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日饑寒趨路旁
雲娘忍不住湊上前去看熱鬧。卻見掌管糧食的小吏掃了黑衣人一眼,冷冷道:“糧食本來就缺,我們漢人都不夠吃,那能施舍給外族。你們黨項人搶了我們河西大片土地,難道不會自己種糧食?”
雲娘細看那男子身邊的人,年紀大約16、7歲,身着白色窄衫,同樣帶着氈帽,面色青黃,已是昏迷倒地不起。旁邊一名年紀大的官吏嘆了口氣:“也罷,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塊幹糧你們拿去,莫要再來糾纏。”
雲娘的前世還攻讀過醫學學位,對于急救的方法倒是略知一二,忍不住發聲道:“不可!”
那黑衣人冷冷掃了雲娘一眼:“區區一屆女子,莫要多管閑事。”
雲娘恍若未聞問道:“請問貴友是否是餓暈過去的?”
那黑衣人連話都不屑與她說了,只微微點了點頭,徑自拿起幹糧向白衣男子口中喂去,只是白衣男子牙關緊閉,一時間如何塞得下去,倒是把那黑衣人急得冒了一頭汗。
“我來吧。”雲娘把今早帶出門的核桃酪倒了一盞,徑自走到白衣男子身邊,一邊用銀匙緩緩将酪喂進嘴裏,一邊徐徐說道:“久餓昏迷之人不能一上來就喂幹糧,這酪是補氣的,且含有糖分,于他最是對症了。”
只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那白衣人已經悠悠醒轉。黑衣人收了輕蔑的神色,突然跪地感激道:“适才對多有冒犯,我代主人謝謝娘子。”
雲娘淡淡一笑:“随手之勞,何足挂齒。”說罷正欲走開,突然聽那白衣人開言:“且慢。”卻見那白衣人緩緩立起,拉住雲娘的手道:“救命之恩,無以為謝,這枚玉碟請娘子收下。”
雲娘掃了一眼玉碟,猕猴形狀,貌似很名貴,只覺得十分古怪,又見他目光灼灼,讓自己十分不舒服,忙抽手推拒道:“我只是不能見死不救,男女授受不親,這禮物我斷斷不能收。”
那男子無所謂的一笑:“偏偏你們漢人有這些臭講究,我黨項男兒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便是收下又如何?”
雲娘是穿越過來的,倒是并未十分看重男女之防,只是覺得區區一盞核桃酪換取人家的佩飾十分不妥,搖頭笑道:“非是我拘泥,只是你這佩飾太名貴了,不如找別的作為謝禮,我倒還能接受。”
那白衣人呵呵一笑:“好,這話我記住了。倉促之間并未攜帶它物。敢問娘子名諱,他日定當相報。”
雲娘心道,這人口氣倒不小,因着急回家,随口搪塞:“我叫杜雲娘。”說罷匆匆離去。
雲娘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正擔心母親責問,卻見女使綠蘿急匆匆來禀:“娘子怎麽現在才回來,夫人正在找娘子問話呢。”
雲娘忐忑的來到母親屋中,卻發現父親和長兄也在。富弼笑道:“三娘又跑到那裏胡鬧了,你母親正在擔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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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氏瞅了富弼一眼:“三娘的性子都是你寵出來的。如今叫你來,是有一事商議。如今三哥入選太學,正要整裝進京。我和你爹爹想着,秦州畢竟地處偏遠,你如今年紀漸長,家中親朋故舊又多在京中,且你阿姊多次來書,說是要将你帶到身邊教導,不如你和三哥同去,依傍你阿姊和舅氏。”
雲娘搖頭:“爹爹和娘娘都在秦州,我不願遠離。”
富弼嘆道:“河煌今夏大旱,邊地甚是不寧,秦州漢夷雜處,形勢紛亂。你一少年女子在此甚是不便。我這些時日專注公事,實在無暇他顧,不如你和三哥同去汴京,我和你母親還放些心。”
雲娘還要反駁,卻被富弼擺手制止:“這事就這麽定了,你和三哥這幾天收拾行李,越快出發越好。”
古人出遠門是件大事,擇定吉日後,雲娘連日打點行裝,派下富紹隆随身老仆兩名,雲娘的貼身女使青禾,主仆一行五人,雇了兩輛馬車,富紹隆自騎一匹坐馬,外備一匹走騾,諸事完畢,晏氏又拉着兄妹二人細細叮囑:“在外一切小心,不要惹事。”又把一包銀兩遞給富紹隆道:“這個你上京交給你七舅”,又嘆道:“你七舅性子天生孤僻,上回要不是你二姐說他日子難過,我還一點不知道。”
富紹隆卻對這個小舅毫無好感:“娘娘,我這個舅舅眼高于頂,又那會稀罕娘娘的施舍。”
“休要胡說。”晏氏微微愠怒:“你七舅與我是一母同胞,雖然性子傲了些,卻最是重情重義,你們到汴京一定要拜訪,一家人總要相互照應。”
雲娘卻知道這個小舅卻是後世鼎鼎大名的晏幾道晏小山,況且聽母親說,自己與這個小舅幼時感情極好,忙應道:“娘娘放心,我們到汴京一定先去看舅舅,把銀子帶到。”
雲娘穿越到古代是第一次出門遠行,離情之外,又多了幾份新鮮興奮。西北荒寒,一路都是連綿的黃土坡,正值初冬節氣,沿途竟是一點綠色也無,看久了難免覺得無聊。就這樣走走停停,大約月餘。才到了長安。還以為會看到一座繁華的古代都市,誰料竟大失所望,這個漢唐舊都,只剩下城牆還有幾分氣勢,進城卻看到滿眼帶了病色的黃土,臨近傍晚城門關閉,街市蕭條冷落,竟看不見什麽行人。富紹隆看到小妹疑惑,開言解釋:“近歲關中大旱,赤地千裏,已經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長安蕭條也在情理之中了。”
富紹隆與雲娘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幹淨的客棧住下。吩咐店家采辦餐食,店家抱歉笑道:“客官來得不巧,荒年糧食菜肉緊缺,前面的郎君把雞肉和白面都買下了。就只剩下3個雞子和一些黑馍,客官委屈将就些吧。”
雲娘看左邊桌旁坐着一位青年郎君,身服白袍,頭戴紫沙羅巾子,長得卻是星眉劍目,正在吃一碗雞絲水滑面。轉頭來看自己桌上,只擺着3枚淡而無味的白煮蛋,幾個黑馍,一碗霍菜羹。無奈之下拿了一個黑馍來嚼,只覺得又硬又澀口,忙喝了一口霍菜羹,卻是又酸又鹹,忍不住嘆了口氣。正好青禾進來放置行李,雲娘只得與兄長回住處一同安頓。回來時,居然發現桌上的3枚雞蛋竟然不翼而飛。
富紹棠又好氣又好笑,橫眉問店家:“我們的雞蛋呢?”
卻見門外一片騷亂,店裏的夥計揪住一名黑胖的中年漢子不放:“剛才就看見你進店不買東西鬼鬼祟祟,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偷雞蛋,你是害饞痨了嗎?”
那漢子猶自念念有詞:“我是鳳翔逃難的災民,肚子實在餓,好幾天沒吃飽飯了。情急之下才拿了幾個,不算是偷。”
雲娘剛要說話,就見坐在旁邊的郎君起身勸兄長道:“這位郎君,在下說一句冒昧之言:關中連年大旱,餓殍遍地。百姓們吃不飽肚子,一時情急偷些吃的也是可以原諒。況且幾枚雞蛋也是微物,郎君全當出門在破財免災,饒恕了他吧。”
富紹隆點頭,大手一揮準備放過那漢子,卻聽雲娘揚聲道:“兄長且慢。”
“這位郎君,我且問你,見過真正的災民嗎?”
白衣男子詫異:“小娘子此話何意?”
雲娘心想:此人果然不曉事,冷聲道:“秦州今夏大旱,我見過的災民面呈菜色,便是行動說話都缺少力氣。而偷我們雞蛋的人,面色黑中帶紅,剛才那麽大力氣,差點争脫店裏的夥計逃走,那裏像災民。況且,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雞蛋雖是小物,但他偷了也算盜竊,如果都像郎君一樣放過了,朝廷法度何在?”
白衣男子皺眉:“光憑小娘子一雙眼就觀察出他不是災民,未免太武斷了吧。”
雲娘輕笑:“店家可以搜搜他身上,看看可還藏着什麽別的東西?”
店家早就看那漢子賊眉鼠眼,聞言忙一把按住他仔細搜尋,卻在那人身上搜出許多黃白之物。驚道:“娘子說得不錯,他果然是個賊!”
雲娘好笑的看着那位白衣男子:“郎君可看到了,我可沒聽說那個災民身上會帶這麽多銀兩。”
誰知那白衣男子爽朗一笑:“娘子好眼力,在下佩服。剛才卻是我錯了,不知娘子可也是去汴京的?”
富紹隆開口道:“在下和舍妹一起進京尋親,剛才舍妹也莽撞了些,多有冒犯。”
白衣男子搖頭笑道:“慚愧慚愧,如此相會也是有緣,不如我們同桌共飲如何?”
雲娘本待高傲的拒絕,怎奈抗拒不了雞絲水滑面的誘惑。富紹隆也覺得此人爽快,便答應下來。雲娘好奇問道:“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白衣男子笑道:“在下姓黃,字魯直。”
雲娘心下一驚,等等,這難道是大名鼎鼎的黃庭堅?卻見兄長比自己還先問道:“郎君籍貫何處?”
白衣男子有些詫異,但還是如實回答:“洪州分寧人。”
一言未畢,卻見富紹隆大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在下姓富,字茂才。”
白衣男子亦笑道:“原來是茂才兄,經常聽令舅提起你,此次進京,就是要尋訪令舅的。”
雲娘笑道:“真巧,我和兄長進京也要尋七舅的。”
白衣男子輕笑:“叔原說他有一甥女,極是聰慧,果不其然。娘子和茂才兄可喚我四郎,從此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氣。”
作者有話要說: 北宋時期長安确實凋敝得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