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樂在相知心
垂拱殿內,朝會又起争執,趙曙覺得頭又開始痛了。
司馬光出列道:“陛下,《周書》稱文王之德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懷其德。諸侯傲而不賓,則予以讨誅;順從柔服,就應該設法保全。王者因此才能為政天下。今西夏國主李諒祚遣使者來賀,引伴高宜陪同入京,言語輕肆,傲其使者,侮其國主,臣請求陛下治高宜之罪,以平西夏之怨怼。”
韓琦立即反駁:“君實是何言語,西夏使臣吳宗未經宣召,意欲擅闖順天門,且稱其國主為少帝,如此悖逆無禮,錯在吳宗,不在高宜,為何要治高宜之罪?這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呂誨出列道:“西夷不明中國之禮,可以文牒曉谕;若再三曉谕不聽,可專遣使臣至其王庭,與之辨論曲直;若又不聽,則博求賢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馬精強,然後奉辭以讨。而今西夏譴使來賀,本是好意,高宜将使臣置馬廄一夜,斷絕飲食,辱其國主,這是高宜無禮在前,怎能不治其罪?”
司馬光忙道:“呂誨所言極是,朝廷之治虜當有方略,必先禮後兵,不可不教而誅。更何況,朝廷現在戎事不講,将帥乏人,公私匮乏,邊事當以安靜為先。”
趙曙思索一陣嘆口氣道:“高宜此舉确實不妥,朕也不願因此事,令兩國妄起争端。不過,吳宗稱其國主為少帝,也實在荒謬。這樣吧,相公們也不知二人争執的具體情況。朕诏命吳宗、高宜回延州,令安武軍節度使程戡詳查後再做處置吧。”他見韓琦還要再說些什麽,忙擺手制止,散了今日的常朝。
衆人退下後,趙曙總算松了口氣,正要召太醫來診脈,卻聽內侍來報:“穎王求見。”
對待長子,當然不用像對待大臣那樣客氣,趙曙皺眉道:“這個時辰,你不在資善堂讀書,來此作甚?”
趙顼道:“兒臣聽聞朝廷欲治引伴使高宜之罪。事發之時,王正好當值,明明是西夏使臣吳宗無禮在先,妄稱其國主為少帝,且對太宗皇帝出言不敬。兒臣請爹爹治吳宗之罪。”
趙曙平靜地問:“你要如何治罪?”
趙顼朗聲答道:“請爹爹申饬吳宗,且遣使至西夏王庭,令李諒祚嚴厲處置,若其不從,則停賜歲幣,同時重申鹽禁,待其糧草疲敝之時,可出兵讨之。”
趙曙不答,轉身指着禦案上一盞滾燙的茶對趙顼道:“你把它拿起來。”
趙顼遲疑的看了父親一眼,雙手捧起那盞茶,發現這建窯茶盞極薄且燙,下意識想要甩開,但想到是君父的吩咐,只得皺眉默默忍耐。
趙曙看到長子手指都燙紅了,但還是極力捧住茶盞一聲不出,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昔日孫仲謀勸曹孟德為帝,曹孟德說這是将他放在爐火上烤,如今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又何嘗不是如此。仲針,你要明白,社稷乃是重器,君王做出的每個決定,都要慎之又慎,否則一不留神,國家就像這個茶盞一般,轉眼就要傾覆。所以高宜之事,實情固然要詳查,但群臣的建議,也不能不聽。書曰允厥執中,這其中的道理,你要好好思量。”
趙曙從兒子手拿過茶盞,慢慢放到案上嘆口氣道:“如今的情勢你也是知道的,官多而用寡,兵衆而不精,冗費日滋,公私困竭,邊鄙無備,一旦有災旱,百姓将流亡為盜,豈是征讨四夷之時?”
趙曙看着長子已經動容,言語變得嚴厲:“今天的事,你大錯特錯。本朝家法,皇子需一心向學,不預國事,而你卻輕率插手,其錯一;妄議邊事,輕言刀兵,徒惹争端,其錯二。你現在給我在殿外跪夠四個時辰,好好反思一下你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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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侍立的蘇利涉賠笑道:“官家,外面已經下雨了,天氣冷得很,不如改天再罰跪吧。”
趙曙擺手制止道:“公濟,此事你不要插手,穎王如此浮躁,朕今日要讓他好好長長記性。”說罷帶着衆人回到福寧殿。
等到趙妙柔和雲娘撐傘來到垂拱殿時,天色已晚。她們發現趙顼一言不發跪在殿外。仲春的細雨帶着清寒,打在雲娘的臉上,讓人一陣瑟縮,但趙顼卻視若無物,依舊跪得筆直,軟翅幞頭下發絲一毫不亂。趙妙柔忍不住上千把傘撐開道:“大哥,下雨了,即便是爹爹命令,你好歹要打一把傘吧。”
趙顼固執地一言不發把傘推開。趙妙柔急了:“你已經在這裏跪夠四個時辰了,還要這樣糟踐自己的身體,是想要讓孃孃和我着急嗎?”
趙顼終于出聲:“妙柔,不關你的事,趕快回去。”
雲娘突然開口道:“春雨天寒,不如公主先回去,我留在這裏勸勸大王可好?”
趙妙柔看了雲娘一眼,點頭道:“也好,你的話大哥還是會聽一些,如若不成,你再回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趙妙柔走後,雨下得越發急了,雲娘雖是撐着傘,但還是有雨絲飄打過來,很快,她的玉色褙子,紫色襦裙都變得潮濕,趙顼忽然轉頭道:“我知道,爹爹一定對我很失望吧。”
雲娘深深嘆了口氣,她算是初次領教到趙顼的固執,眼前這個男人明顯是完美型人格,對自己要求太嚴厲了,思索片刻沉聲道:“大王最敬仰前朝太宗皇帝。‘土城竹馬,童兒樂也;金翠羅纨,婦人樂也;貿遷有無,商賈樂也;高官厚秩,士大夫樂也;戰無前敵,将帥樂也;四海寧一,帝王樂也。’這是太宗皇帝的原話。大王是陛下長子,大宋中興的擔子終将落在大王的身上。如今在這裏自怨自艾,難道不會讓天下人都失望嗎?”
雲娘看趙顼用心在聽,上前将傘移至他頭頂,遮住了密密的雨線,緩緩進言:“陛下對大王愛之深,所以責之切。大王自當勤學修德,明辨篤實,以備将來,又何必做此楚囚之嘆呢。”
趙顼肅然動容:“是我失言了,不該做此頹廢語。祖宗志吞幽、薊、靈武而數敗兵,我自小就立志,定要一雪前恥。可如今朝廷財力困窮,軍備疲敝,爹爹身體不好,很多事也是有心無力。我确實有些着急,如果我……”
雲娘打住趙顼的話:“如今陛下親總萬機,事體已正,大王宜專心學問,孝養三宮,朝事不宜幹預。”又低聲道:“大王正當青春,日後自然有機會革除弊政、厲馬秣兵,一雪前恥,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趙顼點頭沉聲道:“你說的對,總有一天,我也會像前朝太宗皇帝一樣,做到四海寧一,國富兵強。”他注意到雲娘已經衣衫盡濕,勸道“天越發冷了,娘子衣服甚是單薄,還是早些回去吧。”
雲娘搖頭:“大王在此淋雨,妾身怎敢回去?”
趙顼笑了:“萬方有過,在予一人,豈能連累娘子淋雨受寒。”
雲娘堅持道:“那大王回去,妾自然也就回去了。”
趙顼笑道:“原來你跟我一樣,是個倔脾氣。好吧,其實這雨水甚冷,娘子要是再不給臺階下,我也快堅持不住了。”
雲娘看趙顼流露出少有的少年心性,忍不住也笑了,她悄悄遞給趙顼一個小食盒,“這裏面有我熬的百味羹,原本是自己拿來做宵夜的,不過想來大王這半天也未來得及用餐,趁熱快回去吃掉吧。”她又把傘遞給他:“大王撐傘回去吧,我的住所離得近,走幾步路就到了。”
趙顼堅持道:“那有這樣的道理,我送娘子一程。”
二人共撐一傘緩緩前行,那雨下得更緊了,雲娘手提着七寶琉璃燈,小心翼翼地照亮前路,借着微弱的燈光,可以看到雨線密密的飄過來,後苑的桃花海棠零落一地,她依稀聞到了潤澤的泥土氣息,還有青草隐隐的香氣,果真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在不知不覺中,治平二年的春天已經過去了一半。
雲娘感慨了一陣,才發趙顼将傘向自己那邊傾斜,他的大半個身子露在傘外,忙把傘向他那側移了移,皺眉道:“大王渾身都濕透了。”
趙顼卻渾不在意笑道:“我早就淋濕了,打傘也沒用。”
雲娘心想:那你又何必與我共撐一傘?她的臉突然紅了,幸而是夜晚,沒人能看出來。
不知不覺中,二人已來到雲娘的住所,她把傘遞給趙顼道:“多謝大王送妾身回來,時辰不早了,大王請回吧。”
殿閣中的燈光明亮,雲娘臉紅得厲害,趙顼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笑着囑咐暖玉道:“外面天氣甚冷,恐受了寒,你給娘子煮一碗姜湯吧。”言罷轉身而去。
暖玉詫異地問雲娘:“大王怎麽跟娘子一起回來了。大王明明渾身都濕透了,還擔心娘子受寒,也是怪事。”她一邊說着,一邊親自去下廚熬姜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愛《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