猛地用力擰手,施出了全身勁道,猝然向外甩出。

須知,郭彤雖然不具有什麽特殊功力,但是他早年在家曾随師父練過鶴爪之功,浸淫有年,手掌上具有驚人的力道,以眼前而論,這一擰一甩之力何止千斤?

紅尾蜂沈雲英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等神力,一時大驚失色,想從容化解,哪裏還來得及!

就在郭彤反手擰摔之下,沈雲英整個身子有如一只大鳥,霍地騰空直起,足足被抛起了丈許高,直向着一旁猛摔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間,猛可裏一條人影“刷”一聲亮身而出。此人乍然現身,陡地高舉雙腕,把沈雲英直墜下來的身子接到了手上,随即輕輕放下。

是時,郭彤由于冒失出手,心中正感孟浪。他見來人托住了沈雲英,雖然心中一松,卻意想到對方不肯放過自己。

果然,那個乍然現身的人,正是那個叫西門雲飛的藍衣青年。他與沈雲英是夫婦,郭彤白天在小食店時已經認定。

當下,郭彤不待對方發作,慌不疊上前抱拳道:“西門娘子萬請海涵,請原諒在下一時失手之誤。”

話未說完,西門雲飛冷笑道:“去!”

足下一個跨進,陡地掄起右掌,直向郭彤迎面劈了過去。

郭彤猝然覺得對方這股掌風其力絕猛,打算運起全身之力接住對方一掌。

不意,郭彤尚未來得及提聚真力的當兒,就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叱道:“雲飛!”

西門雲飛的招式眼看着就要出擊的當兒,霍地坐腰收掌,硬生生地将遞出的手掌收了回來。

郭彤覺得身上一輕,擡頭一看,才見遠處房檐下站立着一個長髯老者,正是那個頗具盛名,人稱單手托塔的西門舉。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對于父親似乎很是畏懼,不敢再行出手,回身向父親道:“爹爹快來,這個人——”

立在瓦檐下的西門舉冷冷哼了一聲,道:“不許多事,回來!”

說了這句話,随即轉身回房。

西門雲飛應了一聲:“是!”狠狠地瞪了郭彤一眼,轉向妻子道,“雲英,咱們走!”

郭彤抱拳道:“西門少俠慢走一步,在下有重要事情見告!”

可是對方連頭也不轉地一徑去了。

郭彤暗忖道:我這是何苦?罷罷,這個閑事我不管了。

越是不想管閑事,卻偏偏有許多閑事要他非管不可。

就在他轉過身來的一剎那,那一條黑影就像一縷輕煙,驀然拔空而起。

郭彤慌不疊地把身子向着亭柱後面一閃。其實,他這一番應措純是多餘,對方是不會發現他的。

那人猝然拔身而起,輕若無物地落在瓦脊之上。

夜行人現身之處,乃是第二排房舍,距離着郭彤站立的地方,少說也有十來支距離。

這時入夜不久,竟有人這般出沒,不禁使郭彤大感驚異。當下,他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直向對方盯過去。

夜行人端的是好身法。

在郭彤暗中注視之下,這人不過是冒了個高兒,随即落身直下。到他一雙足尖方自觸到瓦面,頓時全身下伏。動作之靈活,簡直形同貓般靈巧,一落一伏,絲毫不着痕跡。

他緊緊地趴伏在屋脊上,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向一邊注視着,顯得此人內功十分精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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