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東方微現出魚肚白色,快要起潮了!
海風嗖嗖地吹着,緊貼着海面抄過來,沙岸上卷起了漫天的黃霧,可以預料到,今天不是一個下水的好日子。
蒼海客——這個久立在崖前,面向大海的老人,擡頭仰望了一下穹空,把一雙肥大的袖子挽了一下,開始把小舟推到灘邊,為的是等待潮水的迎接。
旭日有如一枚熟透了的大橘子,天邊的雲彩,都被它染紅了,看來像是大捧的山茶花,又像是搽在婦人臉上的胭脂!
潮水浮起了小舟;小舟載起了老人;浪花,把船頭都打濕了。
蒼海客放下手中那個長形的包裹,那是用青布包着的一口長劍,古銅色的繩子上,還有一顆櫻桃大小的珊瑚結子,迎着日出,閃閃放着紅光!
小船在他有力的雙臂操作下,逆風破浪向前馳去,一任船身蕩漾,可是他那看來枯瘦的身子,就像是釘在船上似的,紋絲不動。
多少年了,這筆仇恨必須要結一結了!
人有時候不盡是為“錢”而活着,還有些別的,譬如,争強、鬥氣、尋仇、問事……
而後者似乎更支配着人生,往往身敗名裂,甚至于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就像眼前這個老人,他倔強、好勝、一意孤行,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争這一口氣?去幹擾那個與自己原無瓜葛的少年?是為了什麽?
也許是武林中的人,都太好勝了,所謂“一山難容二虎”,同一領域之內,難望雙雄并立,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想到此,他那黃蠟似的面色,立刻為熱血漲紅了,灰白的兩撇禿眉,如同鋼針似地立了起來。
“小輩!”他獰笑了一聲,忍不住自語道:“你可曾想到,我又來了?曾經敗在你掌下的蒼海客又來了!”
說着,他一只手緊緊的握住了劍把,雙目中血光迸現,蕩漾出無限殺機!
小船在一座無人的荒島上泊岸了,他叫不出這座荒島的名字,事實上在這渤海灣裏,大小島嶼真可謂“多如牛毛”,它們多半都沒有什麽名字的;然而在他心裏,再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個小島更為可憎的了!
因為有了那個人,連島上的一木一石,也都令他感到可憎!真是“人地同惡”。
迎着日出,他跨進那些彎出的岩石,就在第七座崖石之後,他站定腳步,随着,身形驀地騰起,拔起來,又如同一只海鳥似地飄落下去!
兩棵大柳樹交錯地垂着,茂密的枝桠使得那岩洞黯然無光。
蒼海客拂開了柳枝,踐踏着地上的枯葉,向前行去。
這地方看起來,就和三年前一樣,那兩棵大樹永遠是那麽翠綠,那袋形的沙岸,為白色的浪花淘着,一次又一次……
但是這些是不能說明什麽的!
蒼海客行至洞口,不自禁止住了腳步,就在這個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地立足過,但是也不止一次地落敗在對方的鐵掌之下!
想起來也難怪自己心寒,對方不過是一個弱冠少年,而自己卻是名揚四海、年達六旬的人了,他取勝自己卻是那麽輕而易舉……
那麽輕輕的一點之後,便展露出他那種傲視天下的微笑。一次,兩次,都是這樣的……
蒼海客向着黑同墨染的洞口朗笑了一聲,厲聲道:“洞內的娃娃,請恕老夫打攪清睡,我第三次向你請教來了!”
回聲自洞內傳出之後,良久才有一聲輕微的嘆息道:“蒼海客,你這是何苦?”
那是一種冰冷的聲音,繼續道:“我只不過是借地苦修而已,其實我又不曾冒犯你,何故再三來此逼我?”
老人聞言,驟然面色一變,他後退了一步,顯然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對方眼中。
他狂笑了一聲,道:“娃娃,你不曾睡着麽?很好,我們就再印證一下吧!你出來還是我進去?”
火光突然一閃,又随之熄滅,洞內亮起豆大的一點燈光。
借着這一點燈光,蒼海客看清了洞內的一切。
那簡單的陳設,石幾、石床……再就是堆積如山的書,看來這少年像是一個來此讀書養性的文士,又有誰知道,他竟是一個斂銳不露鋒芒的武林奇人。
他那精湛的武功造詣,也許只有眼前這個老人知道,因此,當他聽到少年的聲音之後,下意識地有些害怕。
他生怕自己的膽虛,會從聲音中流露出來,那麽,大聲的說笑,也許是最好的掩飾之法了。
背石而坐的少年,長發披肩,劍眉星目,稱得上“英俊”二字。
只是他的膚色有些蒼白,而且唇頰上的胡子也顯得過長了些,目光看來也較常人明亮得多。
點亮了那一角羊脂燈後,他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曾睡覺,蒼海客,你以為世界之上,只有你一個人才早起麽?”
蒼海客最怕看他這種從容不迫的樣子,同時也最恨自己的毛躁和不安。
他冷笑了一聲,上前道:“已經三年了,三年不是一個短日子,你一定不會想到,這三年來,我又學了幾乎厲害的功夫,那麽……今天……”
說着他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
少年劍眉微分,有些驚訝并感慨地道:“哦……太快了……三年了……”
他彎着手指算了算,苦笑道:“這麽說來,我來這小島,已将近十年了。”
蒼海客嘿嘿一笑道:“誰來與你閑話家常,娃娃……”
少年星目陡地射出奇光,岔口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許這麽稱呼我麽?蒼海客,你似乎太健忘了!”
老人立刻住口,他後退了一步,面色極為尴尬,又像是在強忍着一種極度的憤怒。
他哇哇呼道:“江海楓,除非你敗在我掌下,退出渤海,否則我是至死不休,就像今天一樣!”
他狂笑了一聲,接道:“你終必會敗在我劍下的!”
少年理了一下散亂的長發,啞然一笑道:“你不必說明,我已經看見了,這一次你是帶了兵刃來的,可是……”
他含蓄地笑了笑,斯文地道:“你仍然會落敗的。”
并又肯定地道:“你必然會敗得比前兩次更慘,因為心懷惡毒的人,必定會得到惡毒的報應!”
蒼海客氣得身軀顫抖了一下,他知道這實在是不必的,有了兩次的經驗之後,他已知道,任何的暴怒和吼嘯,對于眼前這個少年來說,都是多餘的。
他勉強地鎮定了一下,因為他知道,失敗的主要因素,往往是由于過于性急。
“江海楓!”他說:“你不必用話來激我,現在事情很簡單,今日我來的目的你也知道,我們還是老樣子,咱們快刀斬亂麻,馬上決一勝負,然後……”
少年一笑插口問道:“然後怎麽樣?莫非還想像過去兩次一樣,敗了轉身就走,三年之後,再來?我實在有些厭了,而且感到不勝其煩!”
老人咬牙切齒道:“自然這一次是不會如此了!”
少年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仍然是盤膝坐在那塊大石之上,聞言之後,淡然問道:“那麽,你要怎樣呢?”
“江海楓,你聽着!”老人冷笑道:“我如敗給你,橫劍自刎,可是你如敗給我……”
說着狂笑一聲道:“自然……那時你的命運,就要由我來決定了!”
少年微微一笑,略帶鄙夷地道:“喬昆,先不要把話說絕,我擔心你到時候,無法下臺啊!”
說到此,他才由大石上站起了身子,并長嘆一聲,抖了一下他那身皺紋滿布的長衫。
蒼海客喬昆後退了一步,厲聲道:“取出兵刃來!快!”
這個叫江海楓的少年,皺了一下眉,半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
說着又嘆了一聲,道:“好吧!”遂步下那塊大石。
他四處尋覓了許久,自一堆燃燒過半的枯枝中,抽出了一枝松枝,約有三尺長短,粗若兒臂。
他以之拄地道:“這裏太黑了!我們到外頭去吧!”
蒼海客冷笑道:“自然去外面,走!”
說着率先轉身而出,少年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
這時候天已大明了,陽光耀目難開,那些泥黃色的沙粒,都吸滿了熱氣,袅袅發散着。
海風吹在人身上,濕、黏;而且還有些癢。
蒼海客站定了身形之後,四望了下,覺得不太理想,于是又換了一個方向。
少年只是微微冷笑點首。
海風吹着他黑長的頭發,它們的長度,幾乎已經快達到他的腰部了。
喬昆緊張地道:“你還等什麽?快撤出你的兵刃吧,我知道,它必定是圍在你的腰間的。快吧,時間不早了!”
江海楓以那截松枝,在沙面上劃了一下,冷然道:“你猜錯了……”
皺了一下眉,接道:“我好像告訴過你,在十年內我是不用兵刃的,你大概是忘了!”
喬昆怔了一下道:“那麽,你怎麽對付我這口劍?”
長劍一揚,冷氣襲人,是一口好劍!握劍在手的蒼海客,确實豪氣幹雲!
江海楓揚了一下他手上的枯枝,漫不經心道:“我就用這個!”
蒼海客後退了一步,冷笑道:“你不要忘了,這不是點到為止,我下手是不會留情的!”
“那麽,你就殺了我好了!”少年笑道:“能夠死在大名鼎鼎的蒼海客手中,也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
他笑了一下,橫跨出半步,平了一下手上的松枝道:“來吧,我們速戰速決!”
蒼海客頭上青筋暴現,他四望了一下,這崖谷下,沙灘上,确實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否則這真是一件丢人的事,現在,他一心為了雪恥稱雄,也就顧不得了。
他狂笑了一聲道:“不出三十招之內,江海楓,你将濺血在我青鋒之下,這是你咎由自取,卻是怪我不得!”
少年頻頻皺眉道:“快來吧!我不能為你耽擱太長的時間,還有一章書我沒看完呢!”
就在他這幾句話尾聲未歇之際,蒼海客已縱身而前,掌中劍,劃起一道長虹,夾着一陣輕嘯之聲,直向少年頸項之上繞去!
江海楓只把手上枯枝平着比了一比,不歪不正,可是皓首白發的喬昆,卻是踉跄後退了三四步,才拿樁站穩。
他即速撤回了這一招,少年也似有些驚訝,他微微地點了一點頭道:“老頭兒,退得好,比以前是大有進步了!”
喬昆面上一紅,桀桀怪笑道:“你不要口上輕薄,我是不會上你的當的!”
說着他在沙岸上轉了半個圈子,卻是不遞一招,少年更是足下連動也不動,手中枯枝像玩兒似地拿着。
這種情形,除非極為內行的人才看得出,他們是在作一場殊死的激鬥,而在武技尋常者的眼中看來,就不免會失笑了。
蒼海客繞了一周之後,始終不攻上去,少年更是不言不語。
太陽更升高了一些。
蒼海客心中有數,只要太陽再高一些,那麽陽光正好透過谷口,直射過來,自己劍上的光華,将更強烈,用以照射對方的眸子,勝券必可在握。
想到此,他假意撲身而上,長劍再次擊出,“玄烏劃沙”,直向少年雙膝斬去。
這一次,江海楓卻連松枝也不舉了。
蒼海客攻得快收得也快,他的虛招為對方洞悉,不禁老臉一紅。
就在這時,他身形倏地一旋,長劍上光華四溢,映着太陽爆出了一點寒星,直向對方雙目耀去,他等待的時候到了!
江海楓口中“噢!”了一聲,猛地退了一步。
緊接着,蒼海客騰身而上,施出他最厲害的一招“劍封喉”,劍尖發出一聲龍吟,直向少年咽喉上點去,捷如電光石火,一閃即至!
少年長嘯了一聲,身形倏地一矮,青衫微飄,身形乍起,只一閃已由蒼海客頭頂上掠了過去。
蒼海客滿懷希望的一記絕招,居然沒有奏功,不禁大吃一驚,他知道自已竟是輕估了對方,此刻再想從容退身,只怕是萬難了。
當時厲吼了一聲,長劍一掄,施出了救命的一招“金雞剔羽”,長劍由背後發出,直取少年小腹。
少年雖是看來沉靜如止,但是他超人的內功,已達到了登峰造極、随意而發的境界,即所謂“心到意到,意致力到”。
他本未把蒼海客這種人物看在眼中,但卻想不到一時大意,險為對方所傷,對方竟以劍映陽光,先刺耀自己雙目,趁隙以毒招攻之。
江海楓十年的靜悟苦功是驚人的。
蒼海客一招雖險些奏功;但畢竟還是虛耗,卻予少年以極大惡感!
他這救命的一招“金雞剔羽”方向外一撤,少年的松枝已同時遞出。
只聽“嗆”的一聲,江海楓身形紋絲不動,蒼海客卻為這一震之力,蕩出了四五步以外。
在他想像中,自己兵刃乃百煉柔鋼所制,有“吹毛斷發”之鋒利,而對方只不過是一截枯樹枝而已,如此一擊之下,焉有不斷之理?
可是事實卻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這一震之力,差一點兒令他寶劍出手。
蒼海客驚魂乍定之下,一橫手中劍,卻見那一泓秋水似的鋒刃之上,竟多了一個黃豆大小的缺口,寒光四溢,劍身連顫,他不由口中“啊”了一聲。
再看對方手上那截松枝,雖然是半焦半黃,別說沒有折斷,竟連一點兒痕跡也看不出來。
見此情形,蒼海客不由打了一個寒戰,他吓得一連後退了四五步,面色如土。
少年還是老樣子玩着他那截枯枝,嘻嘻一笑道:“老頭兒,還要再打麽?”
蒼海客雙手握劍,全身急顫,眼淚就像灑豆子似地落了下來。
他咬牙切齒道:“算你厲害……我是打不過你……我比起你來差遠了,可是我不服氣!”
江海楓以松枝拄地,冷冷一笑道:“可是你沒有機會了!”
蒼海客忽地大吼了一聲道:“不!不!我絕不死,我不死心……”
說着他連連後退,像是生怕少年要取他性命一樣,江海楓只是淡淡笑着,并未逼進。
蒼海客退了幾步,見對方并未追上,就站住了腳步,冷冷地笑道:“江海楓,我只是損了兵刃,并非技不如你,所以我不死心!”
“這個随你。”少年笑了笑道:“我并沒有逼你死!”
蒼海容這才心中略定,他四顧了一下冷笑道:“那我要走了!”
少年哈哈一笑,揮着手上的木枝道:“你去吧,我絕不追你,只是有一點……”
說到此,他那雙瞳子裏灼出了冷森森的光芒,哼了一聲接道:“以後不要再來了,否則我就不會再這麽客氣了,這座海灘,将是你的埋骨之處!”
說完,他以手中枯枝,平空向遠在丈許以外的海面上一揮,只聽見“嗤”的一聲,激起了大片水花。那些飛上半天的海水,有如一陣雨似的,紛紛飄落了下來,良久才息。
蒼海客就像是一樽木像似地立在當地,過了一會兒,他才重重地在沙地上跺了一下腳,轉身而去!
少年目送他的小舟遠去之後,苦笑了笑道:“這是何苦?”
他負手在海灘上走了幾步,望着浪花激打在岩石上,卷起白浪,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安适之感。
過去,每逢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偶爾也會自石洞中走出來。
看看日出、日落,或是散散步,在沙灘上揀拾貝殼,這些對于他來說,都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可是自從他近來更進一步自靜中大悟之後,已在內心開辟了新的世界。這些舉動,也就不能再帶給他一些什麽新的快感了!
在沙灘上行了幾步,他又轉身回到了石洞之中。
在鋪着獸皮的大石上落座後,順手把燈盞放高了些。
然後他打開了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下去。
他慣于在暗中讀書,借以訓練自己的“夜視”能力;并且更能體會其間的樂趣。
可是當他翻了兩三頁之後,忽又放下了書本,劍眉再次皺了皺,自語道:“怎麽去而又返?莫非他當真不想活了?”
想着不覺有些生氣,卻也并未十分在意。只是如此一來,他讀書的雅致,卻是絲毫也不存在了。
過了許久,并未見再有任何動靜。
江海楓站起了身,可是他卻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道:“師父說得不錯,我的耐性還嫌不夠,看來要達到無波無性的境地,是多麽不容易啊!”
想到此,就又坐了下來。
可是,就在這時,一個人的影子,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界內,那是一個妙齡少女。
他不禁大吃了一驚,定目細看之下,果然洞口俏立着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
這姑娘一身藍布衣裳,十分潔淨,襯着她可人的身段,是那麽的俊俏、妩媚。
她那彎彎的眉,挺大挺亮的一雙眸子,再襯着略向上彎的一張小嘴,真能令人銷魂!
有說不出的玉、潔、冰、清!
可是這一切,在江海楓的眼中,顯然不起作用。
他只是十分驚愕地看着她,看着這個陌生的姑娘,以帶些奇怪的語氣問道:“你是從哪裏來的?怎可随便進來?”
姑娘俏皮地笑了一下,盯着他道:“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是一個非常有本領的人,我是來求你的。”
江海楓皺了一下盾道:“求我?我并不認識你啊!”
少女似乎為對方的冷漠呆了一呆,面色紅了一下,随又笑道:“我要你教我功夫!”
江海楓聞言不由劍眉一分,微微的笑了,他搖了一下頭道:“這真是奇怪的事,你怎會找到了我?姑娘,我哪會什麽功夫?”
說到此,不禁面上帶出了一層薄怒,因為這姑娘顯然是太冒昧了;再者他知道,自己隐身于此,以及擅武之事,顯然已不止那蒼海客一人知道了。
少女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也許有些怪我說話不客氣,其實你只要答應教我本事,我情願拜你作師父!”
江海楓淡淡地一笑,遂即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冷冷地道:“你即刻出去,我沒有工夫與你多說!”
藍衣少女吃了一驚,同時覺得對方那種冷傲的态度,太使自己難堪。
她勉強忍着氣道:“你這人真是,為什麽說話這麽不客氣?我是誠心地求你……”
才說到此,江海楓搖了一下手,又冷然地道:“你是誠心,我也是好心,姑娘,你出去吧!我是一個平常的讀書人,不會什麽武功的!”
那姑娘擠了一下鼻子,嬌聲嗔道:“你說謊,你有本領,你是一個異人,也是一個隐士,你以為我不知道……”
江海楓忽睜雙目,那冷峻的目光,頓時把那姑娘吓得後退了一步,話也接不下去了。
江海楓見了,輕輕嘆了一聲,揮了一下手道:“去吧,姑娘,不要吵我!”
那姑娘恨恨地退後了一步,嘟了一下嘴,顯得很失望,又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
“有什麽了不起嘛!你這人……”
江海楓目光再次睜開,本想回罵她一句,卻見那姑娘,目光之中已蘊着淚光,像是要哭的樣子,不覺心中一軟。
心忖對方不過是個不解事的姑娘,自己何必與她一般見識。
于是就忍下了,但卻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見她秀發蓬松有似烏雲,用一條細草編就的花草辮兒束着,顯得很是俏皮;腰間還配着一個豹皮囊,內中鼓鼓的,也不知裝些什麽,小蠻腰勒得細細的;微風輕輕飄着她的發絲,襯着她玉色的肌膚,真有如“玉樹臨風”。
他很覺奇怪,這座小島上,除了那蒼海客外,向來是沒有人登涉過的,怎會突然闖來了這個年輕的姑娘?
可是他這些年來的養心修性,雖不能說是“古井無波”,但他生性并不喜與女性搭讪,尤其像對方這麽莫名其妙地闖進來,确實過于冒失。
他皺了一下眉道:“也許你是誤聽人家亂說,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至于為什麽住在這裏,我也用不着告訴你,你家在哪裏?一個人到這小島上來,太危險了,還是快些回家去吧!”
那姑娘撇了一下嘴道:“我一定要學功夫,我不怕吃苦!”
江海楓有些失笑,嘆道:“這不是你怕不怕吃苦的問題,而是我根本不會什麽武技,我教你什麽?”
少女怔了一下道:“你真的不肯?”
江海楓又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那姑娘氣得重重跺了一下腳道:“不教就算了!”
說罷轉身就走,走出了洞口,她又冷笑了一聲,回過頭來道:“只是我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因為這個小島并不是你的!”
江海楓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了笑,也沒有理她,心中卻微微有些懊喪。因為少女曾說過不離開這地方,這真是一件極為讨厭的事情。
可是這時他耳中卻聽到了嘩嘩的水響之聲,不禁心中略安,她畢竟還是走了!
天黑得似乎特別快,在這冷寞無人的孤島上,江海楓一直有這種感覺。
日出、日落、臺風、下雨……大自然似乎再也玩不出什麽別的花樣了。
也不知為了什麽,今夜他覺得心情特別的不安與煩躁,可能是白天的兩件事,把他那久已沉靜的心情給攪亂了!
提了一個小燈籠,江海楓步出洞外。
浪花就在谷口的巨石上拍打着,白色的泡沫,即使在如此的黑夜裏,也能清晰地看見。它對人的啓發,往往是一段褪了色的記憶或者是幻想。
天空飄着纖纖的細雨,飄在臉上涼涼的。
江海楓回顧了一下,身形驀地騰起,真可謂輕比揉貍,那高達十數丈的懸崖,在他只是起落之間,已自翻了上去!
黑夜裏只能看到他手上那盞小燈籠,在綿綿的細雨裏顫抖飄蕩着。
現在擋在他眼前的,是一座較方才那座懸崖更高十餘丈的斷壁,一平如切,拔海屹立着,獅虎難登!
然而在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奇俠眼中,卻無異于康莊大道。
就見他把那小燈籠往腰間一插,然後背貼崖壁,腳下一崩,只聽得窣窣窸窸一陣細響,人已如同一只大壁虎似地上去了七八丈。
他以二肘二足交替着向上揉登,速度極快,一剎那間又升高了許多。
接着雙足一端石壁,整個身子有似一條倒穿清波的鯉魚,整個地倒翻了上去,在空中提氣輕身,就像一片枯葉般地落在了崖頂地面。
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磷峋的怪石,還有些糾葛的怪藤荒草,細雨絲裏,不時傳來秋蟲的鳴聲,更令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戰瑟和恐怖。
江海楓拔出了燈籠,身形如星丸跳擲般地,一連翻過了十數座怪石;然後在一座極大的怪石面前站了下來,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道:“弟子海楓,參見師父!”
“孩子!”一個微弱的聲音道:“今夜,你來得太晚了……”
江海楓肅立道:“是的,師父……”
那微弱的聲音又道:“今夜你一定遇見了什麽特別的事情,是不是?孩子!”
江海楓不由微微一笑,心說師父真了不起,什麽事情都別想瞞過他。
當下行前一步,輕輕用一手一推當前的大石,只聽得“吱”一聲,那石面竟像一扇門似地開了。
立刻自大石內,洩出了一片清蒙蒙的燈光,如非目睹,誰也不會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精致、巧奪天工的地方。
潔淨的一間石室,是挖空了大石的心髒而形成的,在這間不染纖塵的石室內,僅有一張石床和一張可以搖動的睡椅,另外還有一張不十分土的石桌。
石桌上有一臺燈盞,內中滿盛松子油,那純青色的燈光,正是由其中燃着的燈撚上發出來的。
在那張可以前後搖動的睡椅之上,仰卧着一個形色極為憔悴的老人。
這老人看來真不知有多大歲數了,他臉上不只是布滿了皺紋,甚至于還透着萎靡和病弱。
一雙深凹的瞳子,雖可依然找到些昔日的光彩和鋒芒,但是它如今,畢竟是顯得太衰老了;而且轉動起來,也顯得有欠靈活。
他身材是那麽的枯瘦,穿着一件黃繭綢子、前面有着大銅紐扣的老式衣服。
也許他過去是很胖的,因此如今他這件衣服,看來是那麽的肥大。
他的頭發,雖非是“牛山濯濯”,但是看起來也所剩不多了,稀稀落落的幾根,遮不住他那發亮的頭皮。
就這麽,他兩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前,讓那張睡椅帶着他衰老的軀體,不時地前後搖動着。
江海楓用手制止住了睡椅的動搖,開始仔細地打量老人的臉色,含笑道:“師父,你的臉色好多了!”
老人露出了牙床,幹笑了一下,道:“外面下雨了麽?”
江海楓點了一下頭,道:“很小!”又道:“我本想早一點來,只因今天心情很亂!”
老人啞聲笑道:“現在你一月來一次也無妨了,因為我已沒有什麽再好的功夫傳授與你了。”
江海楓微微一笑道:“只是我對那一趟‘無形劍’,仍不十分熟悉,今夜特地來請師父指示。”
老人笑了笑道:“這個不急,你且告訴我聽聽,今天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江海楓笑道:“秦桐師弟不曾告訴你麽?”
老人搖了搖頭道:“沒有,他什麽都不知道,今天他一天都不曾下山!”
江海楓奇道:“現在他上哪裏去了?”
老人閉上了眼睛,又睜開來,道:“大概是到洞裏抓魚去了吧,他內功不及你!”
說着他在椅子上轉了一下頭道:“給我拿些水來。”
在一個石臼裏,盛滿着清水,江海楓取了一個瓢,舀了些,徐徐地倒入老人口中,老人喝了幾口,就搖頭不要了。
老人微微笑道:“那種食物怎麽樣?味道如何?”
江海楓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說的是黑精?”
老人點了點頭,江海楓皺了一下眉說:“不大好吃,太澀!”
老人含笑望着他道:“它的味道雖不太好,但是你吃久之後,也就不大覺得了,而且對你有極大的幫助!”
頓了一下又接道:“尤其是對你夜視的能力!”
江海楓點了點頭說:“這個我知道。師父,你對我太好了!”
老人張開沒有一個牙齒的嘴,幹笑了一聲,望着面前這個經自己十年苦授,文武全才的弟子,心中有說不出的快慰和驕傲。
江海楓在他身邊蹲了下來,輕輕地握住老人的一只手,親熱地笑了一笑說:“師父,那個叫蒼海客的老頭兒,今天上午又來了,我已把他又打發走了。”
老人吃了一驚道:“你傷了他?”
江海楓搖了搖頭,笑道:“你放心,我怎會傷他?不過這一次,他是同我比的兵刃,他用劍上的反光照我的眼睛;然後乘隙而上,以‘劍封喉’一招刺咽喉,我差一點兒為他所傷!”
老人“唔”了一聲,很緊張地問:“好手法!只是你如何躲過的呢?”
江海楓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他說:“如果這一招我都躲不過,真是白學十年藝,枉為銀河老人的弟子了!”
老人左右看了一眼,略帶責備地道:“海楓,我不是關照過你麽,你怎麽又提起我的名字?要知道這對你是很不利的!”
江海楓微微一笑道:“這裏并沒有外人啊!”
老人哼了一聲,不悅地道:“可是你要随時随地小心,須知‘禍從口出’這四個字。
到現在為止,追尋它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如果一旦讓他們知道了你是我的弟子,孩子……那真是你的大大不幸了!”
江海楓不由劍眉一揚,冷笑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
可是他接觸到老人那種淩厲的目色,頓時就把話吞住了,微微一笑道:“師父你放心,我曾經答應過你,今生今世絕不妄傷一人,我一定遵守!”
老人面色這才稍稍和緩了些,他長嘆了一聲道:“我一生殺孽過重,所以老天才在我垂暮之年,賜給我這種癱瘓的病。你年紀輕輕,又學會了我一身功夫,我真擔心你會步上我的後塵……”
“不會的!”江海楓低下頭說。
“但願不會!”老人注視着他的臉,又道:“你眉目間英豪氣質,并未因你多年的讀書養性,而少有變更,我真擔心你有一天……”
說着冷冷一笑,讷讷道:“你不要忘了我對你的教誨,要知道我是最恨殺人的!”
老人在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沒有帶出絲毫的笑容,令人可以想到,此老是一個具有雙重個性的人。
江海楓點了一下頭,輕輕地道:“我記住了!”
老人這才又回轉了笑臉,道:“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如何取勝他的了。”
江海楓點了點頭,笑着追憶道:“我用‘一步山’的功夫先穩住下盤,繼以‘驚蜃’的身法由他頭上掠過;然後貫真力入松枝,損了他手上的兵刃……”
說着笑了一笑道:“這老頭兒,頓時就知難而退了!”
老人忍住眉目間的喜悅,卻反問道:“為什麽不用‘一杖雙狼’的手法令他不及上身,就先被迫落敗?”
江海楓不由怔了一下,遂摸着頭道:“啊……對呀!我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