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風日日吹香草
治平二年,夏派使臣赴宋朝賀。
因是趙曙即位後第一次招待夏使,趙妙柔十分好奇,興沖沖對雲娘道:“我聽說黨項男人是要把頭發都剃光,帶一對怪異的大耳環,還要戴一頂紅色的氈冠。這也就罷了,據說他們的眼睛居然是綠色的,渾身長滿白毛,你聽說過嗎?”
雲娘忍不住吐槽:“那有這麽誇張。黨項人是鮮卑族的後代,在前朝已經顯貴,不過是與咱們服飾不同,人都是一個鼻子兩雙眼,那裏像公主形容得像妖怪一般。”
趙妙柔搖搖頭:“宮中都這樣傳說,非我族類,長得像妖怪也不足為奇了。”又眨眼笑道:“三娘,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看怎麽樣?”
雲娘連忙推辭:“這是覺得官家還不夠煩心嗎?身為公主,居然閑來無事去看夷人,便是瞞過了聖人,被那些相公們知道了上劄子,這顏面還要不要了。”
雲娘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北宋的那些谏官們,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把手伸進宮裏的也比比皆是。司馬光不就專門指責衮國公主夜創宮門不守禮法,先後向仁宗上了《論公主內宅狀》和《正家劄子》嗎?
趙妙柔的內侍王誠是個機靈人,笑道:“娘子不用擔心,此事想要瞞住他人也容易。小的先打聽好夏使從哪個門入宮,想來應該是東華門和西華門。小的給公主和娘子換上內監幞頭和袍子提前到那邊去等就行。”
雲娘還是不同意:“不妥不妥,萬一讓聖人和大娘娘知道了,說我領着公主不守閨範,我的臉就丢盡了。”
趙妙柔勸道:“你也太小心了,我早就安排妥當,可保萬無一失。大哥二哥他們功課之餘還能出宮跑跑馬,我們天天只能呆在宮牆裏,還不許自己找點樂子嗎?”
雲娘前世出差走南闖北,今生又自小随爹爹游宦,本就是閑不住的人,進宮後活生生被逼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宅女,日日也實在無聊得緊,聽她這麽說,也就有些蠢蠢欲動,猶豫片刻囑咐道:“那只許看一會兒,王誠在一旁守着,瞧着不對就趕緊回來。”
等到了夏使朝賀的日子,三班院正巧是王诜當值,負責具體接待事宜。雲娘發現趙妙柔已經和他相當熟悉。王诜把二人領到順天門,遞上一包內監的衣服悄悄囑咐:“使臣進宮都由引伴使引領,随從到下馬碑前止步。到時候你們只要不紮眼,找個地方悄悄呆着,誰也不會注意。我負責陪同夏使觐見,若有什麽事,随時叫我就好。”
趙妙柔感激的沖王诜一笑,二人找個僻靜的地方換上內監的服飾,手摁着幞頭,低下身子左顧右盼,等了許久,也不見夏使的影子,正覺得無聊想要回去時,王誠發現門上來人了,忙使眼色,卻見進來一老一少二人,年長者明顯是華夏衣冠,像是延州派來的引伴使,年少者大約十七八歲,身穿白色窄袖袍,頭戴白色氈帽,頭頂上的頭發已經剔去,除此之外,長相與中原人士并無區別。
趙妙柔沒有看到綠眼白毛的怪物,頗感失望:“看來你說得不錯,除了頭發奇怪些,他跟咱們長得也差不多嘛。”
雲娘好奇道:“夏國的使臣怎麽這麽年輕,比咱們大不了多少,黨項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
趙妙柔低聲道:“想來此人是皇親國戚吧,黨項人不是一向任人唯親嗎?”
雲娘卻覺得那少年十分眼熟,正在仔細思索,突然聽到一陣喧鬧聲,卻聽那引伴使大聲喝道“使臣需要放下佩魚與儀物,等後內監傳旨方可觐見陛下,不可硬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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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笑道“漢人的陳腐規律就是多,在我們大夏,想要參見少帝,通報一聲就可入內,何必這麽麻煩。”
引伴使正容道:“使臣請慎言,西夏乃我朝藩臣,只可稱國主,何來少帝之說?”
少年冷笑:“貴國架子不小,相當初貴國還不是把北遼也當作藩臣,後來太宗皇帝對遼作戰屢次敗北,最後不也稱兄道弟了嗎?可見規律禮儀都是假的,最終還是要用實力說話。我以為通過延州、三川口、好水川之戰,貴國能幡然醒悟,不再計較這些陳腐的禮儀了呢。”
引伴使大怒“無知蠻夷竟敢如此無禮,我大宋國力比西夏強百倍,陛下不過是不願動武,否則定當用一百萬兵,入賀蘭巢穴。”
少年十分不屑:“好,我等着,只怕貴國沒這樣的本事,到時候大敗而歸,又要浪費許多歲幣了。”
趙妙柔十分生氣:“這使臣年紀不大,卻出言不遜,蠻夷之人果然無禮,我定要告訴爹爹好好教訓他。”一面又拉雲娘道:“走吧,在這裏越看越生氣。”
雲娘好奇心被激起,搖頭道:“此事不知如何了結,公主先走,我在這裏再探聽一下消息。”
“那我托王诜照應一下,你早些回來。”趙妙柔一面叮囑,一面先和王誠離開了。
趙妙柔走後,雲娘看到引伴使氣急之下,,竟是自顧自走了,心道這事得等到明日才能見分曉了,正要走開,卻被那少年叫住:“娘子且慢走。”
雲娘吓了一跳,卻見那少年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娘子在這裏看熱鬧看了許久了,只是記性未免太差,還記得當日秦州之事嗎?”
雲娘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自己在秦州用核桃酪救下的少年,忍不住提醒他道:“閣下原來是西夏的使臣,剛才言行如此無禮,如今被丢在這裏,今天肯定見不到官家了,閣下回去如何交待?”
那少年無所謂一笑:“這些不過是小事,那引伴高宜死要面子,卻不知我黨項人一向憑刀劍馬蹄說話,只臣服于真正的強者。明天見到貴國皇帝,我自會好好分說。”
雲娘對此十分不贊同:“雖然延州之戰、好水川之戰和定川寨之戰貴國僥幸取勝,但大宋只要關閉榷場,不準青白鹽入境,你們同樣損失慘重。據我所知,由于連年用兵,貴國早已財用不給,田地無人耕種,牛羊無人放牧,百姓怨聲載道,想來國內反戰的大臣也很多吧,如若不然,慶歷和議又是怎麽來的?貴國又何必奉大宋為正朔,遣閣下來稱賀呢?打仗要是沒有強大的國力去支撐,想來也堅持不了多久。”
那少年一愣,凝視雲娘良久終于笑道:“娘子這一番話,倒是比引伴高宜高明多了。不過今日我們不談國事,我與娘子兩次都碰巧遇見,也算有緣,不知娘子因何入宮?又為何做如此打扮?”
雲娘只得出言解釋,說到後來自己越來越心虛,那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不到你們中原人士也如此孤陋寡聞,以娘子的見識,一定不會這麽認為吧。”又笑對雲娘道:“娘子在這裏當什麽陪讀,實際上不過是為人奴仆,又受宮規束縛,毫無意思,不如随我回去,娘子對我有大恩,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雲娘大驚,忙搖頭道:“我知道閣下是好意。此處是我父母之邦,宮中規距雖多,但官家一向仁厚,聖人與公主都帶我極好,我從未生過離開之念。”
那少年正要再說些什麽,卻遠遠看見高宜又從北面走來,忙一把拉住雲娘的手,帶她疾步向南躲避,二人來到皇儀殿側面,少年低聲囑咐道:“娘子先在這裏呆一會兒,等他走了我就來找你。”
雲娘在殿西耳房前站定,過了沒多久,卻聽那少年揚聲道:“閣下這麽快就回來,是要帶我去見貴國皇帝嗎?”
高宜冷冷道:“貴國已向我大宋稱臣,應該稱陛下。你畢竟是遠道而來,只要肯承認自己之前無禮,我便帶你去見陛下。”
少年冷笑道:“我何錯之有,閣下剛才說要用一百萬兵,入賀蘭巢穴,敢不敢把這話在貴國皇帝面前重複一遍?”
高宜氣急反笑:“我便說了又如何,明明是你失禮在先,便是在陛下面前折辯我也不怕。我一忍再忍,你反倒得寸進尺,那便由你自生自生吧。”言罷竟拂袖而去。
雲娘估摸高宜已經走遠,匆匆向北行至少年面前皺眉道:“閣下也太狂傲了,如今把引伴使氣走了,今晚飲食住所都沒有着落,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少年無所謂一笑:“少吃一頓無所謂,大不了我在馬廄過一晚好了。我畢竟是西夏國使,貴國皇帝不會不管我的。”他見雲娘頗不以為然,又調轉話題問道:“娘子真不打算跟我走嗎,你莫小看了我,我自有法子讓你出得去。”
雲娘不疊搖頭:“我在這裏就很好。”
少年定定地看了雲娘一陣,突然嘆了一口氣:“也罷,既然娘子覺得好,我也不強人所難,日後有緣再見吧。”
雲娘忙避開他的目光,告辭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長編》載:先是夏國賀登極進奉人吳宗等至順天門,欲佩魚及以儀物自從,引伴高宜禁之,不可;留止廄置一夕,絕供饋。宗出不遜語,宜折之姑故事,良久,乃聽入。及賜食殿門。訴于押伴張觐,诏令還赴延州與宜辨。宜者,延州所遣也。程戡授诏通判诘之,宗曰:“引伴謂‘當用一百萬兵,遂入賀蘭穴’,此何等語也!”通判曰:“聞使人目國主為少帝,故引伴有此對,是失在使人,不在引伴。”宗沮服。庚寅,賜諒祚诏,戒以自今宜精擇使人,毋俾生事。司馬光、呂誨乞加高宜罪,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