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水精春殿轉霏微

三月二十五是雲娘的生辰,此時天氣和暖,氣序清和,聖駕幸金明池旁邊的瓊林苑,宮眷們也陪同前往。雲娘不便張揚,只和暖玉親自下廚準備了幾道小菜,邀請趙妙柔一同來吃酒熱鬧一番。

趙妙柔看到桌上擺着煎鹑子、蝦簟、白魚辣羹、清炒豆芽、槐葉冷淘幾樣小食。另有生淹水木瓜、沙糖綠豆甘草涼水等飲料,配上糖荔枝、梨幹、膠棗等果子,倒也顯得琳琅滿目。不禁贊道:“這菜品甚是清爽,比爹爹讓禦廚做得不溫不火的膳食強多了。”一面讓內侍王誠拿來一捧新鮮的櫻桃,“這是兩浙路剛進獻的,宮中只有大娘娘、爹爹和孃孃處分了一些,這是孃孃給我的,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拿來借花獻佛,也算應景吧。”

雲娘忙謝過了,笑道:“新鮮的櫻桃配奶酪最好。”一面讓暖玉拿了些奶酪來,撒上沙糖,趙妙柔用櫻桃蘸了些奶酪放到嘴裏一嘗,果然十分美味。誇道“果然要想吃頓舒心的飯,還得到你這裏來。”

雲娘與趙妙柔二人對飲顯得冷清,故而讓暖玉和王誠都上桌來陪侍。幾杯酒下肚後,暖玉也覺得不那麽拘束了,忍不住好奇問道:“娘子在宮外是如何過生辰的呢?”

雲娘笑道:“小時候在京城過生辰,給長輩們磕過頭後,大姐、二姐還有宴府的幾位表妹我們一起湊份子擺上一桌酒席,在席上我們擊鼓傳花,花落在誰手上,就要即興做一曲小令。七舅是裁判,做得不好,是要當場罰酒的。”

趙妙柔表示十分羨慕“令舅素有才名,讓他來當裁判,想來是十分公允的。可惜宮中規矩死板,沒有這麽多賞心樂事。”

雲娘不以為然,跟大姐、二姐和宴府的一衆才女們比,她做的小令只好墊底,也從未得到她那眼高于頂的七舅的認可,每次過生辰,都要被罰酒好幾杯。她倒是真心懷念前世的生辰,與大學舍友湊錢去小酒館大吃一頓,買生日蛋糕吹蠟燭,然後再轉戰卡拉OK,起碼她唱歌還可以,每次還能當上麥霸。

卻聽趙妙柔再次吐槽道:“我這幾年過生辰,一大早就要被叫起來,到大娘娘、爹爹、娘娘那裏去叩頭,然後再去大哥、二哥那裏去行禮。然後接受內侍們的賀拜,晚上在自己宮內擺一桌酒席,和三妹一起熱鬧熱鬧就罷了。這一天要磕無數的頭,行無數的禮,到最後只覺得頭暈腦脹。”

雲娘笑道:“給公主準備的酒席,一定十分豐盛吧。”

趙妙柔沖她翻了個白眼,“宮內的宴席你也參加過,基本上就是全羊宴,無非是些鼎煮羔羊、帶花羊頭、炙羊心、炙羊腰、羊舌簽、片羊頭、鋪羊粉飯之類,我又素不喜羊肉的味道,活活是受罪。”

王誠感慨道:“還是宮外好,就連先帝,都羨慕民間酒樓的吃食呢。”

暖玉也嘆道:“我七歲就入了宮,便是連宮外是什麽樣子,此刻都記不清了。”

雲娘嘆了口氣,原來她在宮外的日子,也是這些人可望不可及的。

小宴散後,雲娘覺得越發冷清,加之衆人說起宮外,令她更加想念家人。忍不住想要出去走走散悶,暖玉勸道:“雖是春日裏,夜晚的風還是涼,娘子再加上一件褙子吧。”

雲娘擺擺手:“吃了幾杯酒,覺得有些熱,我出去走走就回。你把剩下的櫻桃用沙糖泡上,等我回來做櫻桃煎,把我們制成的花間露點上,放進香爐裏。”一面匆匆出去了。

瓊林苑內多古松古柏。兩旁有石榴園、櫻桃園,亭臺樓榭穿插其間,倒是頗為可觀。正值暮春,夜風吹來,落花滿地如雪。雲娘想起往年生辰,與姐妹們在後苑水閣中射覆投壺,何等熱鬧。今年本是及笄之年,母親老早就策劃好了自己的笄禮,沒想到最終還要在宮中冷冷清清的度過,忍不住在一塊山石旁蹲下來,用一根樹枝在地上反反複複的寫下:“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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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顼信步走來,突然看到這幾個字,無端感到非常刺心,裝作不在意問道:“娘子是在這裏填詞嗎?”

雲娘一驚,連忙站起來,心想他怎麽總是這樣出其不意,掩飾道:“妾身一向無此捷才,只不過随便寫幾個字罷了。”

趙顼笑道:“娘子家學淵源,令舅的小令,先帝和爹爹都十分喜歡,說自己沒有捷才,恐怕是自謙吧。”

雲娘苦笑道:“實在不是自謙。我倒是沒少讓舅舅指教,只是他一拿到我填的詞總是嘆氣,說是過于纖巧華麗,缺乏真切之情。”

趙顼笑道:“令舅可謂是嚴師了。”又問道:“娘子一個人在這裏,可是想家了?”

許是喝了幾杯酒,雲娘并不避諱自己的心情,坦然承認道:“是,宮中究竟是太冷清了些。”

趙顼并不答話,領着雲娘一直往東南走,一座小山映入眼簾,高數十丈,隐隐可以看到上面的樓閣,燈光影影綽綽,仿佛幻境一般。二人沿着錦石纏道邁步登山,山道周圍栽種了許多茉莉、山丹、瑞香、含笑等南花,花香馥郁,沁人心脾。趙顼緩緩道:“先帝在位時,因為無子,把爹爹接入宮中撫養,我也跟着進來。我和爹爹單獨住在慶寧宮,先帝的後妃公主住在後苑,平常也少往來,是以宮中雖好,我卻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作客,濮王府才是我真正的家。每當想家的時候,我就來這裏逛逛,站在山頂登高望遠,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雲娘到想不到他也有這番經歷,感慨道:“看來無論老幼貴賤,都有自己不遂心之處,世事終究不能兩全。”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山頂,四下裏寂靜無聲。唯見那天上一鈎清月,低得像是觸手可得。向下俯視,依稀可以看見萬勝門和新鄭門城樓上的點點燈火。雲娘笑道:“這裏讓我想到了蘇州的滄浪亭。也有一座類似的小山,山上也有樓閣,我和阿姊還在那裏收集過桃花制香呢。”

“滄浪亭可是蘇子美的産業?娘子随富相公游宦,去過的地方一定不少吧?”

雲娘笑道:“正是蘇子美的得意之作。家中我年紀最小,自幼随爹爹輾轉數地,去過蘇杭、青州、秦州一帶,還是最喜歡杭州的山水了。”

趙顼嘆了口氣:“說來倒是十分羨慕你,我從未出過汴京。偶爾也會想,如果做一個尋常的士大夫,在地方上謀個職位,游山玩水,詩酒風流,是不是會輕松許多。小時候不懂事,曾經和先帝抱怨,說宮裏太冷清,民間歌舞喧嚣要熱鬧得多。先帝卻告訴我,正因為宮裏冷清,民間才會熱鬧,若是宮內帝王日夜笙歌、貪圖享樂,民間就會冷清。如今想起來,真是至理名言。”

雲娘點頭道:“先帝聖明。做為帝王,身系天下蒼生福祉,不得不夙夜在公,把享樂抛在一邊了。”

二人一時都沉默了,山上的風有些大,吹得人衣快飄飄,趙顼的衣袖輕輕撫過雲娘的手,她瑟縮了一下,悄悄向後退了一步。誰知趙顼卻上前一步,把自己的披風披到雲娘肩上,輕輕囑咐道:“夜裏風大,娘子的衣衫太單薄了。”

雲娘窘迫之下想要再向後退一步,卻被趙顼緊緊拉住了手,只聽他在耳邊沉聲道:“答應我,不要出宮,一直陪着我可好?”

雲娘只覺得心亂如麻,被趙顼拉住了手,心中更是一片茫然,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卻聽趙顼輕輕道:“手這樣涼,可是吓到了,你不用着急,回去好好想想再答複也可。”

雲娘突然覺得松了口氣,一時間竟忘了歸還披風,轉身匆匆下山而去。

回到住所,雲娘連衣裳也顧不上說,蒙上被子倒頭就睡,卻被暖玉推醒道:“卸下衣服再睡也不遲,我剛剛把花間露點上了。”一面把雲娘扶起來,突然低呼道:“娘子身上好燙,該不是發燒了吧,我去請大夫來。”

雲娘擺手道:“不必驚動人,想是這兩天有些感冒,多喝些水,睡一覺就好了。”

暖玉覺得雲娘怔怔的,似乎有心事,思量着勸道:“娘子和我們這些奴婢不同,只要耐心等待兩年,等公主出嫁了,大娘娘自然要做主放歸,不必再宮中熬着了。”

雲娘沉默一陣問:“姐姐入宮也有十年了吧,這十年中你快樂嗎?”

暖玉嘆息一聲:“這兩個月和娘子在一起的日子,算是入宮以來最舒心的日子了。我們做下人的,豈敢奢望太多,服侍的主子高興,我們必須跟着高興,服侍的主子不高興,我們更要謹小慎微。在這宮裏,無論主仆,人人都要戴着面具過日子,即使有天大的事,臉上也要做出笑模樣,漸漸的,我們也都習慣了。”

暖玉又勸道:“娘子別多想了,保重身子要緊。”服侍雲娘喝了一盞紫蘇飲,轉身回耳房去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本人還是挺喜歡的,月餅節撒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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