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經宦路心應折

這日,趙曙像往常一樣駕臨垂拱殿視朝,發現三司使蔡襄沒在,問及韓琦等人告知母親有病請假,勃然變色道:“三司掌管天下錢糧,如今邊事日起,軍務未備,而蔡襄十日之中,一半都在請假,這三司使還是另選他人為好!”

韓琦與歐陽修面面相觑:陛下這是怎麽了,親理政事以來,總是挑蔡襄的不是,國朝對士大夫一向優容,有事請假也是常事,何至于如此苛刻?

韓琦出列道:“三司事并沒有什麽差漏,罷之無名。而且當下一時也找不出才識名望比蔡襄更好的,他母親最近确實有病,還請陛下包容。”

歐陽修也道:“蔡襄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一向多病。蔡襄只是請朝假伺候老母起居,早朝後還是照常理事,這樣公私也可以兩全。”

趙曙冷笑道:“自古忠孝本難兩全,蔡襄若是忠臣,當此朝廷多事之秋,就應該移孝做忠,恪盡職守才是。”

散朝後,趙曙屏退內侍,留下韓琦、曾公亮、歐陽修三人密談。出言解釋道:“不瞞三位相公,朕聽人說,先帝當初立朕為太子,蔡襄曾上奏章阻攔,認為過于倉促,完全可以從容再選。這樣的人,是斷斷不能留在朝中的。”

韓琦心下一驚,暗自嘆息,蔡襄惹下這樣的嫌疑,恐怕就是宰執們聯合出面也保不住了。但還是出面維護道:“陛下親眼見過蔡襄的奏章嗎?恐怕此事是謠傳吧。”

趙曙搖頭道:“先前我在慶寧宮,就聽親信們說了,蔡襄确實寫過奏章。”

韓琦小心勸說道:“事出暧昧,虛實未明。陛下需詳細審察。如果蔡襄以傳聞獲罪,今後小人可随意造謠生事,善人就越發難當了。”

曾公亮也開言道:“京師從來喜為謗議,一人造謠,衆人傳之,便以為實。陛下切勿聽信。”

歐陽修看趙曙還是固執得像牛皮糖一般,忍不住問道:“陛下認為此事到底有沒有呢?”

趙曙道:“雖然沒有見到文字,但也不能保證一定沒有。”

歐陽修感覺自己的頭都大了:“陛下,對蔡襄的诽謗,本來就無跡可尋,即使是有跡可循,也須更辨真僞。先帝時夏殐讓婢女模仿石介的筆跡寫信給富弼,誣陷兩人謀反,幸得先帝聖明,富弼才能保全。前幾年還有人僞造了臣的奏稿,建議減少宮中內侍,傳布中外,內臣無不切齒,也賴先帝保全,臣現在才能在朝中效力。還請陛下詳查,切莫冤屈了蔡襄。”

趙曙固執得像一塊石頭“相公們不要再說了。如果此事真不是蔡襄所為,告謗者為何不及它人?”

話說成這樣,縱使歐陽修身為古文大家,韓琦有舌戰群儒的本領,此時也只能搖頭苦笑,唯唯而退,看來蔡襄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

散朝後,歐陽修來到蔡襄府上,備說前事,蔡襄笑道:“此事我早有預料。感激永叔肯出言為我相争。只是這三司使,我是早就不想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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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連連嘆息:“君谟外放,我亦有狐死兔悲之感,想先帝在時,我等雖屢遭诽謗,但都會派人查清真相,最終予以包容,更不會單憑謠言定罪。而今上如此固執……,哎。”他搖頭不肯說下去。

蔡襄正在用心煎茶,把小龍團擊成小塊,用金器碾成細末,再用細絹仔細篩選,然後取出篩好的茶末,放入燙好的兔毫盞,小心注入沸水,卻見盞中泛起白色湯花,茶色呈現出雅致的淡黃。蔡襄笑着招呼歐陽修:“這小龍團每年只得十斤貢上,每斤價值黃金二兩,便是王公大臣也不易得。這還是我在泉州時特意留的,永叔快來嘗嘗。”

歐陽修嘗了一口,點頭贊嘆:“君谟茶中高手,此茶甚是甘冽清香。”

蔡襄笑道:“昔日在福建任上造小龍團,永叔怪我不該以士人做此工匠事。而今诏命已下,不日我将出知杭州。早就傾慕那西湖山水,想來那虎跑泉,配上這小龍團,也可稱雙絕了。我從此卸下這錢糧俗事,一心侍奉老母,吟風弄月,倒也落得清閑自在。”

歐陽修嘆道:“君谟是公認的理財高手,如今遽然離去,誰還能接任三司使呢。”

蔡襄一面啜茶,一面緩緩道:“實不相瞞,三司事如今越發難為。而今天下錢糧六分,兵費就占了五分。況且如今邊事日起,以後在軍備上的花銷,只會越來越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恐怕誰在三司使這個位置上,都會發愁吧。”

歐陽修也嘆息:“冗兵冗官冗費,确實是我朝的弊政,如今即便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變得了的。”

蔡襄笑道:“永叔,今日我們不談國事,你不是一直要求我一副字嗎,趁我現在有心情,就趕緊寫了還債吧。”

歐陽修笑道:“正是,先帝最愛君谟的書法,君谟一向不輕為書,如今肯題字,是我的榮幸。我當親自為君鋪紙研墨。”

蔡襄并不推拒,凝神在紙張上寫道: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桔,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一面笑道:“這還是永叔自己的詩,如今算是借花獻佛吧。”

歐陽修不勝感慨,他這一生最得意之時,便是充任西京留守推官的日子,遙想當時金榜題名,少年意氣,又有上司錢惟演的支持。公事之餘,便與友人一起香山賞花,嵩山觀雪,吟詩作賦,何等潇灑自在,便是日後宦海沉浮,洛陽的時光總是他逆境時的回想和支撐。而今雖貴為副相,卻是世事紛争,心緒煩瑣,縱有除弊興利的志向,無奈處處掣肘,有心無力,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歐陽修身體本就不好,如今消渴之疾越發嚴重。雙腿不時浮腫,視力下降得厲害。大夫已經建議他不要再飲酒了。

“勸君滿滿酌金瓯,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歐陽修一向熱愛醇酒婦人,若是不能喝酒,生活該失去多少樂趣。

更何況,他為人剛直,平生得罪了不少人,在仁宗朝還曾惹上風流官司,被人議論紛紛,實在是此生難以抹去的污點。

想到這裏,歐陽修拉住蔡襄的手嘆道:“君谟這一去,我也生了歸心,不日就要上表,請求朝廷讓我重回西京。只是不知我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趕上一場洛陽的花事。”

作者有話要說:  1.惡趣味八卦一下,歐陽修的那點私事,被政敵反複拿來做文章,雖說是捕風捉影,但他有時也的确不檢點。比如那闕《望江南》: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莺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咳咳咳,我就不說什麽了,這畫風與反對太學體,大力提倡文以載道的歐陽內翰嚴重不符啊。

2.厚顏無恥求收藏求評論各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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