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彤由于有見于先,依然能辨其大概;否則,一任你觀察如何仔細也難以看出。
雙方距離甚遠,郭彤卻能依稀看見這個人的輪廓——瘦白瘦白的一張尖臉,身上穿着一襲黑色長衣,使他忽然記起先前在亭子裏所看見的那個中年黑衣人。
就外表而論,這兩個人有很多相似之處。
郭彤心裏一驚,暗忖道:“你也未免膽子太大了,這個時間,竟敢下手行劫不成?”
思念之間,對方已有所異動,手足并用,一陣窸窸聲中,順着屋脊爬出去三四丈。
這時郭彤已經認定,原來對方所注視之處竟是西門父子下榻的那排房舍,心裏也就有了幾分底數。
他只當西門舉的這一趟暗镖,僅為駝子岳罡夫婦所探知。這時看來,知道的還不少,起碼眼前的這個瘦子是清楚的。
心裏這麽想着,眼睛也就越加放不開對方。
房上那個夜行人好大膽,就見他手足并施,不知着力何處,猛然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哧”一聲,好快的身法。
郭彤心裏吃驚,眼看着對方這個夜行人足足竄出了四五丈距離,就空一個折滾,使了一招雲裏翻身,即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這樣一來,郭彤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一點不錯,正是剛才自己在亭子裏看見的那個瘦若僵屍的中年漢子。
很顯然,他是沖着西門那家子來的。
就見他身子站定之後,那雙光華畢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視向正面的兩間房門—
—西門父子居住之處。
黑衣漢子看着看着,那雙白瘦的臉上現出了一片淩厲表情,唇際兩道紋路,深深陷下去,現出頗為不屑的神情。
即見他緩緩伸開了兩只瘦手,正面對着一扇房門比了比,身子一轉移向另一扇房門,又比了一比,倏地打了一個旋風,飄出丈許以外。這些動作,他施展得極為輕微,沒有帶出一點點聲息。
郭彤由于自幼奔波江湖見識廣,夜行人這些動作一經落在眼內,頓時使他想到江湖黑道上一種名叫“量天尺”的手法。
那是一種江湖黑道人物,用以采探大戶人家的特殊手法,其用意是在勘測對方房間內的空間到底有多大。手法與計算都至為微妙,非局外人所能了解到的。
可是有一點他似乎沒有料到,以西門舉的老練沉着,當不會任憑他稱心如意。事實上這個黑衣人的一切,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
黑衣人這裏方自慶幸的當兒,猛可裏就見迎面房門陡地大開。随着敞開的房門,一人怒叱道:“打!”
緊接着“嘭”的一聲,一蓬光雨,直朝着黑衣人正面飛射過來。
黑衣人驚呼一聲,擰身疾竄而起,身法極為輕快。盡管如此,那蓬銀色光雨也沾着了一些,使他身子下落時打了個顫兒。緊接着,他足尖力點,奇快如矢地穿身而起,一路輕登巧縱地直向着院牆外翻去。
房子裏的西門父子自然是不放過他,極其快捷地追了去——一條,兩條,三條,西門舉連同他兒子、媳婦都追了出去。
一逃一追,轉瞬之間已消逝無蹤!
郭彤心裏一動,有意要看個究竟,不意他心裏方自動念,即見緊接着西門父子鄰舍的那扇房門,忽然“吱”地敞開來。借着當空有限的那點星月之光,使得郭彤看清了對方的一個大概。
一看之下,郭彤內心為之一動,暗忖道:好個老小子,你果然露了面了。
站立在門前的這個人,身材不過五尺來高,黑黑的眉毛之下是一雙三角眼,這個人正是日間開設小食店的那個駝背老者。
只是有一點,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駝子,若非是郭彤對他有深刻的印象,簡直難以認出。
原來,他的駝背竟是裝出來的!
他雖然開了門,卻并不急于外出,只是靜靜地站在當門,轉動着一雙眸子。他前後左右看了一遍,忽然一轉身子閃到了隔壁房門。
身法之快,簡直令人不及交睫。
郭彤暗忖了一聲:不好!
當下,實在顧不得自己的功夫是否能對付對方,只是倏地縱身而起,直向着西門舉的住房撲了過去。
他身子一撲向房前,忽然站住,心裏忖道:“我豈能這樣貿然闖入?萬一西門父子這時轉回,不分青紅皂白,豈非跳入黃河洗不清了?”
這麽一想,頓時站定腳步,沒有輕舉妄動,遂由地上撿起一粒石子,并選好了一個避身之處,将石子打了出去。
“篤”一聲,石子破窗而入。
郭彤也就在這時施出全身之力,霍地騰身而起,直向着對面屋檐上落去。
他的身法實在是相當快了,可是房子裏的那個巨盜雲裏翻岳罡較他更快。
就在郭彤身子方自騰起的一剎那,猛然間窗門大開,先時潛身進入的岳罡進而複出,如同穿雲飛燕一般地落在一堵高牆上。
郭彤雖然身法快捷,卻仍然落在了對方眼中,耳聽得背後的岳罡一聲冷笑道:“相好的,你還想跑麽?”
他嘴裏說着,施展出流星趕月輕功身法,循着郭彤背後追了過去。
郭彤一摸身上,雖然沒有什麽厲害暗器,卻有幾粒佛門菩提子。當下,急扣掌心倏地一個快速滾翻,施展滿天花雨手法,把一掌菩提子全數打出。
随着對方猝然擊來的暗器,雲裏翻岳罡霍地向下一蹲,雙掌同時運力劈出,一陣叮咚之聲,暗器全數都反彈了出去,紛紛濺落在屋瓦上。
雲裏翻岳罡憤怒之下,身形陡然騰起,在空中手腳齊張,活似一只大青蛙,直循着郭彤身上落下來。
這一式身手,他施展得極為快速,身子一經挨近對方,倏地手腳齊施,其力萬鈞。
郭彤心裏一慌,“叭叭”兩聲,上面着了一掌,下面着了一腳,郭彤覺得再也站立不住,一個筋鬥,直向旁邊墜去。
“噗通”一聲,摔得真不輕。
郭彤咬牙切齒地忍着痛疼,一個骨碌翻身站起來。眼前人影一閃,雲裏翻岳罡到了他面前。
岳罡的身勢,其快無比,身子向下一落,眼看着郭彤已經躍身而起,怎能就此放過?
就見他右手抖處,烏光一閃,一支判官筆直直地點在了郭彤前心位置。
郭彤用勁一挺,還想閃開,哪裏來得及?只覺得透過對方鐵筆之鋒,傳過來一股尖銳的力道,全身由不住打了一個哆嗦,登時動彈不得!
雲裏翻岳罡一經注視對方的臉,不禁登時一驚,獰笑一聲,道:“好呀,原來是你這個小子!”
岳罡邊說邊持緊鐵筆,要向對方當胸紮去。
郭彤心裏一急,脫口道:“且慢!”
雲裏翻岳罡一聽,登時中止了動作。
他揚了一下眉毛,翻動着一雙小眼道:“怎麽回事?”
郭彤冷冷笑道:“你我無冤無仇,何必下此毒手?”
岳罡怔了一下,冷哼道:“你可認得老夫是誰?”
他說着,故意伸了一下背部,下意識地表示自己不是駝子——這雖然是極為微細的小小動作,卻能現出一個人的內在情愫。
郭彤當然洞悉他的用心:對方希望認不出他的本來面目。自然,如果郭彤一語道破,這條性命就萬無保全之理;如果裝糊塗慌稱不知,說不定還有活命之機。
這麽一想,郭彤睜大了眼睛,在對方的臉上迷糊地轉了一轉,搖搖頭道:“不,我不認識你!”
岳罡嘿嘿一笑:“真不認識?”
郭彤搖搖頭:“真不認識,你……到底是誰?”
岳罡挑動了一下眉毛,心裏暗忖道:“莫非這厮真的不曾認出我來?”心裏一樂,遂嘿嘿笑了幾聲。
郭彤在對方說話之時,已窺出了他眸子裏隐現的殺機,暗忖不好。也無暇再與對方胡言亂語,便乘對方得意發笑之際,忽地一個快速滾翻,滾出了丈許以外,左手抓起了一把沙土,用力向對方臉上擲了過去。
雲裏翻岳罡倒不曾想到,對方死在目前,還會有此一手。當下身形閃了閃,讓開了郭彤擲出的那把沙土。是時,郭彤早已翻身躍起,手裏的木棍用足了力道,猛力向岳罡當頭直打了下去。
岳罡鐵筆一迎,“當”地架住了對方的棍勢。
郭彤雖然與對方僅動了三招兩式,卻知自己絕非是對手。
值此性命相關之際,豈能束手待斃!
當下,霍地跳身而出,扯高了喉嚨,大聲嚷道:“強盜殺人,有賊呀!”
靜夜裏這聲嘶喊自是驚人!
随着他的喊叫,有幾間客房頓時亮起了燈光。
郭彤叫聲出口,再也沒有心情惡戰。于是,足下一點,運出了全身氣力,霍地縱身向着最近的院牆上落去。
雲裏翻岳罡切齒恨聲道:“小子,你是找死!”
休看他個頭兒不高,腳下卻是快到了極點。足尖點處,其快如風地蹑到了郭彤身後。
一雙判官筆倏地掄起,用連環雙投刺手法,直向郭彤後腰力紮下來。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眼看着岳罡這雙鐵筆幾乎紮在了郭彤背上,猛可裏一股風力直襲向岳罡後背。
一條人影,淩空直由岳罡頭上掠了過去。
這人随着掠身之勢,陡地飛起右腳,直向岳罡後腦上猛踢了過去。
雲裏翻岳罡想不到猛可裏竟然會殺出了個人來,如果他不抽招換式,眼前休能逃過背後人的暗算。
心裏一驚,即時把遞出的一雙判官筆用力收回,就勢向前低頭一個前撲,滾了出去。
這人飛足而踢不過是個幌子,倒也并非真地打算傷對方。當下身子往下一墜,落在了郭彤身邊,忽然分出一只手抓住了郭彤的左臂,嘴裏叱道:“走!”
郭彤只覺得對方力道至猛,只得随着這人的騰起之勢,一并縱了出去。
這人決計要把岳罡誘出棧外,是以身子一經騰起,毫不停留,一連着六個起落,帶着郭彤翻出了客棧院牆外。
牆外是一片寬敞的菜園,這人單手攙着郭彤,施展出陸地飛騰之術,雙腳幾個起落,竄出十數丈外。
菜園之中,搭有一個茅篷,像是為守菜園的農夫而設。是時,郭彤被這人快速地一陣拉奔,只累得頻頻氣喘。直到此刻為止,連對方的臉還不曾看上一眼。
二人身子方經站定,身後的雲裏翻岳罡已怒嘯着趕到。就腳程上來說,顯然較諸前者慢了許多。
前面人把他誘來菜園,就是要給他一個厲害。他身子方站定,右掌一推郭彤肩頭道:
“小夥子,一邊涼快涼快去!”
雖然像是随便一掌,郭彤卻感覺到大大吃受不起,足下一個踉跄,幾乎倒在地上,被推的肩頭火辣辣爆熱。
是時,雲裏翻岳罡,已來到了近前。
那個人已經在等着他了。
白眉、白發、白須,外加上一襲月色長衣。這人很有一把子年歲了,光光的一顆頭,被月光一照,閃閃生輝!
郭彤這才看清了這個人,給他的印象,簡直有如畫上仙人一般!
雲裏翻岳罡身子一撲到,嘴裏怒哼一聲,兩支判官筆“當”一聲交擊,卻又分開,分向着對面白衣老人兩肋上點了過去。
出乎意外,白衣老人站在那裏的身子,動也不曾動一下。那姿态,簡直宛若未覺。
雲裏翻岳罡的雙筆,紮了個正着,可是不知怎麽回事,他忽然快速地收回了遞出的雙筆,身子一擰,旋身而出,落在了丈許外的一堆土上,把身子定了下來。
“相好的!”岳罡雙筆交叉前胸,“當”地響了一聲,那雙眼睛直直地逼視着對方。
“請報出萬兒聽聽!姓岳的可栽不起這個筋鬥。”
白衣老人“嘻嘻”一笑:“你說你姓什麽來着?”
這一開口說話,郭彤才聽出了他話聲之中,帶有極為濃重的陝西口音。
雲裏翻岳罡似乎已經認識到對方這個人不是好惹的,是以言談神态,處處都顯得特別謹慎。就以先時動手出招,卻又中途撤回那一手而論,即透着他對來人大大存有戒心!
這時,岳罡冷森森地笑道:“老朋友,你這是在盤我的底吧?嘿嘿……我姓岳。相好的,你呢!”
白衣老人又嘻嘻笑了一聲:“你還不配問我姓什麽,就是我說出了名姓,你也未必知道!”
說到這裏,他忽然臨時頓住,點點頭道:“姓岳?這麽說,你就是那個人稱雲裏翻的岳罡了?”
岳罡後退一步,冷笑一聲:“不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岳罡。相好的,你八成兒就是沖着岳某人來的吧!”
白衣老人眨着一對瞳子,搖頭笑道:“我已經說過了,你還不配,我老頭子眼睛裏,你還挂不上號兒;不過,話可得說回來,你在這個地面上小有名氣,我倒是久有這個念頭,想會一會你!”
換上另一個人,要是膽敢對岳罡用這種口氣說話,岳罡勢将當場發作,必不與其幹休。
然而,對當前這個老人,他卻顯現出少有的涵養與耐性:非但不曾發作,反而緩緩地向後退了一步。
“老爺子,你太看得起我姓岳的了!”他一面說,一面打量着,看清對方個子不高,緩緩地向下蹲了一些,兩支烏油油的判官筆筆鋒下垂,反扣在掌心裏。
“有兩條路你可以走!”白衣老人對着面前的岳罡道,“第一,當着我面前,把你一雙腕子給廢了。這樣做,雖然很痛苦,可是總還能保全住你一條活命!”
像是大堂裏審案子的大老爺,絲毫沒有妥協的口吻。
“第二……”他輕松地笑了一聲道,“如果你不願意廢了你的雙手,也行,那可就得把你那條命給我留下來。只要你點點頭,我保證你絕對活着出不了這所菜園子。”
雲裏翻岳罡先是神色一變,緊接着仰天怪笑了一聲:“好說,好說,老人家你對我岳某人可真是太照顧。姓岳的活了這麽一把子年紀,今天晚上才算見識了高人,哈哈!”
他雖然臉上笑着,表情卻變了。
白衣老人仍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态,連臉上的那些笑意也和先前一般無二。他那雙細長的瞳子,直直地看着對方,不曾移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