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泥上龍靴
虞拂明喜歡聽青雀殿內清澈靈動的弦音,悠揚動聽,穿透朱紅宮牆,隐隐約約的滋味仿似是在迷霧中探花,本就看到花顏的影子,卻不知在前方多遠。
他踏進青雀殿,懷揣一顆被自己強制洗滌的尊崇的心,輕步子走進前殿,足下的青石板冷硬平緩,總感覺有一股踏雪而來的寒氣鑽進足底,透進四肢百骸。
殿內樹之以梅,枝頭上幾盞紅梅簇擁着,白蕊點出了孤傲的芳華。“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
朱紅薄紗帷幔挂在前殿,隐約可見紗內,地上鋪着羽毛白絨地毯,一名少女跪坐在箜篌前,撩撥九弦,随着擡手的動作,露出一截好看的藕臂。
華服在身,卻無束發,美得不可方物。
弦聲戛然而止,少女驀然擡眼側頭,一雙勝秋水,勝白雪的眸子深邃地看着他,縱然朱紗被清風陸續撩動,也擋不住深情脈脈的目光。
“皇姐…”他輕聲地喚。
“明明,這可是上完早朝了?為何不去後宮多走走,反而來皇姐這清冷的青雀殿。”虞拂漾笑問。
虞拂明眨了眨眼睛,潤潤眼眸,已褪下稚氣的聲音和容貌,聲音很好聽,惬意道,“姐姐深居簡出,閑雜人等豈敢來青雀殿打攪皇姐。”
虞拂漾輕輕地撫着一根絲弦,應了聲嗯。
他側身面對雕花柱,他身旁的那個小太監手裏捧着一疊奏折,放到桌上,默默退下。
“皇姐,請過目。”虞拂明将笑意斂去,一臉正經。
她随手拿出一本翻開來看,笑了笑而已,擲到一旁,枥州刺史魚肉百姓的白銀黃金泰半流進青雀宮,幾位元老聯名上書要求清查青雀宮。
“那皇上有何想法。”虞拂漾則一改從前慵懶狀态,眉間越發淩厲。
“皇姐問朕,那你先告訴我,看了這些奏折有個想法?”虞拂明坐在她對面,更清楚看到她的神情,她的右手戴着一個綠石玉镯,手搭在茶壺壺蓋上,垂眼見虞拂明坐到她對面,不慌不忙地把手移開,已經告訴他了,自己斟。她的舉止雍容華貴,世間女子怎可模仿地來。
她端正坐着,手摸上奏折上的名字,“污蔑皇族子弟,可是死罪。”
Advertisement
“皇姐否認了?朕是相信皇姐的,既然朕從青雀殿得到了答案,那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皇姐一個清白。”虞拂明拱手出了前院,虞拂漾看着他的背影,眼裏飛過一絲深邃地笑意,卻不知不覺地輕嘆氣。
虞拂明并沒有走出青雀殿,他在紅梅枝前頓足,看着自己的龍紋鞋襪,她撐着頭,察覺他停下,緩緩集中注意力,問,“明明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鞋襪沾上一些新泥。”他垂眼,勉強笑答。
他的鞋襪幹淨整齊,并無任何污物,虞拂漾發現了端倪,不知何時,他已經學會了吊人胃口,說話拐彎抹角了。
“我青雀殿只有兩名婢女,或許顧不上打掃一處角落也情有可原,于皇姐而言,并無大問題,反倒髒了皇上的鞋襪,便是有罪,皇姐自會處置她們,皇上去哪位後宮妃嫔處,處理了吧。”虞拂漾下了逐客令,他沒有像往常聽話離開,反而拾起地上的一片花瓣,緊握在手心,咬牙切齒道,“皇姐!如若我找到贓物,你又是否會辯白!”他憤憤甩袖,手碰到那棵梅花樹,梅花樹經不起這般折騰,根莖翻開濕潤的泥土,而在土下,赫然出現寶箱的半面,太監得到虞拂明的眼神,開始用手刨開泥土,最後挖出了兩箱重疊放置的寶箱。
虞拂漾沒有驚慌,面不改色,嘴角嵌着淺淺的笑意,好像互相在訴家常,并非審訊。
“退下!”虞拂明一聲淩厲的命令下,殿內的侍仆随着急促的腳步聲退出青雀殿。
虞拂漾垂眸,左眼眼底用朱砂描出一朵寒梅,妖豔動人,暗自喟嘆,虞拂明果真睿智非凡,泥土濕疏,梅枝不穩,果敢斷定有物藏于土底。
“皇姐,這青雀殿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他走了,他說,“去首城南邊的那座安華寺待上一陣子,風頭過了,朕會讓你回宮。”
那倒不必了。虞拂漾下了臺階,她沒有穿鞋,小巧白皙的腳兒露在華服外,她跪在地上,叩謝,“謝皇上開恩。”然後她被虞拂明扶起,扶到毯上,他忍不住問,“皇姐,地上很冷,怎可赤足行走?”
“冷?地上固然冷得徹骨,可躺在地下的屍體豈不是要受着墜入冰窖之苦?”虞拂漾并不感覺足下之冰冷,自小赤足跳舞的她已經習慣了青石板的溫度。
氣氛有所緩解,虞拂明陪笑,“皇姐何出此言?地下之人已不再有溫度有感覺,該稱為屍體。”
虞拂漾低頭笑着,二人談笑風生,仿若方才之事只是一場玩笑,可他們都清楚,縱然虞拂漾是宣旨易位之人,身份不僅僅是長公主那般華貴,她身上該背着另一種榮譽,不但是先皇的聖旨賜予她,還有虞拂明賜予之權,公主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贓物已經找到,也要做出處置,至于如何處置,虞拂明心裏是清楚的,不輕不重。
不知為何虞拂明沉默了許久沒有回虞拂漾的問題,她自有使虞拂明回神的辦法,茶壺裏的水是剛乘上的,滾燙的水泡茶正好,她撐着頭,另一只手提起茶壺,水倒進虞拂明的茶杯,就算溢出來她也繼續,滾燙的茶水流過虞拂明扶桌的手,他驀然縮回手,臉上閃過驚慌,待虞拂漾放下茶壺時,她看着他,他歉意道,“皇姐,朕再也不在你面前發呆了。”
“心裏有事?”
虞拂明欲言又止,他的手指摩挲着桌面,最後支吾道,“皇姐…是否有喜歡的人了?方才…皇姐要去為朕祈福,那人可是住在安華寺?正中皇姐下懷?”
辛虧他還聽進了這句話,若是再重複一邊,反倒生疑了,不過他也察覺到了。
“沒有,何出此言?”
“十五日的晚上,朕批改奏折有些乏悶,便想到去青雀殿走走,可…我看到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從你的殿內走出來,一路上暢通無阻,原來他手上有你的令牌。”虞拂明說得很郁悶,好像很不甘心,好像一個孩子知道有人搶他的糖卻不哭,黑着臉埋怨那個搶糖人。
虞拂漾猛然一驚,拍案怒道,“你是不是将他扣留了!”她太了解虞拂明了,七歲以來,許多事都是她手把手地教他,性子難免會同她虞拂漾相似。
他并不畏懼,還似乎很無辜,“當時朕沒想太多,有人夜闖皇宮,固然要給他點苦頭。”
“何來夜闖之說!他手上有我的令牌,依皇上所言,我也是同謀,還請皇上下旨将我打進囹圄。”虞拂漾情緒激動,言語激烈,同平日溫婉的長公主截然相反,實際上,她真的是氣惱至極。
“皇姐!朕…只是…一時心急,他不穿宮衣,藏頭埋臉,像足一個刺客,朕擔心他對危害皇姐性命安危!這是朕的錯麽!”虞拂明從心虛逐漸講的有理有據,念及他是帝皇,虞拂漾默然,穿了鞋襪,起身離開。
虞拂明越發心虛,料定她是去看那人,直到她走出門檻,他才讓貼身太監去救局。
太監走得比她快,所以當她來到囹圄又是另一番景象。
幾經詢問,終于找到那人的牢房,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虞拂漾慌了手腳,腳下一個不穩,扭到腳腕,沒有侍女攙扶,華服染上屬于牢房的污泥,她進了牢房,将那人扶起,輕拍他的臉,“落落,落落,醒醒!”
洛落醒過來,虛弱不堪,這時虞拂明也趕來了,雖然他曾經住過比牢房更髒的地方,不過曾經的記憶和感受随着錦衣玉食,绫羅綢緞的渲染逐漸淡忘,周圍的髒亂令他格外不安,他下令,“來人,帶長公主回殿收拾東西!”
洛落聲音很弱,只有附到他的唇邊才聽到,虞拂漾聽到他說,“我會照顧自己…幫我找到她…”
雖然洛落身上的囚服是新的,但他流血太多,還是被染紅了,虞拂漾隐忍着,她跪下向虞拂明請罪,“皇上,他只是臣的一個朋友,是我有要事同他商議,所以才召他入宮,既然刑也施了,還請皇上當人。”
虞拂明心有不甘,固然不願放人,一個朋友?或許是她的死士暗衛,只是對他施了點刑,她虞拂漾竟對他兇神惡煞,不過他一定是個庶民,只是打了幾十棍就撐不住了,定不是死士暗衛。
可她都出聲了,虞拂明只好放人。
虞拂漾此舉,已經令他生疑,今後的日子,她破綻百出,這其中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不僅是虞拂漾騙了他,還有人騙了他。
虞拂漾迅速地收拾好了包袱,雖然只看見她一人乘坐馬車離開皇宮,但虞拂明知道,這華安寺卻不一定只有她一個長住的施主。
誠然是虞拂明親手将其趕走,就好比他拒絕了姐姐的蜜餞,姐姐把蜜餞送給別人,他也生氣姐姐不把蜜餞給他。
君王的性子含着霸道,天下之物,皆屬他手,怎會服輸将心愛之人讓給他人,即使親姐姐,也要最終屬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