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故京軟紅十丈,柳絲十裏飄香。”時間是前清盛世乾隆年問,地點是歷朝金粉、紅牆綠瓦的北京城。是初秋的日子了,尤其是入夜,北京城更顯得頗有涼意。
三更天,葉硯霜從小床輕輕起來,喚了兩聲娘,不見母親回答,知道已入睡。想到自己眼前的遭遇以及母親的病,不由得一陣心酸,差點流下淚來……他慢慢地推開這扇小窗,一片月光射入了鬥室,皓潔的月光正照着這年輕人,好一副俊貌:方面大耳,劍眉星目,颀高的個兒,白皙的皮膚,猿臂蜂腰,英俊中別有一股書卷氣息……
他深鎖着雙眉,滿臉倦容,像是大病初愈,忽然擡起頭,低低地語道:“師父,弟子今夜有負師恩,要行不義了……”他輕輕地走到自己小木床邊,由床下拉出了一口小藤箱,裏面是一套緊身黑緞夜行衣和一副鹿皮革囊。他很快地穿上這身衣服,佩好革囊,把一條油松大辮子盤在頸上,在辮尾打了個麻花結幾,這才由褥下抽出了一口劍,只見這劍鞘上古雅斑紋,已知絕非凡品。葉硯霜系好了劍,不由得劍眉一挑,滿面青霜。只見他單手一按窗沿,一長身已出了窗外,随即帶上窗,真個快似貍貓,落地如棉。
他看了布滿天空的星鬥,一彎明月正被陰雲遮住,顯得冷陰陰地,正是夜行人出沒的絕妙好時,不由得面色一冷,一擰身已上了房,再一殺腰,直似脫弦強弩,只一瞬,已消失在陰影裏。
一陣急馳,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在一家大宅門口駐足,看了看這宅門,好大的氣派!門前是一對青石大獅子,古銅色的正門上扣着兩個大銅環,映着月光閃閃生輝;再往牆裏看,隐約地似見雕梁畫棟,古樹參天,端的好一座王公府第。他略為打量了一下周圍地勢,不禁暗自點頭,背後手問了問身後長劍,只一晃身已上了丈許高牆,再一飄已入院中,眼前是處處朱欄,花木繞宅,假山小橋……真個幽雅已極。他隐身在一塊假山石後,打量眼前形勢,一叢叢的屋角也不知有多少間,這年輕人內心一陣跳動……終于一跺腳,自語道:“好壞只此~次。”
現在他才看到有一面長匾高懸正廳門首,隐隐地尚可辨出“九門提督府”五個大金字,不由眉頭一皺,暗想:“這九門提督姓鐵,曾和父親有深交,平日居官公正廉潔,我似乎不該在此下手……”
忽然他聽到身後有異物走動,一回首,不由暗暗心驚,原來竟是鐵府所飼養的一只斑斓藏犬。這犬出自藏北名種,聽嗅極靈,兇猛無比,平日白天向關于籠中,入夜才敢放開,這時似已發現假山石有人,竟往這走來。硯霜當時一急,順手彈出一粒石子,落于數丈之外,這狗一聲悶吼,竟飛快往石子處撲去。硯霜乘機就往上竄,不想還未起就聞左側疾風撲到,一側身始看清竟又是一惡犬,狀同前,一聲不響往自己頸下咬來。好個葉硯霜,此時只見他往右一側身,輕舒左掌握住這狗前爪往前猛帶,右掌暗運內力“小天星”掌力,只三成勁向外一吐,這狗只悲嗥半聲,頭骨盡碎,當時了賬。硯霜雖輕而易舉料理這狗,也不禁暗驚這鐵府戒備森嚴。經此一鬥,倒打消了他前思去意,生怕那狗再回來,哪敢在此再待,一連幾縱又出去了幾層院落。眼前景致更較前為佳,一個半圓的月牙門,深露于藤蘿花下。硯霜由門內往裏看,見有一處雕欄的綠窗尚透着微光,他貼于窗下隔着簾縫往裏看,只見一個女童兒,頭上紮着兩個舍角兒,身上一套大紅睡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在桌上找物,一會才拿起了一柄拂塵,一面嘴裏還說:“叫我好找,看我不把你們這群東西都給轟出去。”
硯霜猜想,這說不定是哪個哥兒的小丫環,半夜被蚊子給咬醒了,起來找東西趕蚊子,心想時機難得,想着就見小“r環端着燈要往裏走,連忙一閃身來到這房門口,用手在門上叩了兩下,就聽裏面那女童問:“誰?”硯霜也不答,又敲了兩下,這丫環一面說:“真怪,半夜三更這是誰?……”一面就聽裏面開門鎖聲,随着就見這門“啞”的一聲開了……
還未容這丫環看清有人沒有,就覺得一陣疾風由頂上掠過,随覺得背後腰眼上一麻,一陣昏迷,人事不省。
硯霜以快身法進屋,點了這女童的睡穴,把她移至這屋椅上,見她臉色微紅,用手一試出氣均勻,知道不會有何傷害,至多明午自會醒來,這才就着那燈光把這屋一打量,不由暗暗佩服這主人竟是個飽學之士。
原來這是間小書房,有一張紅木雕花的書桌,文房四寶齊列桌上,尚有四張小型太師椅立于兩邊,有兩個空花小幾夾于其問,地下是猩紅的藏氈,四壁有六幅工筆花卉立軸,還有一面樣式古雅的七弦琴,突然,他竟發現在左牆上尚懸着一柄古劍,不禁暗暗一驚,心想這屋主人,不僅是文雅之士。且尚是一武林高手,只由這劍能懸于丈許頹壁,如不用梯凳頗不易為,不禁望着那劍呆起來了……
半響他才定下心,心道:“硯霜呀!硯霜!你此番夜入人宅,非好即盜,如不慎于從事,只怕往日英名就要毀于今夕了!”他幾乎要轉身回走,突然他想到那垂危的母親,不禁重鼓勇氣,又往裏走了十來步。
走出這個書房,就嗅到一股溫香。他用手揭開了這幅絲簾,眼前是一張黃銅的西洋床,粉帳半開,還有一面古銅大鏡立于床側。奇怪的是,床上被褥淩亂,像是才有人睡過的樣子,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面紅過耳,心想:“這分明是女子閨房,如今半夜三更,我堂堂男人來此做什?”急忙回身,卻見一列木箱橫于牆角,把心一狠,心想:“我多少拿點東西,方不負此一行。”他順手一按身後寶劍啞簧,“嗆!”一聲低吟,寶劍出鞘,帶起一縷奇光,劍身如一彎秋水可鑒人手發,陰森森的确是一口寶刃。硯霜見劍已出鞘,不再猶豫,平伸劍身,把劍尖對準第一口箱上銅鎖,只一振腕,銅鎖落地,他劍交左手,定了一下幾乎要跳出口的心,揭開了這大箱蓋,只見內裏盡是些女用衣物,質料俱是上材,心想:“要這些無用。”突然他發現有一紅木雕紋小匣置于箱角,順手拿過匣,見并沒有鎖,打開來裏面竟是一雙翠镯兒,顏色碧綠,知非凡品。心想這定是主人心愛之物,不忍都拿,僅取過單镯揣于懷中,把匣兒又放置原處,然後蓋上箱蓋,卻已吓得冷汗直流。
一切就緒,他來到原先書房,在案上拿起了筆,飽蘸墨汁,正欲與主人書明自己苦衷,所借飾物日後必還,不想拿起筆似覺有異,再回頭不禁大驚,原來适才被自己點穴熟睡的女童,此刻竟自無蹤,再擡頭往牆上看時,那長劍卻只剩下了個鞘兒,暗想今夜得遇勁敵,這人好俊的一身功夫,竟能在自己身前出沒如常,只這身輕功就不在自己之下。當時哪還敢稍留,把筆放下,輕揮右掌,那殘燭應掌而熄,一拉門急縱而出。
當他發現落足處竟是一片琉璃瓦,不禁深悔來時大意,竟未換鞋,如今在這浮有薄苔的瓦面行走頗感不便,還未容他想得太多,就聽耳後不遠一聲低叱:“無恥之徒,打!”三點寒星,兩上一下帶着一陣輕嘯一閃即至,低頭已自不及,一急竟使出了師傳絕技“金蜂戲蕊”,左足尖點地,全身旁傾,撲嚕嚕風車似的轉了個大圈子,接着右足着地,一個“金鯉倒穿波”,全身後仰,竟竄出足有三丈,随聽身旁暗器叮咚落瓦,竟是三粒“五芒珠”。
硯霜立定身形,不禁暗叫好險,哪敢大意,再往發暗器處看,一片寂靜,哪有絲毫人影,越發認定來者不易對付,尤其方才叱聲語音雖低,分明是一少女口音,更感面上讪讪。
他在暗處看了一會兒,不見絲毫動靜,不覺膽子又壯了些,同時肚內饑腸辘辘,知道自己一天未食,入夜尚如是奔勞,竟感到微微不支,心想:“憑自己一身超人輕功,如盡力施展出來,也未嘗不能将此妞綴下。”想到這,低頭緊了緊鞋,氣沉丹田,竟施出上乘輕功“八步淩波”,如脫弦之箭,又似跳震星丸,瞬息間已出了這王府七八裏,面上已見了汗,才駐足一小廟,回身看時,哪有敵人痕跡,方自慶幸,不想卻聞得房上有人嬌語道:“尊客好一身輕功,只可惜既光臨寒舍,卻為何偷偷摸摸?今天姑娘不才,要代父勉留俠駕了!”說着人影一晃,眼前已婷婷玉立地飄下一少女,輕移蓮步往自己走來。
只見她單手背劍,長發垂肩卻縮了個鬏兒,一身淺綠緞緊身夜行衣,面似桃花,一雙大眼睛含着無限深情,卻令人不敢逼視!微風裏長發微揚,直如玉樹臨風,此時面容溫沉,似在等着回話。
硯霜見此女面貌之美,生平罕見,說話又如此大方,此時被人家問得張口結舌,不禁羞得把頭一低,想到:“此女分明看見我所為一切,卻裝着不知,以此看來似無惡意……”忽然又想到自己開箱盜物,分明盜賊行為,還有什麽可說……猛一擡頭,竟和少女目光對在一處,就覺對方眸子內含有一股精氣,愈發令人羞愧,當時一跺腳,回身就跑。
這次可沒有那麽容易跑,才一舉步,就聽身後少女冷笑道:“要跑可沒那麽容易,把那柄劍給姑娘留下。”就覺背後金刀劈風之聲,這少女竟真砍,來勢還真兇。葉硯霜心想自己到底理屈,何況對方又是個女流,自己總覺得對這少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又想看,又怕看。這時雖覺少女劍到,竟忘了躲,眼看冷森森的劍鋒已堪堪刺上,少女竟把劍往回猛一帶,一個收勢“細胸巧翻雲”,在半空直如蒼鷹般一個大轉身,還是落在葉硯霜對面,滿面嬌嗔地道:“你到底想死想活?怎麽連這麽大的寶劍都看不見?不是怕污了我劍,你早就沒命了。”
硯霜又跑不成,打嗎?自己實在又不願,再說這女孩一身功夫實在不易多見,心中一面佩服,一面更慚所為,由是愈發地不想打了,這時看那少女滿面嬌羞,瞪着一雙妙目注定自己,不由得脹紅了臉說:“姑娘,你這是何苦……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所取之物多則一月少則十天,必定躬親奉還,還是讓我走吧……”
“不行,你要走也可以,得把劍給我留下,我們一物換一物,這樣我還不太吃虧……”
話未完,見硯霜雙目旁視,知道他又想逃,心想這次非給你點厲害瞧瞧不可,表面仍裝作不知,又接下去說:“看你也非下流之徒,怎麽做出如此卑鄙之事!……真令人不解……”
葉硯霜被這少女冷一句熱一句,直羞得面紅耳赤,幸虧是深夜,否則真恨不得有個地洞讓自己鑽下去才好,這時聽見少女最後之言,也不禁有些難堪,心中暗想:“我再讓你一次,若再逼我,也說不定得給你點顏色!叫你知難而退……”想着腳可沒停,一騰身竟由少女頭上掠過,腳下加勁,竟展出十年所學輕功,一路翻騰,往回路急馳。
那姑娘見硯霜這一急馳,直似脫弦之箭,也不由暗暗心驚,心想:這少年到底是何人?
這一身功夫真令人可愛,尤其那一張俊臉映着月光……叫人真舍不得下殺手,可是看他屢次想逃,連自己人正眼也不瞧……不禁微愠,此時見他竟由自己頭上掠過,不由得一聲嬌叱,也展出平生所學,兔起鶴落,随後猛追。
也不知追了多久,兩人都感不支,尤其是硯霜,這一月來扶侍母親病幾未合眼,更加上一天水米不打牙,此時額角已見汗,出氣有聲,回頭看少女雖被自己拉下一段距離,但自己真想逃出她眼底,目前體力實辦不到,心想你既一再相逼,就怪不得我了!
他站定了身形,略一喘息,少女已跟蹤而到,因來勢太疾,一時不易收足,竟竄出丈餘方收住腳,此時也香汗淋漓,嬌喘不已,回頭用劍指着硯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硯霜站定身形,本待發作,此時見少女累成這樣,心中不忍……一時竟也呆在那兒。
還是少女先開口,她嬌喘稍定,左手理了一下拂在面上的凡根秀發道:“哼!好俊的功夫,為什麽不跑了呀!”
“姑娘,你這樣一再相逼,這是何苦……”說着揣手入懷摸出了那支青光閃爍的翠環,雙手平托,往少女處走了幾步,接道:“請姑娘原諒,我實在不該……夜入貴府,更不該拿了這只镯兒……還是請姑娘把它收回吧!”
這舉動倒真出乎少女意料之外,其實自己明白自己苦追這年輕人,哪裏是為了這只環兒!但眼下仍不肯服輸道:“誰希罕這東西?被你們男人沾過的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要,我要是想要還會叫你留到這會兒?”忽然她止住了話,想想不該這麽說,又接道:“不過東西先放在你那裏,可是沒有這麽便宜叫你還,……這樣吧,你既背系長劍,必定是個會家,我們不妨應應招兒,你如能勝我,不但環兒送你,還可許你逃走……要不然,可沒那麽簡單……
硯霜此時真是窘态百露,手中翠環人家又不要,收下吧,當着人家又不好意思……一時面紅耳赤。
少女見他如此,心中似甚不安,不由一上步,平出劍身,一式“仙人指路”往硯霜胸口點來,一面口中喊道:“別怔着啦,看劍!”
硯霜此時見少女劍帶起一縷青霞,眼看已近自己胸前,不由得右腳往後一退,伸右手三指往少女持劍右手脈門便抓,明面是奪劍的樣兒,卻暗含着拿穴的高招,眼看已快挨着,不想少女猛一收招,一個轉身出去丈餘,口中還說道:“你既客氣不亮劍,我也不便欺你,倒要領教領教你掌下高招。”一面還劍于鞘,不禁噗嗤一笑道:“你看我急着追你,竟連劍鞘也未帶來,怎麽好呢?”
硯霜見少女一派天真,哪似敵對模樣,心中早存好感,此時見少女竟無處插劍,又想放在地下,可是又怕丢掉,竟皺着眉毛左顧右視,不由得一聲低笑道:“既是如此,我還是陪姑娘玩玩劍吧!”
他說着一擡右手,“嗆”的一聲龍吟,寶劍出鞘,帶起一條銀蛇,随着右手一擰,倒提着劍,左手并二指,輕撫劍身,嘴中說道:“請姑娘手中留情!”
姑娘見對方亮出了劍,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你到底還是得打。她也平伸劍身,左手平搭于右手腕上,擺開了門戶,嘴中也客氣道:“喲,還客氣,我可不敢當。”
硯霜見對方一亮門戶,心中不禁一驚,原來這少女竟是“恒山”派的弟子,久聞“恒山”派以“七十二手越女劍”馳名江湖,怪不得這女孩一再逼自己使劍,看來自己的确要小心了!
經過這一番歇息,二人精力都已大力增進,少女知道硯霜決不會先出劍,自己也不再客氣,一上步,手中劍“玄鳥劃沙”,正是“天魔劍”起式。
硯霜見少女起劍竟如此兇狠,心中不禁暗驚,知道這天魔劍乃恒山老尼得意招式,共分三十六式,雖不如“越女劍”難以招架,亦甚狠毒,哪敢大意,此時見劍已快至胸前,猛一翻腕,擋開了少女來劍,兩劍相碰,擊出無數火花,各自一騰身,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寶劍,是否被對方砍壞。
硯霜見寶劍絲毫未損,少女低頭看時卻見鋒刃處有半粒米大小的一個缺口,不禁心痛萬分。因此劍乃師父恒山老尼鎮庵之寶,劍名“石雨”,雖不能說削金斷玉,卻可稱得上吹毛斷發,平日自己愛如珍寶,向不輕用,不想今日一時大意竟被損傷,哪能不痛惜萬分!由是不禁遷怒硯霜,嬌叱一聲:“還我劍來!”身随劍轉,“刷”、“刷”、“刷”一連三劍,帶起三團光圈,名為“三環套月”,竟逼得硯霜連退四五步,方才站穩。
硯霜見無意間把少女寶劍損傷,內心也頗為不安,此時見少女狀如瘋狂,不容自己有說話機會,心想不如先把你制服,再向你道歉,那時看你還有何話說。想至此,也不客氣,低聲道:“葉某得罪了!”只見劍走輕靈,左舞右蓋。全身上下直似無數銀蛇盤繞,冷氣森森,煞是驚人,竟是仗以成名武林、人所敬仰的“一字劍”。
那少女此時見少年人竟施出了武林絕藝“一字劍”,毫不畏懼,低叱一聲,展開了“七十二手越女劍”法,竄高縱矮,“點”、“挑”、“崩”、“刺”,一時間竟連打了十餘招不分上下。
這一陣急鬥,可謂棋逢對手,将遇良才,輕靈時如夜蝠穿梁,穩重處如泰山矗立,見招攻招,見式破式,看看東方竟漸露曙光。此時二人竟忘了疲乏,愈打愈猛,都不由得對對方欽佩萬分。
這時少女見久不能勝,惟恐硯霜還有絕招在後,自己不敵,一着急竟施出了恩師親授以救命的臨危三招。只見她猛一轉身,見硯霜劍由後至,竟故作不知,全身好似向前一跄,避開身後之劍,随即猛揮右手長劍,好一招“孔雀剔羽”,竟把硯霜驚出一身汗來,随見她低叱一聲,飛起了無數劍花,全身上騰,舉左足點開了硯霜鋒利劍身,寒刃下穿,右足竟在混亂中飛往硯霜左肩“肩井穴”點來。
硯霜見少女竟施出自己見所未見的怪招,一時竟不知何以招架,心想:“罷,罷!你竟拼命,我也不容你了。”只見他仰面朝天,突收左肩,只一抽身已滑至少女身後,容他抽身再快,冷森森的劍鋒已滑衣而過,黑緞的夜行衣上,斜開了兩寸多的一道裂縫。
少女一飄身竄出丈餘,一聲嬌笑道:“承讓了!”突然她臉色鐵青,把腳一跺,如飛鳥穿林,投入黑密密的樹林,只幾騰身已不見芳影……
剩下了既驚且愧的葉硯霜,半天才把寶劍入鞘,同時由衣袋內取出綢中一方,小心包上了左手的一縷黑物,那竟是一縷既黑且秀的頭發……
不遠的大樹上,微微有一聲嘆息聲道:“孽緣!孽緣!”那聲音低得僅有他自己聽見,随見那樹上飄起一股白煙,竟是一須發全白的古稀老人。
現在這年輕人帶着懊喪、失望,像失去了靈魂似的往回家的路上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竟流下淚來……
他推開了那扇小窗,飄身入內,見母親竟氣息均勻地熟睡,不禁暗感驚異:“今天她老人家怎麽竟熟睡至此?”在愁苦的臉上,第一次裂開了笑紋。他脫下夜行衣,小心地放入箱內,置好了劍,左手拿着綢中包兒,右手是光華閃爍的翠環兒,看看這邊,又望望那邊,狀如呆癡,那嬌柔的倩影慢慢又上了眼簾,不知不覺中他吻着那縷青絲……
忽然他張大了眼睛坐起身來,一挺身下了床,舉手拔下了牆上一柄銀色匕首,“撲嗒!”落下了一個沉重重的小布袋,還有一封白色的書信。
他一見書信封面,筆力蒼勁,只飛書着四個字,“字示硯兒”,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暗暗道:“這分明是恩師的筆跡,那我今晚所為……”
他抖着手打開信封,見內中除了給自己的一張外,另有一封未封口的信,他也來不及看給誰的,先讀自己的要緊,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
“硯兒如晤:今夕汝所為,吾已盡知,念汝出自孝心,不加責罰,留匕示警,暫記汝首,黃金百兩,可用以奉母病,書信一封親交鐵提督,一切依言行事,不得有誤!
南天禿鷹
不由驚吓得兩齒相戰,再看那另一封信,上款是:“親呈九門提督府”,當中寫着“鐵提督鏡庵勳啓”,下款:“南天一草民恭上”。心想這封信分明是給鐵提督的,為難的是竟叫自己送去,萬一再碰上鐵府小姐,豈不麻煩?但師命如山,哪敢違背,不禁皺起眉頭。這時就聽到母親有轉動之聲,知已醒轉,連忙收起各物,恭趨問安道:“娘今夜睡得真好,竟一直沒醒過,想必這病大有起色了。”
葉母吟道:“是硯兒麽?真怪,我今天竟覺得好多了,想是老天有眼,竟叫我這垂死之人能以複生……”她哪裏知道,昨夜南天禿鷹竟潛至身側,用點穴手法點了她的昏穴,再以“小諸天大推拿法”打開了她全身三十六處穴門,故而氣貫周天,一夜之間病已去了多半。
此時他母子在這慶幸,卻不見在那深府禁院的鐵府,那位鐵提督的掌珠鐵守容小姐,此時香肩連聳,如帶雨梨花,哭得天昏地暗……
原來這位鐵小姐,乃老提督鐵鏡庵的唯一愛女,平日疼愛十分,生才彌月就多病,一直到十歲那年,藥罐每日不離,北京城遠近名醫幾全請遍,還是只能保持病情不再惡化,想複原勢比登天還難。
提起這女孩的病來可真怪,這全府上下很少有她喜愛之人,除了父母及貼身小丫環以外,別想叫她多說一句話,每日昏睡不醒,食量極微,清醒時是每年春夏秋三季,冬季整月卧床,全身軟癱,直如中風症,這一來可把這鐵提督夫婦急壞了,訪醫外還張出了告示,令人遍貼各省州府,凡能醫好此症者賞黃金千兩,半年來應者不絕,可真能治好者卻無一人。
這一日,這位鐵小姐的母親錢氏,正在房中伴女習詩,忽然見愛女放下筆來,喜極叫道:“媽,你聽這是什麽聲啊?怎麽我從來沒聽過這麽好聽的聲音?媽,你叫這人來吧……”
這錢氏見愛女突然高興,尤其這笑容,連自己還是生平罕見,不禁驚喜交加,一把把她摟人懷中,再豎耳聽去,哪有什麽美妙音樂,竟是一出家人木魚聲加上斷斷續續的梵唱之音,不禁一怔。
此時這位鐵小姐,竟掙開母懷,喜極欲狂地撲至窗前,推開了那雕欄小窗,叫道:“在哪裏呢?在哪裏?”只看見一叢叢的花樹,哪能看到這出家人,似乎急得要哭出聲音來了。
鐵夫人見愛女竟從床上撲下,不禁大驚,連忙撲過去抱住愛女,遂又高呼來人,叫小丫環趕快傳人到府外去請那出家人快來。
過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始見有兩個丫環伴着一風塵仆仆的老尼,這老尼左手拿着一大如面盆的紅色古銅木魚,右手拿着魚簽,寬大的僧衣被風吹得左舞右揚,再加上慈眉善目,竟同畫上仙人一般,令人肅然起敬。
此時鐵夫人已親自迎出內房,見老尼這模樣,也不由敬仰十分。這一走近,始看清這老尼竟沒有右耳,一件僧衣非絲非麻,兩眸子內每一開合閃出異光,不禁更生敬仰之心。此時見老尼目不斜視,也不見她怎麽走,步法竟快得出奇,後面兩個婢女跑着還跟不上,轉眼已來至自己身前,一彎腰放下了手中木魚,雙手朝夫人一合十,口中說道:“善哉,善哉!不知這位女施主召見貧尼有何見教?”
鐵夫人連忙跟着雙手合十,口中連道:“豈敢,豈敢!只因小女經年多病,卧床不起,今日聽到神尼梵聲,意思朝見神尼仙駕,故令人往請,不恭處尚請師太寬宥。”
這女尼聞言連道:“施主何必過謙,既如此就請領見令愛,貧尼尚略擅醫道,或能薄效微勞也未可知。”
鐵夫人聞言大喜,連聲道:“既如此,那真再好不過了!若能治得小女之病,無異我夫婦再世恩人。”一面令丫環與師太看茶,說着回身讓請老尼先進,這老尼也不客套,邁開大步往內就走,穿過一間書齋,進了內廳。
忽然這老尼看看內廳小門上的一對門環,回首笑對鐵夫人道:“施主你看這環兒,想是年久都不行了。”說着以那長大的袍袖往那環上拂去,只聽得一聲“嗆!”那粗如手指的一枚鐵環竟應袖而折,“當”的一聲落于地上,把身旁各人,都驚得張口結舌。
鐵夫人到底不愧出身大家,雖一向不曾接觸這類江湖異人,但一生博讀經書,知悉似此異人并非無有,此時雖驚奇萬分,并不形于顏色,反而對老尼一笑道:“師父真神人也!請進吧。”
這老尼有意耍這一手,試試這位夫人膽力如何,故而暗運內家真力于衣袖,雖只一拂,何異千鈞。
此時老尼見夫人面容非但無畏懼之色,卻甚從容,不禁暗暗嘉許。
說話間已來至卧室。此時那鐵守容小姐早等耐不及,引頸大叫:“媽,快把師父請進來吧!”
老尼趕上兩步,細細地端詳這女孩良久,才擡起頭低念道:“善哉,善哉!好一副‘六陰全真相貌’,可惜貧尼竟早年未悉,以致委屈你了,孩子!”她伸出了修長如玉的手,輕撫着這女孩的頂門,嘴角帶着慈笑。
這女孩此時見了老尼非但不懼,尚伸出小手拉住老尼如玉之手,嘴中連聲求道:“請師父再念念剛才念的那些經好不好?”嬌憨之态,竟同依母。
老尼聞言不禁接連點頭,回首對鐵夫人道:“此女先天性根至善,如能從佛定能光大吾祖,使佛門昌盛,只是雙眉斜挑,一生恐難逃‘情’關這字,要想成佛非來生不可了!”言罷似微微搖頭嘆息,不久接道:“總之,是人間英才,不可多得……”接着又道:“所患疾病,乃先天遺留之‘六陰血脈’,如不打通至多再能活上五年。貧尼曾潛修易經,然多年未用,也不知尚如意否,且看此女造化如何吧!”
鐵夫人聞得愛女最多僅可活得五年壽命,不禁淚如雨下,一把抓住老尼右手道:“請師父務必救她一命!”說着竟要屈膝下跪……
這一下可吓壞了老尼,怎經得起鐵夫人如此大禮,不禁回身避讓,單臂扶着夫人,口中連道:“夫人免禮,這萬施不得,豈不折煞老尼了!令愛之病,并非無望,貧尼這就與她醫治……”
鐵夫人但覺老尼手攙處,竟同鋼爪般,休想移動分毫,想跪也跪不下去。這時老尼道:
“夫人請外出稍候,待貧尼與令愛治病要緊。請夫人令人取來熱水一盆、毛巾數條即可。”
鐵夫人依言行事,老尼這才挽起大袖,由身上拿出一竹筒兒,內裏滿是竹簽,走上前先摸摸女孩臉道:“你不要怕,師父給你治病,等病好了我還要教你本事呢!你要不要學?”
那鐵小姐競乖乖地說:“師父,我不怕!我要跟你學本事。”
老尼這才叫她閉上眼,自己去把門關上,然後叫女孩脫下衣服,伸右手食指于女孩右乳旁“期門穴”上輕輕一點,這女孩但覺一陣昏眩不省人事。
這老尼一切就緒,把毛巾浸于滾熱水中,輕舒玉手,一塊塊用竹簽挑起,待略涼,始平鋪女孩全身。輕輕用手在上撫拿。老尼潔白的頭上,熱汗如黃豆大小紛紛落地,少女亦全身火熱,滿身大汗。老尼這才取下毛巾,将預備好之竹簽三十六支,支支插入女孩的穴道,然後才坐于床沿略為歇息。
這“金針開穴”之術,乃易經中最難之篇,施術之人,非內功有極深造就者不能為,運時要将自己本身內力貫于十指,就着熱中把力硬貫于人體,故此消耗元精甚巨。
此時見老尼面如黃蠟,然恐功虧一貫,竟勉力等候。少女漸漸鼻端發出低微呻吟,全身顫抖,支支竹簽都随着搖顫不已,狀似痛苦已極。
老尼知成功在即,略閉雙目,将僅有的內力貫于雙掌,走于少女頭前,兩掌平伸,俱撫于女孩頂門,猛一開目,喝一聲“好!”雙掌一登,三十六根竹簽,如同三十六支竹箭,支支飛起。
少女大呼一聲:“痛死我了!”竟哇哇連吐兩口紫血,随着睜開雙目,痛楚大減,翻身就要下地,遂聽一萎靡細音從地下發起道,“癡兒……快平睡,萬不可動。”竟是老尼聲音。
女孩往發聲處一看,不由“吐!”一聲哭出來了,只見那老尼,面如金紙,軟癱于地,背靠着桌腿,分明為救己而受了重傷。當時雖依老尼之言,平卧不動,但竟哭得如帶雨梨花。
這可驚壞了屋外各人,尤其鐵夫人,愛女心切,竟開門往裏走來,見眼前狀,不由得大吃一驚,還未容開口說話,就聞老尼道:“夫人體驚,令愛大病已除,不日可愈,倒是貧尼功力有限,令夫人受驚了!”
鐵夫人見狀,不禁感激得熱淚交流,撲通一聲跪在當地調朝着老尼連拜了三拜。
老尼全身已無四兩力,只好眼見她千金之體向己跪拜,不由得急得連連擺首,低呼:
“折煞貧尼了……罪過,罪過……”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