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白衣叟燕九公和朱奇,在燈下一打量南懷仁這種死相,不禁各自觸及舊情,一時悲從心起,熱淚滂沱而下。

尤其是朱奇,他和南懷仁自幼是一起從師,及長又是一直共事江湖,結有金蘭之好,情同骨肉。這時目睹這位數十年形影不離的拜弟長眠棺中,他的悲傷自是可見。

他落了幾點淚後,用力地咬着牙,一雙眸子之中,兇光四射!

白衣叟長嘆了一聲,用左面的袖口擦了一下眼角,凄然道:“南二弟真可謂死不瞑目,他的傷處在哪裏?”

朱奇冷冷一笑,極為沮喪地道:“我正要請教老哥哥,你怎麽反問起我來了?”

燕九公皺了一下眉,看着朱奇道:“那麽就煩你暫時解開他的衣褲,待我來看吧!”

朱奇呆了一呆,道聲:“好!”

遂匆匆把南懷仁屍身上的衣衫解了開來,燕九公探出一只手,由上至下,很快地按摸了一遍。

只見他眉頭微皺道:“把他翻過來!”

朱奇依言把南懷仁翻了個身,燕九公又由下至上地匆匆摸了一遍。

朱奇見他掌指遍及南懷仁周身上下各處穴道脈門,就連一塊骨節也未輕易放過,不由暗暗贊嘆此老的行事周密,當下問道:“老哥哥,傷在何處?”

燕九公搖了一下頭,雙手又摸向了南懷仁的頭骨、雙耳,之後,他啧了一聲道:

“怪哉!怎麽他身上沒有傷呢?”

朱奇哼了一聲說:“所以怪就怪在此,莫非那小子竟擅內震之功麽?”

燕九公皺了一下眉說:“賢弟,你再把燈就近一點!”

朱奇依言把燭臺移到棺木之內,燈光閃爍,映照着南懷仁黃蠟似的一張臉,着實凄慘。

燕九公雙手捧起了南懷仁的頭,注視了半天,又用手撥開了死者的雙目;之後,他冷冷笑道:“老弟,他的死與內髒無關,這真令人費解了!”

朱奇問:“你已看出不是傷在內髒?”

燕九公直起腰道:“你莫非不知五髒通目之說麽?”

他茫然搖了一下頭,燕九公哼道:“初結胎時,在母腹中,天一生水時而有瞳人通賢,地二生火而有兩背通心,天三生木而有黑珠通肝,地四生金而有白珠通肺,天五生土而有上下胞胎通脾,故五髒精華皆聚于目!”

他指了一下棺中的南懷仁道:“南二弟目光雖滞,但五髒無傷,可以無疑,此人手法實在高明!”

說到此處,回身走到另一棺前,依樣開了棺蓋,卻見棺內躺着的是蒼海客喬昆!

燕九公不禁面帶悲色地冷冷一笑道:“這少年也太手狠心辣了,有何天大之仇,竟對幾個即将就木的老人,也不肯放過,必置之于死地而後已……”

說罷發出一串嘿嘿冷笑,道:“如有機會,我倒要會他一會!”

朱奇長嘆了一聲道:“老哥哥,只怕你也未必是他的對手啊!”

白衣叟燕九公聞言後,那雙灰白色的眉毛,倏地向兩下一分,冷然道:“即使不是他的對手,也不至像你兄弟落得如此下場。”

朱奇不由為之一怔,他本是心存激将之意,卻未曾想到激出了此老這麽一句話來,當下老臉一紅,微微搖頭嘆息了一聲。

白衣叟燕九公這時已探手棺內,在喬昆全身上下摸索了半天,仍然是不得要領。

接着二人又依次把餘下三口棺木全數打開細查一遍,燕九公不由懷疑地道:“那姓江的少年,是用的什麽兵刃?”

朱奇苦笑了一聲說:“哪裏是什麽兵刃?只不過是一口木削的寶劍而已。”

燕九公聽得心中一驚,因為他想到,一般武技高絕者。憑內力借物傷人,并不足為奇,可是這少年竟以一口木劍,來對付這一群武林中佼佼高手,這實在是太驚人了!

他心內震驚不已,但外表卻一點也不顯出來,反而冷冷一笑道:“武林中能以木劍傷人的頗不乏人,這也不足為奇,你既是和他們一路去的,怎會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下手的?”

朱奇冷冷地嘆了一聲,搖頭道:“手法太快,看不清楚,慚愧!”

燕九公放下了棺蓋,注視着來奇道:“這少年傷人手法實在很高明,我也莫能為力。

他既入中原,看來天下将要大亂了,你我都不得不防一防!”

朱奇一時想到江海楓那種披發仗劍的樣子,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他随着燕九公步出靈房,一面道:“所以我特地來此訪你,如果你我合力,也許尚可……”

白衣叟燕九公忽然站住腳,回過身來徐徐笑道:“老弟,不是我說自輕的話,這件事你不能靠我,我……”

說未說完,朱奇怔了一下道:“莫非你也怕他?”

白衣叟冷冷笑道:“我與他并無過往,怕他作甚?”

朱奇更是一怔,冷冷的道:“這麽說,你是不願意管我這趟子事了,這也沒有什麽,只怪我朱奇看錯了你這個人了!”

說着就要轉身而去,卻為燕九公趕上一步,拉住了他的肩膀。

朱奇掙了一下道:“算了吧,還留我做甚!”

白衣叟嘿嘿一笑,用力地把他身子扳了回來,譏諷地道:“何必呢!咱們也不是小孩子,來這一套幹什麽?你還有什麽話不能跟我說是不是?”

朱奇撩了一下眼皮苦笑道:“說良心話,我本來倒是有求于你……”

才說到此,燕九公就點頭道:“說吧,什麽事?老哥哥無不為你盡力!”

朱奇搖了一下頭,嘆道:“不說也罷!”

燕九公哼了一聲說:“可是要我為你報仇麽?”

朱奇翻了一下眼皮,徐徐地道:“我本來是這個意思的……”

白衣叟呵呵一笑,面上紅光閃耀着,說:“兄弟,我得感激你這麽瞧得起我,這件事我一定為你盡力就是……”

朱奇不等他說完,一把握住了他膀子道:“燕兄,謝謝你!”

燕九公呆了一呆,嘆了一聲,苦笑道:“兄弟,可是有一點,你必須弄清楚!”

朱奇茫然地看着他,燕九公咳了一聲說:“我們進到裏面再說!”

說着身形縱起,朱奇連忙跟上。二人返到室內,坐定之後,燕九公冷笑道:“你把那少年看得太簡單了!”

朱奇怔然道:“我如看輕了他,也就不會來找大哥你了!”

燕九公自嘲似地笑道:“那麽,就是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朱奇不禁有些生氣,因為他實在不明白白衣叟這種閃爍其詞的真實用意,當下翻了一下眼皮道:“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燕九公哈哈一笑,舉了一下雙手道:“兄弟,你們遼東二老就算是武功不如我,老實說又能差了多少?何況還加上西川二鬼、蒼海客喬昆,你們這麽一大群人物,尚且不是那姓江的少年一人的對手,除了你之外,他們全數喪生,你……”

他嘆了一口氣,失神地道:“你又何必還要多此一舉,把我這一條老命也賠上?我的武功又能比你強到哪裏去?”

朱奇先還沒有想到這一層,此刻聽了這一番話後,不禁白眉微皺,着實地發起愁來了。燕九公見他如此,又改為笑臉道:“所以說,現在的問題并不在我肯不肯幫你,而是我能幫你些什麽?”

朱奇微怒道:“這麽說,這個仇就不報了?”

白衣叟燕九公重重地嘆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兄弟,你先冷靜一下!”

朱奇冷冷地道:“我一直很冷靜!”

燕九公望着他的臉大聲道:“好!那麽你就聽我說!”

朱奇沒有吭聲,燕九公就說:“說一句關起門來的話,我們連他們哥兒幾個是怎麽死的,傷在何處都弄不清楚,還報個屁仇!只憑這一點,敵人武功就實在百倍于我們了!”

朱奇聽了他這一番話,更是打從心眼裏面涼起,臉色也變了。

燕九公咬了一下牙道:“可是你也別洩氣,這事也不見得就沒有希望!”

朱奇苦笑道:“照你那麽說,還有什麽希望?”

燕九公呵呵一笑道:“兄弟,你錯了,老哥哥我雖是不行,可是我就不能另外推出一個人來麽!”

朱奇不由面色一喜,擡起頭來道:“是誰?”

燕九公呷了一口茶,以右手五指徐徐敲打着椅子背,良久,他才苦笑道:“此人可不一定會答應,不過他倒是一個很夠義氣的人,只要能說動了他就行!”

“到底是誰呀!”朱奇有些忍不住了。

白衣叟望着他,沉吟了一會兒,道:“我一聽你說起那少年人的一切形相,腦子裏就想到了這個人。他們倒好像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一樣,此人也是一個怪人!”

朱奇搔了一下頭,龇牙道:“到底是誰呀?”

白衣叟哼了一聲,半笑道:“你先別問,我問你,你來到這裏,另外還有別的事麽?”

朱奇苦笑道:“單這一件已經夠我受的了。”

燕九公道:“很好,那麽,明天你就随我動身,我帶你去拜訪這位奇人。”

朱奇眨了一下眼道:“如此隆重?還要我們二人親自拜訪?”

燕九公嘿嘿一笑道:“隆重?憑咱們兩個老江湖,人家還不一定肯賞臉呢!”

朱奇忍不住嘆了一聲道:“老哥哥,我求求你,告訴我,這位奇人的大名究竟叫什麽?”

白衣叟冷笑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是此人的底細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姓左右的左,是從天山來的,別的我可是什麽也不清楚了!”

朱奇好奇地問:“此老多大年歲了?”

燕九公哼了一聲,看着他道:“你以為本事大的,必定是老人?那位姓江的又有多大年紀?”

朱奇張大了嘴道:“這麽說,這位姓左的奇人,也是一個年輕人?”

燕九公點了點頭道:“一點也不錯,我想他的歲數不會比那個江海楓大多少的!”

朱奇有些失望地道:“老哥哥,不是我小看了他,我可沒有聽說過有個姓左的厲害年輕人!”

燕九公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在你未遇見江海楓之前,你曾經聽說過江海楓這麽一個年輕人麽?可是他的功夫怎麽樣呢?”

朱奇呆了一呆,他倒是真沒有話說了。

燕九公長嘆了一聲道:“在你來到之前,我還只以為這姓左的是天下僅有的一個奇人,可是現在我又知道有了一個江海楓。看來英雄出少年,這句話是誠然的不錯了!”

朱奇不耐的道:“老哥哥,現在還是多談一談姓左的事吧!”

接着又迫不及待地問:“他的身手,你見過麽?”

白衣叟搖了一下頭,朱奇立刻有些失望地道:“那麽,你怎知他有功夫呢?”

白衣叟燕九公淡淡地一笑說:“豈止是見過?我只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你就可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奇人了。”

他呷了一口茶,接着道:“有一天我從崂山白鶴道觀下棋回來,看見一個秀士在樹下乘涼,他一只手拿着一把折扇,另一只手平開着,掌心中卻黏着一只黃莺,那黃莺雙翅用力扇撲,卻不能離開那秀士掌心分毫……

才說到此,朱奇失望地插口道:“這有何難?你我誰又不行呢?”

燕九公看了他一眼,冷冷笑道:“你先不要急,聽我說完了你就知道了!”

然後他接下去道:“那秀士忽然見我在注意他,遂揮手把他掌心的黃莺放飛,站起來就走!”

朱奇正要發問,燕九公擺了一下手道:“你聽我說……”

遂又接道:“我當時因心中好奇,就随後緊趕上去,不想那年輕的秀士,竟一徑向另一座峰頭行去!”

燕九公繼續說:“我當時心中暗笑,憑你也能與我比賽腳程?嘿!誰知事情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朱奇張大了眸子道:“怎麽?你沒有追上他?”

白衣叟臉色一紅,輕輕嘆了一聲,冷笑道:“老弟,你我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話,這件事真丢人!你猜如何?”

“如何?”

燕九公搖了搖頭道:“當時我雖是使出了輕功中最上乘的陸地風,可是那位白衣秀士腳下卻是不快不慢,永遠在我前面有五丈左右……我一時氣憤不過,決心要與他一争勝負,可是幾乎走遍了崂山諸峰,仍未能把距離縮短一步。直到夕陽西下,那秀士才回頭一笑,如飛而去。”

燕九公眯細了眼睛,現出了一種欽佩到無以複加的神情,道:“我還記得,他是踏着高可過人的蘆葦尖梢走的,身法美極了、妙極了……”

他比了一下手勢,又說:“蘆葦的尖梢僅僅只彎下了不到半尺,他……他真像是狂風吹舞之下的一個紙人一般的輕,只一瞬間,就消失了!”

朱奇聽到此,不禁“哦”了一聲道:“這是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的功夫,這人果然是一個奇人了!”

燕九公眯着眸子,他似乎仍然向往着當時的情景,他說:“這是我活了八十三年,第一次見過的絕技,太令人吃驚了!”

朱奇興奮地道:“我想這人一定可以敵得過那江海楓了,老哥哥,你後來又是如何與他結識的呢?”

白衣叟微微一笑,像是才由夢中醒轉一般,他點了點頭道:“自那次以後,我就開始對他留意了,并且天天去尋訪他,可是始終未能如願。直到有一天,在白鶴道觀中,無意中又遇見了他!”

朱奇注目道:“他對你怎樣?”

白衣叟笑了一下道:“他也是去尋觀內的道人對奕的,他發現我後,竟轉身就走!”

朱奇問道:“你就追上去?”

白衣叟嘿嘿一笑道:“這還要你說?”遂又接道:“這一次,他不需我追,卻在一棵松樹前等着我,兩下見了面,我真是十分尴尬!”

燕九公說到此,眯着一雙細目,回憶着道:“他問我有何貴幹?何故緊緊追趕他?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一笑,告訴他是想和他交個朋友而已,不想那秀士面色霍地一變,只向我空比了一下右掌,卻又似不忍心地倏然掉頭而去!”

朱奇又忍不住啊了一聲,道:“他想傷你?”

燕九公垂下了頭,長籲了一聲說:“我當時并未覺得有異,直到晚上就寝之時,才發現我那件黃葛布長衫,及繭綢的中衣前胸之處,均有一個掌形的窟窿!”

這幾句話,聽得朱奇面色霍然大變,他又吃驚地“啊”了一聲道:“這……”

燕九公苦笑道:“我如不抖動衣服,仍然無從發現,一抖動之後,那兩個掌形的布塊,就脫落下來了!”

頓了頓接着說道:“我為此确實吓了一跳,細察之下,竟又發現我胸前心窩處,也有一個雞心大小的紅印,這時我才知道,我已在無覺之下中了那秀士的掌力了!”

朱奇白眉微皺道:“這怎麽辦?”

燕九公冷冷一笑道:“這只怪我自己不知自量,我決心不去找他,打算順其自然。

不想第三天,我就睡倒了,全身發熱,一點兒力量也沒有……”

說到此他微微一笑道:“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個時候,我孫兒劍飛來禀,說是有一個郎中求見。我當時病急亂投醫,立即命人将其傳入,你猜這郎中是誰?”

朱奇張大了眼睛,搖了一下頭,燕九公笑道:“這郎中竟就是那青衣秀士喬裝的!”

他繼續道:“當時這秀士囑我不可開口,只給我吞了一粒紅色藥丸;并在我背後推拿了一陣,告訴我當晚必會下血一盆,可是無妨!”

朱奇道:“你難道就此甘心麽?”

燕九公哼了一聲道:“我雖是心有不甘,可是那秀士這一次倒是态度大大地改了,他誠懇地向我道了歉,說是誤認我是他的仇人,才對我下此毒手;後道觀中道長告訴他我的一切之後,他才後悔了,所以立刻趕來為我醫傷,并請我務必不要懷恨在心!”

說到此,燕九公又嘆了一口氣道:“傷既然好了,哪裏還會對他記恨?立時告訴他說,我絕不記仇,那秀士聽後大喜,這才告訴我他姓左,是從遙遠的天山來的,并說他住在崂山落星崖,囑我有暇可至彼處尋他玩玩。他只說了這些,就自去了!”

朱奇道:“這是真……的?”

燕九公看了他一眼道:“我豈能騙你?當晚我果然如他所言,下了半盆紫血,之後,我那內傷竟是在短短三天之內,完全痊愈了。老弟,你說此事怪也不怪?”

朱奇合上了嘴道:“此人如肯出面,那江海楓小輩,必定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燕九公搖了一下頭道:“話雖如此,可是這位秀士,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自那天之後,我竟是再也沒有見着他,觀中的道人也說一直沒有見到他!”

朱奇問道:“你可曾去落星崖找他?”

燕九公點了點頭道:“我共去了三次,可是沒有一次尋着他,之後,我也就灰了心了!”

朱奇不由失望地道:“這麽說,明天去也是白去了!”

白衣叟冷冷道:“這也不一定,要看你我的造化了,我始終認為,他是一個奇人,必定不會撒謊的。他曾親自告訴我,要我去找他玩玩的!”

朱奇皺了一下眉道:“可是,他要是不肯出現,也是沒有辦法的!”

燕九公垂下頭,忽又擡起頭道:“我有一計,你如依計而行,不愁他不出來,只要他出見,你我多費些唇舌,就不愁他不肯惠助一臂之力!”

一個人要是存心去謀算一個人,是很容易使對方上鈎的,因為一是無心,一是有心,一在明處,一個卻在暗處!

又如果謀算者考慮周詳,部署妥當,更是很少人能不落圈套。

在崂山,那位由天山遷居而來的青年秀士,正面臨着這種考驗。

平日,這位年輕秀士是一向不愛管閑事的,雖然他不見得就像江海楓在孤島上那樣潛心修行,古井無波;可是,他卻也夠沉得住氣的了。

除了風和日麗的天氣以外,他從不遠游,就連近在峰前的那座道觀,他也難得去一次!

因為一來他不喜歡喧嚣;再者那些道人,他确實也看不順眼,棋奕更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久而久之,他也就對他們生厭了。

就像今天這種涼爽的好日子,他寧可在崖前閑蕩,瞻望雲海日出,也不願踏入塵世。

對于不久之前所結識的那個老人燕九公,他也是淡然處之。

因為從老人的那種眼神看來,這個老人是相當工于心計的,而他——卻是一生最怕和人鬥心機。

因此燕九公雖然留給他不壞的印像,但仍然不想與他建立友誼!

白衣叟三上落星崖,這位左秀士何嘗不知,只是他一來要考核此老的誠心和為人,再者也實在懶得與他周旋。

日出之後,這位左秀士,悠閑地在崖前踱步,金黃色的陽光,照着他那一身湖綢長衫,素履白襪,襯以他那挺俊的器宇,人品确是不凡!

大體上說來,他約有二十多歲的年紀,修長的身材,紅潤的面頰,眉濃且長,隆鼻之下,是那張透着個性倔強的嘴。

他留着一條似乎較常人還要長一尺的大發辮,辮梢上拴着一只相思紅結,和他腰間的那根紅絲縧,相映得十分有趣!

現在,他一步步地走下那老樹盤結的谷口,卻為一件意外的事情,驚得愕住了。

只見在峰前的一塊巨石之上,放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

他不禁皺了一下眉,覺得有些掃興。

略為猶豫了一下,心想這或許是有人出殡,發葬本山,自己何必過問!

想着就又提起衣擺,繼續步下嶺來。

可是忽然間,他又為一陣恸啕的哭聲吸引住了。

回頭看清,在棺木之前,有一位皓發的老人,正自垂首而泣。

那老人少說也在七旬以上了,老來喪親,其痛可想而知!

秀士嘆息了一聲,他的同情,不過僅限于一聲嘆息而已。

于是,他繼續前行。

可是,這一次,他才走了五六步,又驚愕地站住了;而且面色大變!

他聽見那老人口中所哭號的是:“燕九公呀,燕九公……你死得好慘啊!”

“燕九公?”左秀士輕輕的念了一聲:“他怎麽會……死了呢?”

口中念着,疾速地返過身來,卻見那老人兀自在哀聲號道:“你不該聽信什麽姓左的話,是他打傷了你,卻又怎會來救你呢?可憐啊,你死得好慘啊……”

“現在可好,你死了,他卻看也不來看你一下,啊,我可憐的老哥哥……”

年輕的秀士,再也沉不住氣了。

他慢慢地踱了過去,伫立在老人身後,那老人似乎并沒有發覺。

棺木之上,寫“燕九公之靈”五字。

左秀士面色連變着,咳了一聲道:“喂,老頭兒,你先別哭,我問你幾句話!”

那老頭兒,聞聲回頭,哭喪着臉道:“咦……你是誰呀?”

左秀士寒下臉道:“我姓左,我且問你,棺內之人,就是山下那位燕老善人麽?”

老人一翻眼皮道:“是呀!”

秀士雙手用力地互捏着道:“他因何而死?”

老人嘆了一聲道:“是數月之前被一個姓左的少年掌傷致死的!”

秀士一瞪眼,叱道:“胡說!”

老人驚道:“啊!你莫非就是那位左……左……”

秀士冷冷一笑道:“你先不要多問,待我看過他的屍體之後,我們再說,總之,他絕不是死在我掌下的!”

說着走上一步,單掌一吸,啓開了棺木,果見燕老頭兒直挺挺地躺在其內!

秀士正要彎腰察視,棺內的燕九公,卻忽地撐身而起。

只見他呵呵大笑道:“小兄弟,你上當了!”

秀士猛然一驚,後退了一步愕然道:“這是為何?你……”

燕九公跨出棺木,長長一揖道:“左相公勿怪,實在是老夫急于與你相見,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秀士面色一寒,拂袖道:“豈有此理!”

說着轉身就走,燕九公大聲道:“相公留步!”

秀士回過頭來,頗為不悅地道:“你累次來此,究竟是何用意?”

燕九公咳了一聲,紅着臉道:“相公,是你約我來的啊!”

秀士劍眉一挑道:“我……”忽又改口道:“你到底有什麽事情?”

燕九公指了一下一旁的老人道:“這是老夫一個至交,乃遼東二老之一,姓朱名奇,相公大概也有個耳聞吧!”

秀士目光在朱奇身上轉了一轉,未作任何表示。

卻轉向燕九公不耐地道:“你有什麽事情?請快說!”

燕九公長嘆了一聲道:“兄弟,老夫現在身負一件大仇,是想……”

左秀士面色又是一寒,打斷了他的話,冷冷插口:“不必多說,你的仇是你的事,天下哪有請人報仇的道理,你去吧!”

燕九公怔了一下,立刻幹笑道:“相公你不要拒人太甚,其實與其說是老夫的仇,還不如說是天下武林的一件公仇,你我理應同仇敵忾才是!”

秀士瞳子裏,閃出一層迷惘,冷笑道:“什麽同仇敵忾?這與我沒有什麽關系?”

說着用手指了一下朱奇道:“為何帶生人來此?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事情不許你告訴第二個人麽?”

白衣叟燕九公呵呵一笑道:“年輕人,你何必發這麽大的火?我們之所以來此,是因為以為你是一個具有正義感的青年;再者彼此過去多少有點交情,所以才來此相見,以為你必能仗義勇為。誰知……”

說着長嘆一聲,拉了朱奇的衣角一下,苦笑道:“走吧,這一趟是白來啦!”

朱奇也嘆了一聲,跟着他轉身就走。

秀士呆呆地望着他們,直到二人行出甚遠,突然喊道:“你們先別走!”

燕九公向朱奇撇了一下嘴,二人雙雙回過身去,燕九公道:“怎麽啦,兄弟?”

秀士步下岡阜,來至二人面前,徐徐地道:“你們可不要欺侮我年紀輕,我是不容易受你們欺騙的!”

燕九公“呵”了一聲,道:“你看你,你把我們看成什麽人了?”

秀士皺了一下眉道:“到底是一件什麽事?”

燕九公嘆了一聲道:“老弟臺,你是向不下崂山,你可不知道,新近江湖上出現了一個殺人的魔頭,為江湖上帶來了一樁空前的浩劫……”

說到此,口中啧啧了好幾聲,又道:“那種慘毒的情形,簡直就別提了!”

朱奇也籲了一口氣道:“這實在是千真萬确的事情,左相公如不相信,我們有事實證明!”

那位姓左的秀士聞言之後,一雙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的目光在朱奇身上看了一會兒,冷笑道:“什麽事實證明?”

朱奇看着燕九公,徐徐地道:“我們曾收存了幾具屍體,可請相公一觀,也就知道那人手段的毒辣了!”

燕九公忙向朱奇道:“你快去命人擡上來!”

秀士一伸手阻止道:“且慢!”

燕九公怔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怎麽?你……”

秀士冷笑道:“不必如此費事了,那些屍體在哪裏?”

朱奇忙道:“就在山下,相公可要下山一看?”

秀士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我随你們一起下山,果有此事,我自會處理;不過,我必須要調查清楚的!”

燕九公呵呵一笑道:“當然,當然!我們不會随便騙人的!”

姓左的少年哼了一聲道:“我們這就走!”

于是三人一行,直向山下行來,燕九公在前,秀士居中,朱奇殿後。

在少年身後的朱奇,專心留意着少年的身法,可是絲毫也看不出一些出奇之處,他心中不禁有些納悶,暗忖道:“別是燕老哥瞎說的吧!怎麽我就看不出,他像是一個有十分功夫的人呢?”思忖間,三人已來至峰下。

這時已可看見五口棺木,并列地放在一座土堆前面,朱奇停下了腳步,咬牙指點着道:“左相公,我們沒有騙你吧!”

姓左的少年劍眉一豎,身形猛地如狂風飄起,一起一落,已到了那五口棺木之前。

身法之快,确是朱奇自遇江海楓之後,所見的第一人。

他心中真是又驚又喜,暗忖道:“如真能說動此人,大仇就有指望得報了!”

當下同燕九公二人,雙雙縱身過去。

那位左相公在棺前走了一轉之後,信手打開了一具棺木,果見棺木內有一具屍體,他急速地關上棺蓋,退後一步道:“棺內死者,是你們什麽人?”

燕九公冷笑道:“武林同道,彼此慕名,并無深交!”

他回答得很利落,少年狂笑了一聲道:“燕老頭兒,你這幾句話說得好漂亮,既是不相識之人,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二人又何必多事,替別人報仇?”

朱奇怕把事情弄糟,正待實說,燕九公卻搶先笑了一聲,道:“年輕人,你這就錯了。我們習武之人,最當重視者,就是道義二字,同是道上的人,怎能不加以援手;對于惡人,怎能不合力以殲之,又何分彼此?你這話未免說得太那個了!”

姓左的少年哼了一聲,徐徐道:“果真如此,你二人倒真是令人欽敬了,只是……”

他淡淡一笑道:“我遠自天山來此,只為追尋一位朋友,并不想在中原種下仇因。

因此,這件事老實說,實在不打算介入其中……”

他抖了一下長衫,春風滿面地又道:“俗雲冤家宜解不宜結,二位老兄,我勸你們還是馬虎一點吧!”

說罷抱了一下拳,轉身要走!

二老不由全傻了,燕九公忙趕上了一步,大聲道:“老弟請回!”

少年轉過身來,燕九公笑道:“老弟臺不必這樣,這件事我們絕不勉強,不過有一事相求!”

姓左的秀士問道:“什麽事?”

燕九公嘆了一聲道:“說來慚愧,這幾位朋友明明是死在那怪人手下,可是他們遍體上下,卻沒有一點傷痕,老夫為此請教高明!”

左相公淡然一笑道:“這又有何奇怪,假如他們都因內傷致死,外表自是不容易看出來!”

燕九公怔了一下,又笑道:“老弟臺,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得那麽簡單,我曾仔細察看過他們的七經八脈,甚至于每一處穴道骨節,但是仍然找不出致命的傷處!”

左相公皺了一下眉,道:“也許因毒致死!”

燕九公搖了搖頭道:“我也曾看過他們的眸子……”

姓左的秀士聽到此,不由“哦”了一聲,轉身走了回來。

他點頭笑道:“也許這個忙,我是可以幫助你們的,請你們把屍身請出來吧!”

朱奇長嘆了一聲,首先把他拜弟南懷仁的棺木打開,雙手把屍身抱了出來。

他熱淚滾滾而下地道:“相公請看!”

說罷就放下死者,退至一側,姓左的少年向前走近幾步,目光在死者全身上下轉了數轉,然後轉對朱奇道:“我不想觸他,麻煩你把他的雙目翻開!”

朱奇依言翻開了死者雙目,秀士低頭看了一會,點頭道:“不錯,五髒無傷!”

他說着自地上拾起一截枯枝,以之在死者全身點點按按了一陣,由手而足,甚至死者的背部都按遍了,最後臉上現出一種極為驚異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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